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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田耙地时的绝唱
“驾”是老家人在犁田耙地时的劳动号子。它没有更多的词,就“驾”一个字,一唱到底。如果连续几个“驾”字,就会显得更加激情饱满、高亢有力,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跟龚琳娜所唱的《忐忑》颇有几分相似。
父亲说他在上中学的时候便开始学犁地了,个子还没有犁尾巴高。那时,害痨病的祖父总是咳喘得厉害,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对于犁地这样的重体力活,真的是举步维艰。祖父心里清楚,他的日子不多了,将来还是要靠儿子来支撑起这个家。祖父扛不动铁犁,又不忍心让没有犁尾巴高的儿子扛,就套上牛轭头,驾着空犁,一路拖着来到田野,犁尾巴仿佛成了祖父的拐杖。
祖父一边咳喘一边教父亲说:“套轭头!”
“套哪里?”父亲问,显然没听懂。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猪走?当然是套在脖子上!”
“拴扣,一手扶犁,一手握鞭,哪个手得劲就用哪个手。”
“对,就在这里下犁。”
祖父“驾”的一声,牛、犁、父亲就歪歪扭扭地在田里迈开了极不规则的步子。祖父跟在后边喘着粗气进一步传授诀窍,并再三强调要我父亲记住:“驾”是走,“斡”是转弯,“吁”是停。父亲也学着“驾”了一声,只见牛梗着脖子,使劲向前一蹿,犁就扎进土里。祖父大声说,两眼要平视前方,犁把端平,犁深了,犁把下压,犁浅了,犁把上提,俨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教练。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尤其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好在父亲很有耐性,不怕失败,多次尝试着相同的动作。父亲忽然朝牛扬起了牛鞭,准备向牛抽去……
“混账! 它可是咱家的宝贝!你小子要是敢揍他我就揍你!”祖父骂道。对于祖父这种对待耕牛的态度,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人与自然和谐的一种淳朴认知。动物也是有尊严的,对待动物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对待人的态度和对待自己的态度呢。
不知是祖父指点有方,还是父亲悟性高,不到半天时间,父亲基本掌握了犁地的操作要领。就在父亲准备成为家里顶梁柱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了,国家对土地进行了改革,采取集体耕种集体收获的合作化大生产方式,然后按照人头进行分配生产资料。此时的父亲也考上了师范学校,离开了老家去读书。毕业后又回到老家任教,有了自己的职业,逐渐脱离了田间劳动。尽管如此,我们一家还是继续在农村安家落户,只有父亲一人吃计划粮食。
我儿时特别爱看大人们犁田耙地,更爱听那悠扬悦耳的“驾驾”声。每到春耕秋种时,生产队便组织庄稼把式们下田耕作。那时跟现在不一样,土地多、地块大,一望无垠的感觉。一块田地里通常要有好几组牲口同时作业,先犁田后耙地,场景蔚为壮观。看着犁铧在无垠的土地上游走,翻飞出一坨坨肥沃的泥土仿佛一种丰收的预告。犁田是门细活儿,来不得半点马虎。牛在前,犁在中,人在后,一犁挨一犁,一坯压一坯,不得心躁气浮,否则,犁尖就会打飘,土地就会“夹生”。“夹生”的地方就很难长出旺盛的庄稼,结出的果实自然就会干瘪。根深才能叶茂,叶茂才能果盛。说的就是这一道理。
耙地也同样重要。耕地用的是木耙,耙床为“目”字型框架,长约二三米,宽约一米,上面均匀的铆着铁耙齿。我曾经在散文集《巍然的老家》一书中,对这一农具进行过详细描述。耙地时通常要用二三头牲口牵引,操作者双脚叉开有力的踩在耙床上,呈步行状态,重心后移,一只手把持着缰绳,一只手握着鞭子,口中不停地唱着“驾驾”声,鞭子在空中舞动,清脆的鞭子声响彻云霄。远远望去,几盘耙在新犁的黑褐色土地上或走直线或走横线,甚至走“s”字或“8”字路线,往返穿梭,宛如游弋于大海的一叶小舟。耙齿留下的痕迹仿佛五线谱,而远处的耕牛如同音符。在旷野下,形成了淡淡的田园写意画卷。站立于耙床上的庄稼把式,仿佛驾驭战车的勇士,威风凛凛,势不可挡,身后卷起酷似硝烟的扬尘。
不论是犁田还是耙地,最重要的是人跟牛的默契配合。如果只是把牛当成畜生,动辄用鞭子打牛,牛就会哞哞的叫着,四蹄乱动,乱了方寸,用力不均匀,人的心气神也就难以淡定,自然犁出的地就会深浅不一。所以老把式是不会轻易将鞭子抽在老牛的身上。只是将鞭子举在空中甩出响亮而又清脆的声音,手握鞭子悬而不抽,以此来震慑老牛要卖力而已。再者就是抑扬顿挫的“驾驾”声,或低音或高唱,或长或短,或紧或慢,或高亢或哀怨,或激昂或缠绵,任凭老把式肆意发挥,尽情宣泄,没有固定的韵律,每个人的嗓门不同、腔调不同,喊出来的劳动号子也不尽相同。但功效是相同的,不但为自己鼓劲也是对牲口的鞭策,更是人与牲口的对话,因为牲口是有灵性的。
每年的耕种时节,庄稼地里便会传出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往往是号子越响亮,牲口的步伐越快,干活越卖力,即便已经很疲惫,仍会瞪着猩红的大眼睛使劲往前冲。
土地太伟大了,它能改变世上的许多东西,比如,这不会说话的铁犁,放在那里就是一个铁疙瘩,一旦融入土地,就会撕开大地厚重的皮肤,借助其血肉,豢养人们赖以生存的作物。就有了生命,竟成了人和牛沟通抑或默契的桥梁纽带。犁尖吃进了土地,以它独有的惯性滑行。牛、犁、人,三点一线,农人们就这样行走着,身后一棱棱散发着阳光的泥浪,泥土的味道也随之弥漫开来。不知疲倦的老牛往往在工作期间粗野的拉起屎尿来,溅起的水花四射,瞬间变成泥浆,还有草腥味十足的牛粪,冒着热气,弥漫在田野里。这看似很肮脏的东西,在农人眼里却视为宝贝,不失为庄稼的作料。还有混杂着五谷杂粮的人间烟火。
光阴荏苒,岁月匆匆。弹指间已经离开故乡近三十年,长期的城市生活使我与故乡渐行渐远,产生了距离,甚至有陌生感。伴随着人类走过漫长的农耕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的田野上很难再见到老牛的身影,犁田耙地的劳动号子也成了绝唱。尽管如此,犁田耙地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犁田耙地的劳动号子依然在耳畔萦绕。
作者简介:本名袁巍然,字运然。生命之舟启程于20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千年之后的刘邦故里度过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流年岁月。在人生的旅途中,“工农商学兵记干”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迹。十分欣慰于军旅之途与文字结缘,多篇作品获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杂文学会秘书长,徐州市作协理事。已出版散文集《巍然的老家》、杂文随笔集《直面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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