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松奈子
湘西的女子,性子大多像水一样。
阿朵的家在湘西洞河边,小时候的阿朵,和她们看起来有些不同。
上学的时候,阿朵很“野”,爬树、翻墙、打架、警察捉小偷……样样都拿手。只要是看到小伙伴被人欺负,一定会冲在最前面。直到现在,她还是这种个性。
8岁时,她开始学习土家舞和苗族舞,跳着跳着,这个“野丫头”的心里萌生了当兵的想法。
12岁那年,阿朵背着家人偷偷去参加入伍的面试,被文工团录取了,外婆站她面前抹泪,不停地念叨着:“这么小,怎么能当兵呢?”
父亲气得拎着两瓶酒去找部队领导,要撤销她的入伍资格。
回家的路上,阿朵拉着父亲的衣角,很认真地说:“我想去当兵,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不会怪任何人。”
父亲蹲下来看了她半天,说:“好,记住你自己的选择”。
全家人把她送走的那天,阿朵看见有一条巨大的水蟒从家门口向远处游去,有人大声喊:龙过江了,龙过江了!
外婆说,这是孙女的好兆头。
来到部队才两年,14岁的阿朵就开始当班长。
管理的整个舞蹈队近二十人几乎个个都比她年龄大。在部队里,阿朵做过很多同龄人甚至年长的人一辈子都没做过的事:站岗、种菜、喂猪、掏大粪……
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是去北京,因为她觉得那个城市的阳光可以明媚自己,可以照亮自己那些带着山野露珠的梦想。
去北京之前,阿朵总会听到身边很多人对自己的褒奖:“这么小的女军官啊”、“长得多漂亮啊”、“她的舞跳得最好了”、“腿真长”……
1996年,阿朵在北京加入了新的团队,每次见生人时总是小心翼翼地说:“你好,我是阿朵,来自湘西……”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北京,是一个能看见梦想的地方,也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刚到北京的两三个月里,她仍像刚来那样一个人在食堂吃饭,一个人上街,一个人去排练厅练功。
身边的闲言碎语,却在上场前的更衣间,就寝前的洗漱间,和公用洗澡堂里,不停地传入耳朵。
“她来自小镇,她不是科班出身。”
“她不知道这些名牌,她过于丰满的身体对于舞蹈演员来讲是种耻辱。”
“她的热情有企图;她对男人的笑很风骚。”
17岁的阿朵,第一次听到这么多被别人否定的声音。
自卑、孤立、怀疑、想要放弃。
1998年,阿朵来到北京两年整。
那一年对她来说,过得很慢,长江发了场罕见的大洪水,电影大师黑泽明离世。
那一年的冬天,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
我知道我的到来不受欢迎,你们用挑剔的眼光抹煞我的自信,笑我胖,说我放荡。暴露的不是我,而是你们的眼光。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实的我从未有机会被这里的人看见。 我不再爽朗大声地笑,我不再见到人就热情地打招呼,我在舞蹈的时候不敢太投入。我讨厌自己愚蠢丰满的胸部,我讨厌女孩们嘲笑我的所有的地方!
有一天夜里,阿朵哭醒,发现在不喜欢自己的人面前,越是有意迎合,就越虚空。
她开始避开所有人走路,不再迎合讨好任何人。
她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差,她想成为一个优秀的独唱演员。
阿朵用圆珠笔在床头贴上便笺,在纸上反复写着,“我要留下来,我要留下来”。
没有舞台,就在厨房的大铁锅旁边歌唱。这个来自大山里的灰姑娘认真地告诉自己,心痛的时候,就想想湘西,想想山谷和竹林,然后继续赶路,继续爱。
“造物者宠爱我,她赋予了我完好的外貌、可高歌嗓音、随心舞蹈的肢体、还有对歌舞两者的创造力。在这个世界上我的身体只是我灵魂的帐篷,我的灵魂则是刻在CD里的旋律。”
阿朵没想到,自己果真有一天大红大紫了。
但红的原因,不是音乐,而是“性感”。
2007年,阿朵拍的一组性感照片登上了《男人装》,短短三天内,卖出了50万册,成为无数80后男人心中的“性感女神”。
几年前,她推出过自己的个人专辑《盛开》,还上过春晚,唱着《再见,卡门》成为乐坛里的新星,很多人说她长得像陈好,是歌坛“万人迷”。
但这些赞誉,都不及那一张性感封面所带来的关注度迅速。
她不停地问自己:“我的音乐不算差,但好像在这个圈子里多一个我和少一个我没有什么差别。”
那段时间,所有找上门来的出版商,要求都是:性感,性感,性感。
阿朵不太高兴,和他们说:“我要的不是一本只为了展现自己身体的写真集,我要的是一件有意义的艺术作品。”
现实生活中,阿朵穿性感的衣服会挺不好意思,一般都是T恤搭牛仔裤,很随意。
“一直以来,不管是舞台上的我,面对媒体的我,我的大女人形象似乎已经在外界印象里深入人心。对,我确实深爱着西班牙弗拉门戈式的红色激情,可我更爱孩子泉水般纯净的眸子,我爱邂逅阿根廷海滩上浓烈的桑巴恋舞,我也爱孩子那样天真、喃喃的呓语。“
她在感情上也受挫。
“三次恋爱。一次毁掉我对爱情的所有想象,一次彻底击溃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而最后一次恋爱,那个男人拿走了我所有的财产。”
那时候的阿朵常常会想,自己到底是谁,是在娱乐八卦报纸杂志的浸染下的一个“性感歌星”?还是夹杂在那些骇人听闻的猛料间的“娱乐圈女明星”?
谁会去听自己的歌、看自己写的书?也许根本没有人关心土家族女孩的心底,对民乐最纯粹的热情。
她失眠,翻出自己童年时期记的日记,上面断断续续记录了十几年来的成长经历。
抚摸着那些散文、小诗,阿朵与多年前的自己见了面。
“我真的特别丑,真的特别糟糕!”
“我陪着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的自己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一起暗自沉默与歌唱。”
出道至今,性感、华丽、多面的外衣从标签变成了束缚,掩盖了她身上更有魅力的部分:率性、纯真、才华。
很多人知道她能歌,却很少人知道她曾经在“青歌赛”上拿过奖;
很多人知道她有大热的歌曲,却很少人知道几乎所有的歌曲都是由她自己创作和制作完成。
她大病了一场。
2012年,这个很多80后男人心目中的“性感女神”、连续3年登上福布斯名人榜的女星,突然销声匿迹了。
2017年12月,阿朵携新专辑《死里复活》宣布回归。
“我用五年时间,干了一件大事。”
这五年里,都干什么去了?
阿朵给出的答案很文艺:
“有人问一棵苹果树:‘这些年你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看那谁谁开了多少花,看那谁谁又结了多少果!本该丰收的你,怎么却不见生长?’苹果树答:‘你没有看见我向上生长,是因为我埋在泥土里向下扎根。’”
那五年里,她就是那棵一直埋在泥土里扎根的苹果树。
她去了云南西双版纳,那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村子,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像极了她的故乡。
刚到的一个多月里,除了吃药,就是躺床上,两个月后,才开始下床走路。
村里没几个人知道她是明星,大家见到她都笑嘻嘻地叫一声“漂亮的城里姑娘”。
不看手机,不上网,跟着村里的人一起锄地、收菜,和穿着绚丽民族服装的村民一起载歌载舞。
“慢慢地,我觉得我经历的这些苦难,其实都是祝福。所以我要放下。”
她重新开始拾起蜡染技术,自己亲手染布料做衣服,还跑回湘西,学起了苗鼓,5个月的时间,她成为苗鼓这个国家非遗项目的传承人。
她还走遍了全球的苗族聚居地,每到一个苗族聚居地,阿朵都会穿上民族服装,与当地人同吃同住同劳作。在苗寨里,每天看村里的人放牛、下田、摸鱼、熏腊肉、唱苗歌。
后来,她还顶着强烈的高原反应去藏区的学校捐助,教那里的孩子唱歌、跳舞;她一直关注抗战老兵,逢年过节去看望他们,给他们送去米、面、油。
2014年底的时候,阿朵突然发现,自己最爱的、一直放不下的舞台,居然说放就放下了。
音乐对阿朵而言,慢慢变得不再是穿着性感的表演服,在舞台上声色迷离。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她想把有特色的民族音乐和流行音乐相结合,把民族的音乐和语言传承下去。
她想唱那种,所有人都喜欢听的震撼的歌。
回归之作《死里复活》,她自信地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放开双手听沙落,站在云上看雨落,我的生命裂了缝,阳光才能照进来哟……”
五年的时间,她完成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死里复活”。
回归后,再度被人热议,是在《乘风破浪的姐姐》里了,二次公演结果出来后,阿朵被淘汰了,网络上一片“哀嚎”。
不论是初舞台的新民族音乐,还是一次公演时的飒爽,都让很多从来不认识阿朵的人,开始为她着迷。
阿朵有一张坐着看向前方的照片被刷屏。
照片里的她,简单扎着松垮的长发,穿着舒适的衣服,眼神里满是柔情和故事。
那样的眼神,没有经历过许多伤痛和灿烂,没有“重生”过和流传着许多故事的女人,是流露不出来的。
很多人被这样的眼神惊艳到,就好像是终于剥开了她曾经的外衣,看到了最真实的阿朵。
“我的形象很容易被人误解,男性女性对我的误解都很大,很多人都觉得阿朵看起来太火辣、太疯狂了。” “但‘性感’绝对是一个褒义词,一个人性感的同时,一定有很多感性的地方,你没有感觉到她的美好,就不会感觉到她的性感。”
前几天,微博还有个热搜,#阿朵07年的博客#。她在博客里写,如果是不尊重女人的拍摄角度,自己会把相机踢飞。
很久之前,阿朵还说过,“如果你觉得我穿的衣服很少,如果你觉得我曾经吸引了你的眼球,那我想告诉你,我吸引你的眼球,就是为了让你听我的歌”。
人狠话不多。
阿朵一直就是一个不断改变和颠覆自己的人。
26年前她是舞蹈演员,21年前是舞蹈编导,16年前是歌手,11年前是音乐制作人,现在,她是很多年轻人嘴里“slay全场的朵姐"。
有人对她说,这些年你受伤、对抗……40岁,还去参加《乘风破浪的姐姐》,怎么这么“傻”,阿朵说,“没关系啊,即使受伤害了,最后也会成为我的财富”。
“即使我什么也得不到,我也仍然要热爱,要坚强地让自己做下去,说得直白点,它比男人和性更让我觉得幸福快乐。”
是的,朵姐被淘汰了,但我越来越喜欢她了。
资料来源:
[1]《烟雨凤凰》.阿朵 著
[2]阿朵:生命裂了缝,阳光才能照进来.《婚姻与家庭》.2018年第7期
[3]阿朵:我骨子里是个文艺青年.胡凌虹.《上海采风》.2009第9期
作者:松奈子,读者人物独家撰稿人。视野所及皆是句读,在世界中行走,以编辑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