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入了一套雷·布拉德伯里的短篇作品集,这套书可以说是目前我最喜欢的短篇作品集了,从装帧到翻译我都很满意。后来年底双十一的时候想起来老雷的经典名作《华氏451》想着怎么也得收一本,就买了一版旧版的,寄到家里一直搁着,今天才想起来,没想到一读起来就被深深吸引,干脆一口气看完了。
老雷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值得用最诚挚最真切的辞藻细细地不重样地夸赞一番,而他的短篇作品个个都是奇珍异宝,常看常新,值得琢磨。通常我们说老雷是个科幻作家,但是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十分现实,甚至可以说是严肃近乎严苛的。他那些奇诡瑰丽的想象大胆而肆意,但绝不超出理解范围,反而有着一种极其逼真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让人欲罢不能。“每本书都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枪”这一评价很中肯,你能感受到那种一触即发的、咄咄逼人的张力,火烫的枪口黑洞洞的,不容分说对准你的太阳穴,而你并不知道来者何时扣下扳机。这种对于故事的绝对掌控力或许是一种让人艳羡的强大天赋。
说回《华氏451》,这本书和马伯庸的《末日焚书》很像。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这本书,当时下了电子版草草看了个大概,由于是很久很久以前看的所以几乎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这次打开实体书看,几乎算得上是读一本完全陌生的书。我立刻就被吸引了。
才看了几页我就可以确定,这本书我要读,我必须读,而且我想要读完它。
未来世界的荒诞设定、唯一任务是焚毁书籍的消防员、古怪的小女孩、一场自我救赎与反向救赎的抗争、拯救文明的一群流浪之人……读着读着,你会想起奥威尔的《1984》,也会想起很多警示意味的反乌托邦小说。这种荒诞的、虚构的未来世界里,疯狂反而变得寻常,理智则看起来更加危险一些。
人物并不繁杂,故事也没有多么的宏大,但透过这些薄薄的书页,有火燃烧起来,那火是一切偏见与谬误的聚合体,它顽固得就像是旧房子围墙上几百年不变的污渍,那火声嘶力竭地叫嚣着,熟悉又陌生,仿佛可以烧毁整个世界。
古怪的小女孩克拉丽丝让人印象深刻。她在“思考”,真正的思考,而非为了沽名钓誉或是卖弄学识而惺惺作态。生活的细节、生命的真谛在她流水一样缓缓向前的思绪中一点点鲜活起来,变得真实可见。老雷在后记里提到过另一个版本,在那个版本里克拉丽丝的悲剧被修改,她活了下来。但老雷永远是对的,他说得对,他固执地保留了初始的悲剧版本,让这个惹人怜爱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走向了必然的毁灭。这不圆满,但这很老雷。
语句纯粹的优美和毋庸置疑的力度也是老雷的一贯长处,他在这本书中写:“没有钉子和木头,你就造不了房子。如果你不希望别人造房子,就要把钉子和木头藏起来。如果你不想让一个人对政治有所不满,就不要让他知道问题的全部,免得让他担心;只需要让他知道事情的其中一面。然而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这是何等的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不是为了讽刺什么而讽刺,也不是为了炫耀思维的敏捷与眼光的敏锐,他只是在为了思考而思考,为了陈述而陈述,这样的语言本身就是一颗百发百中的枪弹,迅疾而愤怒,充满毫不留情的喝问和痛心疾首的失望。
我始终觉得老雷是个极端浪漫主义又充满悲观情绪的人,他的绝望浪漫得就像是一首一气呵成的诗。词句的堆叠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旋转向上,向上,再向上。哪怕永无终点,永无出路。他相信一切但是又怀疑一切,未来世界的巨大荒诞就是最好的佐证。书籍成为了危险品,所有人的条件反射就是摧毁他。在这种恐怖的氛围之下老雷安排了主人公蒙泰戈,这个消防员从最初的无知开始走向反叛,这种戏剧化的反差是全书中最精彩的一笔。他的疑惑,他的挣扎,他的愤怒,他的决心……他从毁灭书籍的刽子手变成了保护文明的守护者。这种细微的改变让读者置身于无法抗拒的同理心中,跟着故事情节越陷越深越走越远。
浪漫主义精神并没有被巨大的失望压垮,它体现在细枝末节中。这些反叛者聚在一起,他们用记忆把那些书籍保存下来,看着这些素不相识的面孔,你看到的其实是一本本人类精神与思想的实体,他们爱伦·坡,是王尔德,是莎士比亚,是马克·吐温……他们就是所有那些让人战栗癫狂热泪盈眶的书籍本身。
我们为了什么读书?
这个命题古老而宏大。但至少我们不能离开书籍,要知道书页里安放的是一个个未知的世界,是上古口耳相传的故事,是人类每一种微妙情绪的释放,是每一个走失的灵魂最后的庇护所。
你在字句间迷失,也在字句间回溯。书页里那些久远的告别在每一个春天舒展鲜活,像是一瓣遗落在梦中的熟悉的花瓣。而那些动人的言语和晶莹的热泪都是近乎永恒的存在,永恒如同时间。
伍佰有句话这样讲,我是街上的幽魂,你是闻到我的人。
书籍的味道引领我们发现作者的魂灵,发现那些熟悉的情感,我们浏览书籍,浏览所有的时间。
而老雷的这本书,显然是一个最冷酷也最温情的世界了。
另外,他在跋里以一种典型的老雷式的愤怒反对那些试图删改他文字的家伙,并对读者说了一句很酷的话:“没有人可以帮我。连你也不行。”这似乎就是一种书里的讽刺世界的现实延展,幸运的是,显然他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再说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吧,冥冥之中或许真的存在着什么神奇的力量(或者应该称之为神奇的巧合),去年圣诞节我拿到的那一张福音字条,上面写着的一段话出自启示录:“在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而今天当我读完这本《华氏451》时,书中的最后一部分文字正好写着同样的内容。
人有的时候总要为某一瞬间灵魂的战栗而热泪盈眶,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