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地低声吹着,吹过百叶窗,吹在窗上,轻软得好像羽毛一般;有时候数声叹息,几乎叫人想起夏季长夜漫漫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田鼠已经舒舒服服的在地底下的楼房中睡着了,猫头鹰安坐在沼地深处一棵空心树里面,兔子、松鼠、狐狸都躲在家里安居不动。看家的狗在火炉旁边安静地躺着,牛羊在栏圈里一声不响地站着。大地也睡着了──这不是长眠,这似乎是它辛勤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安然入睡。时虽半夜,大自然还是不断地忙着,只有街上商店招牌或是木屋的门轴上,偶然轻轻地发出叽格的声音,给寂寥的大自然添一些慰藉。茫茫宇宙,在金星和火星之间,只有这些声音表示天地万物还没有全体入睡──我们想起了远处(就在心里头吧?)还有温暖,还有神圣的欢欣和友朋相聚之乐;可是这种境界是天神们互相往来时才能领略,凡人是不胜其荒凉的。天地现在是睡着了,可是空气中还是充满了生机,鹅毛片片,不断落下,好像有一个北方的五谷女神,正在我们的田亩上撒下无数银色的谷种。
我们也睡着了,一觉醒来,正是冬天的早晨。万籁无声,雪厚厚地堆着,窗槛上像是铺了温暖的棉花;窗格子显得加宽了,玻璃上结了冰纹,光线暗淡而静,更加强了屋内的舒适愉快的感觉。早晨的安静,似乎静在骨子里,我们走到窗口,挑了一处没有冰霜封住的地方,眺望田野的景色;可是我们单是走这几步路,脚下的地板已经在吱吱地响。窗外一幢幢的房子都是白雪盖顶;屋檐下、篱笆上都累累地挂满了雪条;院子里像石笋似站了很多雪柱,雪里藏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却看不出来。大树小树四面八方的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本来是墙壁篱笆的地方,形状更是奇怪,在昏暗的大地上面,它们向左右延伸,如跳如跃,似乎大自然一夜之间,把田野风景重新设计过,好让人间的画师来临摹。
我们悄悄地拔去了门闩,雪花飘飘,立刻落到屋子里来;走出屋外,寒风迎面扑来,利如刀割。星光已经不这么闪烁光亮,地平线上面笼罩着一层昏昏的铅状的薄雾。东方露出一种奇幻的古铜色的光彩,表示天快要亮了;可是四面的景物,还是模模糊糊,一片幽暗,鬼影幢幢,疑非人间。耳边的声音,也带一种鬼气──鸡啼狗吠,木柴的砍劈声,牛群的低鸣声──这一切都好像是阴阳河彼岸冥王的农场里所发出的声音;声音本身并没有特别凄凉之处,只是天色未明,这种种活动显得太庄严了,太神秘了,不像是人间所有的。院子里雪地上,狐狸和水獭所留下的脚迹犹新,这使我们想起:即使在冬夜最静寂的时候,自然界生物没有一个钟头不在活动,它们还在雪上留下痕迹。把院子门打开,我们以轻快的脚步,跨上寂寞的乡村公路,雪干而脆,脚踏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早起的农夫,驾了雪撬,到远处的市场去赶早市;这辆雪撬一夏天都在农夫的门口闲放着,与木屑稻梗为伍,现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它的尖锐清晰刺耳的声音,对于早起赶路之人,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农舍窗上虽然积雪很多,但是屋里的农夫已经早把蜡烛点起,烛光孤寂的照射出来,像一颗暗淡的星。树际和雪堆之间,炊烟也是一处一处的从烟囱里往上飞升。
大地冰冻,远处鸡啼狗吠;从各处农舍门口,也不时地传来丁丁劈柴的声音。空气稀薄干寒,只有比较美妙的声音才能传入我们的耳朵,这种声音听来都有一种简短的可是悦耳的颤动;凡是至清至轻的流体,波动总是少发即止,因为里面粗粒硬块,早就沉到底下去了。声音从地平线的远处传来,都清越明亮,犹如钟声,冬天的空气清明,不像夏天那样的多杂质阻碍,因此声音听来也不像夏天那样的毛糙模糊。脚下的土地,铿锵有声,如叩坚硬的古木;一切乡村间平凡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美妙悦耳;树上的冰条,互相撞击,其声琤琮,如流水,如妙乐。大气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水蒸气不是干化,就是凝结成冰霜的了;空气十分稀薄而似有弹性,人呼吸其中,自觉心旷神怡。天似乎是绷紧了的,往后收缩,人从下上望,很像处身大教堂中,顶上是一块连一块弧状的屋顶;空气中闪光点点,好像有冰晶浮游其间。据在格陵兰住过的人告诉我们说,那边结冰的时候,“海就冒烟,像大火燎原一般;而且有一种雾气上升,名叫烟雾;这种烟雾有害健康,伤人皮肤,能使人手脸等处,生疮肿胀。”我们这里的寒气,虽然其冷入骨,然而质地清纯可提神,可清肺;我们不能把它认为是冻结的雾,只能认为是仲夏的雾气的结晶,经过寒冬的洗涤,越发变得清纯了。
太阳最后总算从远处的林间上升,阳光照处,空中的冰霜都融化,隐隐之中似乎有铙钹伴奏,铙钹每响一次,阳光的威力逐渐增加;时间很快从黎明变成早晨,早晨也愈来愈老,很快地把西面远处的山头,镀上一层金色。我们匆匆地踏着粉状的干雪前进,因为思想感情更为激动,内心发出一种热力,天气也好像变得像十月小阳春似的温暖。假如我们能改造我们的生活,和大自然更能配合一致,我们也许就无需畏惧寒暑之侵,我们将同草木走兽一样,认大自然是我们的保姆和良友,她是永远照顾着我们的。
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特别显得纯洁,这是使我们觉得最为高兴的。残干枯木,苔痕斑斑的石头和栏杆,秋天的落叶,到现在被大雪掩没,像上面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寒风一吹,无孔不入,一切乌烟瘴气都一扫而空,凡是不能坚贞自守的,都无法抵御;因此凡是在寒冷荒僻的地方(例如在高山之顶),我们所能看得见的东西,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因为它们有一种坚强的纯朴的性格──一种清教徒式的坚韧。别的东西都寻求隐蔽保护去了,凡是能卓然独立于寒风之中者,一定是天地灵气之所钟,是自然界骨气的表现,它们具有和天神一般的勇敢。空气经过洗涤,呼吸进去特别有劲。空气的清明纯洁,甚至用眼睛都能看得出来;我们宁可整天处在户外,不到天黑不回家,我们希望朔风吹过光秃秃的大树一般的吹澈我们的身体,使得我们更能适应寒冬的气候。我们希望藉此能从大自然借来一点纯洁坚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我们一年四季都有用的。
地层地下有大火,永远不熄,酷寒天气也不能稍减其炎风。大雪虽厚,终究要被它所融化。此火终年如一,所不同者,只是正月里掩盖稍厚,热力难透,七月里掩盖稍薄,热力容易上达而已。在顶冷的日子里,地火流动,其流动所经之处,树边上的雪就融化了。有一种鼠麦,晚秋茁芽,入冬长成,它的热力很快地把田里的积雪融化;稞麦田里,就是地火掩盖最薄的地方,我们看见了,心里都会觉得温暖。一到冬天,温暖就成了一切美德的代表;我们也像兔子和知更鸟一样,自然而然地追求温暖;大地已经冰冻,我们就想去看看森林里的温泉,或者是一条不冻的小溪,和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溪里光秃的石头。沼泽池塘里所冒起的蒸气,我们看来,好像同家里水壶的蒸气一样的亲爱,一样的有温暖之感。可是哪一种炉火可以比得上冬日的太阳呢?太阳一出,田鼠从墙边钻出来了,小鸟也在树林的深处吱吱啁啁地叫起来了。夏天的热一半是地面上热气的反射,冬天的温暖,则直接来自太阳。我们在积雪的山凹里走着,觉得太阳的光线照在背上;地方是很偏僻的了,可是和煦的太阳,始终照顾着我们,我们对于这种特殊恩典,只有感激在心而已。
地火的圣坛,也筑在每一个人的心胸里头;天无论怎么冷,山不论怎么荒凉,旅行的人大衣里面所包的火,比之人家壁炉里的火,更为温暖。一个健康的人,他正好补足季候的缺陷;外面是冬虫都会迁移到他的心头来居住;他的心里就注着温泉,在他的身边知更鸟和百灵鸟一只一只地飞下来栖息。
森林里的空地上,长满了有一年左右历史的灌木;叶都焦了,枝就枯了,但请看树上的雪是多么美丽!雪像银粉似的堆在上面,姿态万千,形状无穷;冬天是看不见色彩的,但是银珠玉叶无穷的形态似乎正可以补救色彩的缺乏。在树干的周围,请注意田鼠细碎的脚迹,还有兔子的三角形的脚迹。天空清明,好像有弹性地挂在上面;看来夏天的天空,经过坚贞的寒冬加以提炼、加以收缩之后,所有的杂质都被筛到地上,现在的天空是经过净化的了。
夏天里生物茂盛庶类众多,到了冬天,一切区别,就不甚明显,成为混同一片。天似乎也更接近地面。宇宙各种元素并不像以前那么含蓄,也不像以前那么判然分明:水结成冰,雨化为雪,白天只是斯堪的那维亚的黑夜,冬天只是北极的夏天。
现在自然界的生命只有更趋活跃;披有皮毛的兽类虽经酷寒的黑夜,仍旧未被冻死;现在被霜雪掩盖的田野树林里面,仰起头来看日出了:
无食物可寻的旷野里,
棕色的动物纷纷出动。
这个星期五的早晨是多么的冷,可是远处的山谷里灰松鼠和兔子还是在那里活泼跳跃。这地方就是我们的寒带,至于我们的爱斯基摩人,我们的住居于冰雪之中的人呢?我们不是有我们碎冰的人和伐木的樵夫,还有我们的狐狸、麝鼠和貂鼠吗?
天气虽然寒冷,夏天并没有全部消逝,有些地方我们还可以找到夏天的生活,心里因此可以起一种共鸣。霜封的草原上,我们会发现石蠹幼虫的水底的巢穴,横在溪涧之间。它们的巢穴是小圆筒的,就筑在它们身体的周围。构成的材料是芦草、树枝、枯草、败叶、贝壳和石子,其形状和颜色都和水底下乱七八糟的垃圾差不多。这种巢穴有时候在水底下的石卵上面漂浮;有时候和小小的漩涡一起,它们就跟着旋转,被急激的小瀑布冲向下游;它们有时候也被流水很快地被带走,有时候碰到一片草叶的尖端或者一块树根,它们就左右来回地摆动,趔趄不前。不久之后,这些小虫像蚊子或其他昆虫一样,就离开它们的水宅,爬上草茎,在水面上飘荡,然后在水面附近噗噗地飞,或者在晚上把它们短促的生命,葬送在我们的蜡烛火焰之中。在那边小小山凹之中,灌木已经累累结实,红色的浆果同白色的雪地相映成趣。这里你可以看见生命的活跃,千万只脚在雪地上走过的脚迹。山凹虽小,太阳照在上面,气概竟也不亚于当年的法国盛世的塞纳河河谷或是罗马盛世的台伯河河谷;我们这些动植物不知失败或恐惧为何物,它们所表现的真正自求生存的勇气,实在是法兰西帝国或罗马帝国所从没有看见过的。在我们这座山凹里,一切都是原始的,但是一切都是质朴单纯的,这些动植物所过的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有希望的生活,一种为我们城市里所看不到的生活。我们走入树林深处远离人迹,遗世独立,微风过处,树上的雪纷纷落下,那时我们觉得我们的思想是多方面的,远比城市的生活更为复杂。我们与各种小鸟为伍,但是它们比之政治与哲学,更能启发我们的思想;假如我们再同那些圣贤豪杰在一起,我们要觉得他们不过是俗物而已。在这静寂的山凹里,溪涧从山坡下流,多褶纹的冰和晶状的雪幻出各种色彩,两旁矗立的是虎尾枞和栂树,小河里长的是芦苇和干枯了的野燕麦——在这种地方,我们的生命是更为庄严肃穆,更值得低徊思索。
时近中午,太阳的热由四周的山上反射过来,树上的冰条开始融解,流水解冻,琤琮的声音,虽然很轻弱,我们也可听见;“五十雀”和鹧鸪非但鸣声可闻,它们也在我们面前飞跃活动。中午的时候,南风一吹,地上雪融,枯草落叶,都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雪化以后的地上是一无足观,可是地上所发出的一种香气,却使人闻后精神为之一爽,其甘美实不亚于煮肉的香味。
那边有一座樵夫的小屋。樵夫不在,但我们不妨进去看看,看他如何度过漫长的冬夜和短暂而风雪连连的白天。这儿的人住在山的南麓。在一片荒野之中,那个地方比较有人来往,可算是荒野里的一个享有文明和公众活动的处所。到叙利亚和波斯去的游客,站在巴尔米拉或海克通帕立斯的废墟之前,抚今思昔,那时他心头的联想,大约同我们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花花草草一般总是逐人迹而生,这里既有人烟,我想鸟儿应该唱歌,花儿也已经开放。铁杉在他头上窃窃私语,山核桃是樵夫的燃料,含有松脂的松根替他引火;樵夫虽然已去远方,他平常汲水的小溪,还在山洼里兀自急急忙忙地冒汽——汽还是那么稀薄,同空气也差不了多少。屋子里有平台一方,上铺松枝稻草,这就是樵夫的眠床;这些破碎的碗盏,就是他饮食的器皿。可是今年的冬天,他出门去了,木架子上的京燕窠还是去年夏天筑在那里的呢。屋子里还有一点柴火的死灰,又好像屋主人离屋不久,灰里搁着一支缺了咬嘴的烟斗;我们可以想像,他在火上煮了一锅豆子,晚上衔着烟斗,同他唯一的伴侣(假如他有伴侣的话),谈谈明天的雪可能积得多深(外面正在大雪纷飞),或者讨论刚才一声怪响是猫头鹰的叫声,是树枝在摇摆,还是自己的想像而已。冬夜已深的时候,他在草堆上伸展四肢躺下以前,先到粗大的烟囱底下张望一下,看看外面的风雪停了没有,却看见仙后星座正明亮地照在他身上。他心满意足了,很快就睡着了。
看,樵夫在屋子里留下多少东西,让我们根据这些线索推测出他的生活情形!这里有木垛一块,我们可以知道他的斧头有多锋利;我们看他劈斫的角度,可以猜想他伐木时站在哪一边;还有,他把树劈下来时,人有没有绕树而转,斧头有没有换过手。从木头的碎片弯曲折皱的情况,我们可以知道它倒向哪一面。一块小小的木片上,记下了那个樵夫一生的历史,还记下了世界的历史。这一块小小的纸片,是樵夫用来包糖或包盐的,或者,樵夫坐在森林里的一段木头上,用它来塞填他的枪膛的。从这张纸片上,我们多么津津有味地读着许多城市里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读着那些坐落在大街上和百老汇的比较宽敞的屋子,正空着供人租用——就像这所屋子。这座小屋朝南的一面,屋檐上的融雪正在滴落,松树上山雀吱吱咋咋地在叫,屋门周围,阳光普照,和煦温暖,好像特别富于人情味似的。
樵夫离家已有两季,这座简陋的小屋却至今没让这里的风景有所逊色。鸟儿已经习以为常地纷纷前来筑窠。你若跟踪追索,林间许多四脚走兽足迹,你会发现它们全都光顾这里。入侵犯了自然,玷污了自然,但是自然对此并不挂怀。伐木丁丁的声音现在偶然还听得到,森林仍旧很高兴的,毫无戒心地替斧头发出回声。可是这种声音不常有了。由于它的点缀,这里的景致显得更为荒野,天地之间的一切元素,似乎正努力把这种声音也化为自然界景色里的一个部分。
我们沿着樵径上山,渐渐走到山顶。虽是丘陵,但山也相当高,南边的山坡尤为陡峻。我们站在那边,纵目南望,底下广阔的风景——森林、田野、河流,历历在目,一直望到远处积雪的山峦。那边有炊烟一缕,冉冉地从林中升起。林里的农舍我们是看不见的,可是它顶上的烟,无异为它竖起了一面大旗。那边下面的气候一定较为温和,因为那边有温泉,冒出的蒸汽在树林顶上结成云彩。一个远道来的游客,假如在林中高地发现了这股烟,他同那安坐在农舍里的主人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一种默契。烟缓缓地舒徐地上升,就像树叶吐出来的蒸汽。烟在空中化成丝丝缕缕,其繁忙不亚于炉边的主妇。烟中似乎也有字,我们仔细辨读,也可以悟出人生的道理。它所表示的实在远比火热水沸这个简单的事实更为重要,更为亲切。森林任何一处,只要像挂了旗似地升起一缕纤细的烟柱,那底下就有人家卜居——人类就是这样移民而繁殖的,罗马就是这样创始的,百业就是这样起源的,帝国——不论在美洲的还是在亚洲的大草原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我们现在又走下山去,去到林中湖畔。湖在群山中央的凹陷处,湖水好像就是从这些山石里压榨出来的,又好像是年年树上的落叶浸泡出来的液汁。一眼望去,湖水既无出口,又无入口,可是湖也有它的历史,就在它起伏的波浪里,它岸边的磨光了的卵石里,和它周围绵延不绝的松树里。它虽然安然不动,可是绝非无所事事,真像阿部·穆萨所说的那样:“在家安居者天之道也,出外奔波者人之道也。”湖水虽不流通,它的蒸汽上升,却是无远勿届。夏天的时候,湖是大地的水汪汪的眼睛!大自然胸膛上的一面镜子。森林间的一切罪恶都在这里洗净。万木拱抱,又好像罗马的圆剧场,然而这里表演的,都是大自然温柔敦厚的一面。每一棵树每一条小径都把旅人带到湖的边上来,这里是鸟兽趋集之处,整个地形也是向湖边倾斜的。这里是自然女神的闺房,她每天就坐在这里理妆。别看她一声不响,可是她多俭省,又多爱整洁。日出之后,湖水蒸发,湖面上的灰尘也随之一扫而空,湖面也不断以焕然一新的姿态出现;不论每年积聚了多少杂质,春天一到,湖水立刻又显得清澈透明。夏天的时候,微风过处,湖面上似乎奏起一种静静的音乐。可是现在只是一片皑皑白雪,湖水的模样,我们是看不见了。有时候风把浮雪吹开,露出光滑的冰层,干枯的叶子在上面滑来滑去,旅程有限,可东转西弯,曲折很多。这里有一片山毛榉的枯叶,飘荡了好久,刚刚碰到岸上的一块石子——触礁了,可是它还在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再度出发的样子。这片树叶,从树上掉下来之后的旅程,我想一个熟练的工程师能够替它计算出来。因为计算用得着的一切因素,例如树叶目前的位置、风的方向、湖面的高度等等,都是很容易计算得出的。这片叶子边缘破碎不齐,筋络也断缺了很多,可是它的旅程,都写在上面了。
我们身处山野,可是我们想像自己置身于一座巨宅之中。给冰雪覆盖的湖面,可以算作我们的松木桌子,也可以算作铺了沙的地板。湖边上矗立的树木,又像是农舍的墙壁,冰块碎处,挂了很多钓鱼线,像是厨房里较大规模的烹调准备;雪地上站立的那些人又像是森林里的家具。那些人和我们相距约有半哩之遥,隔着冰雪望过去,他们的行动模糊不清,给我们的印象就如同我们在历史书上读到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功业。他们的行动似乎和这里的风景正好相配,其意义之重大决不亚于开疆拓土。
我们现在又在树枝交织而成的拱门底下漫步穿过;走到森林边缘的时候,我们听到远处河湾里的冰块受到潮水冲击,轰然作响,可是这种潮水行动较难捉摸,并非海洋所能掌握。据我听来,这种声音很奇怪的使我联想到家,仿佛它就是自己远房贵亲的声音,有着震撼心灵的作用。林间湖畔,日光和煦得同夏天相仿;虽然走了几丈路,只看见一瓣绿叶,可是自然界的气象清明而健壮。这里每一个声音都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健壮气息,七月里微风飒飒地低吹的声音固然如此,正月里树枝嘎吱作响的颤动声又何独不然?
黑夜未临以前,我们将穿上冰鞋,在曲折的河面上遨游一番。这样顺流滑冰而下,对于我们这种冬日里整天靠着炉边而坐的人,实在富于新奇的刺激,不亚于跟随帕里或富兰克林等大探险家到北极的冰天雪地里去游历了一次。河道曲曲弯弯,一会儿在群山中流过,一会儿在平整的草地上展开,在松树铁杉枝桠交错的地方,河面上又形成了无数的港汊。河在市镇的后面流过,因此我们看见的景物都比较荒野,为平日所不习见。平时从公路上看去,田野园圃都带一种矫揉造作的姿态,可是在靠河的一面,它们就都比较大方自在,拿真面目示人。这里是地球的外界——地球的边缘。一切景物,都显得调和,没有强烈的对比,因此眼睛也就舒服多了。一路下去,农田上的篱笆倒有不少,最后一排篱笆的最后一节障碍,是一枝飘荡着的树枝,仍还保持一点青色。从那以后,就再无樊篱之阻,也不再有道路同我们的冰路交叉了。现在我们走的是一条最隐僻的、最平坦的路,我们如往上游走,不需要爬什么山,只要一层一层地按着广阔的平路走,也可以深入腹地,走入高地草原。河流自高而下,最足以说明顺循自然之理;河流走路好像病人一般,丝毫不须费力。一枚橡果给杯子托着,可以悠悠然循着河道浮游而下,决无颠覆之虞。河里偶然也有小小的瀑布,但是水流尽管陡然滑泻而下,整个风景却并无改变,只是水气弥漫,水花四溅,把远近游客的注意都吸引过来了。河流发源之处远在内陆腹地,它跨过好几层广阔而平坦的台阶,或者说,它是沿着一块倾斜度很缓的平面,浩浩荡荡,流人海洋。地面并不平坦,但是河流从一开始起,就随着地形的起伏,蜿蜒而下,以后不断如此,因此它畅流无阻。
天地之间,没有一处地方,是人迹永远到不了的。现在我们走近鱼类的帝国了。我们的脚很快滑过未曾测过深度的一片水域。回忆夏天的时候,我们的钓竿曾经在此引诱过鳕鱼和鲈鱼。河里芦苇成行,宛如长廊,那是庄重的梭子鱼潜伏的地方。附近的沼泽地带范围广阔,难以通过,冰鞋虽行动快捷,到此也无能为力,上面好像筑了一千条铁路,到处是阻碍,但是苍鹭曾经在此地涉过水,鹭鹚也在这里栖息过。我们一口气就滑到了麝鼠的公馆——麝鼠是这里资格最老的移民——我们看见它在透明的冰层底下飞也似的钻回河岸上的洞穴里,形状就像一条长了毛的鱼。我们不断地向前滑行,很快就滑过了草原,那地方不久以前“一刈草人曾经磨过镰刀”,我们穿过好几处夹杂着蓝草的冻结了的越橘丛。再向前滑去,就到了山鸟、京燕和翠鸟在河的上方筑巢的地方,泥沼中的树上也悬挂着大黄蜂的巢。许多快乐的小鸟纷纷从它们的桦枝和蓟花毛构成的巢里飞出,现在正随着日光飞舞。泥沼外缘的树上,鸟巢很多,形成了人迹从来不到的一个水上悬空村落。树的空心里面,是树鸭孵育儿女的地方,每天偷偷地溜出去,到远处的沼泽去觅食。
大自然在冬天成了一架古董柜子,充满了各种干结了的标本,完全按照它们生长的次序,排列得井井有条。草原和树林成了一座“植物标本院”。树叶和野草受了空气的压力,无需螺丝钉或胶水之力,形态保持得很完整。这里的鸟巢并不像博物馆里那样挂在假树上;这里的树虽干枯,仍是真树,鸟在哪儿筑的巢,现在还在哪里。我们现在到草木芜生蔓长的泥沼里去察看一下,看赤杨、柳树、枫树吸收了多少和煦的阳光,多少滋润的雨露,现在长得有多高。我们要看看它们的桠枝经过发旺的夏天以后,长得多长多粗——不久以后,尚在熟眠中的蓓蕾就要觉醒,“百尺竿头,更上一步”,这些树枝快要和天相齐了。
我们有时候在雪中践踏而过。雪太深,我们常常因此找不到河的踪迹。走了几十码之遥,河流重新出现,可是似乎改了道,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大出我们意料之外。河水在冰雪底下,仍旧流淌着,轰轰然可又模糊不清地发出声响,像在打鼾。难道河像熊和土拨鼠一样,也会冬眠不成?夏天浩浩荡荡的大川,现在所剩踪迹无多,我们隐隐约约地找寻过去,总是看不见河,只见一片硬结了的冰雪。我们起初总以为一到深冬,河流就会干涸,或者至少在春天解冻以前,它是连底冻结的。事实上,河水并未减少,只是表面上盖了一层冰雪而已。灌注湖泊溪流的千百个泉源,冬天里依然滚滚而流。只有少数离地较近的泉源,它们的出口处也许已被冻住;但是它们流入地下,地底深处的水库因此益形充实。自然界的井泉是在冰霜的下面。夏天百溪水涨,并不单靠融雪来灌注;刈草的人要解渴,也并不只有融化了的雪水可喝。春天山泉解冻,溪水暴涨,这是因为自然界的工作被耽搁了一会,水变成了质地并不那么光滑圆润的冰和雪,不能那么快就达到各自的水平状态。
冰的那一头,在松林和雪掩盖下的丘陵之间,站着一个钓梭子鱼的渔夫。他在一个幽静的河港里放下他的钓丝。他的双臂插在厚大衣的口袋里面,活像一个芬兰人;他的思想里也闷闷地充满了冰雪和鱼腥味,他自己就是一条无鳍的鱼,跟他的同类之间的不同,只是一在冰上,一在冰下,相隔的距离是可以用英寸来计算。其人挺然直立,默不作声,四周环绕的是云和雪,简直同河岸上的松树没有分别。在这荒野地方,人在四处呆然木立,即使有动作,也是迟缓而轻易不肯动弹的,因为自然界本身就是沉默而稳重的,人到了这里,也把城市里那种轻躁妄动的脾气革除了。别以为这种地方有了人迹,看上去就不大荒野;人在这里,就同蓝樫鸟和麝鼠一样,成了自然界的一部分。据早期航海家的报导,努特卡海湾和美洲西北海岸一带的土人,周身穿着厚厚的皮衣,见了生人绝不愿意多开口,除非你用一块铁去哄他,才会打开他的话盒子。这里的人,其沉默几乎也同那些土人相仿。这里的人是和自然界打成一片的,他的根深入自然,而且比之城市里的人,他的根柢更为稳固。走到他那儿,问他垂钓的运气如何,你就会发现他也是一个看不见的事物的崇拜者。你听听,他以包含多么真诚的敬意的手势和挥动的手势,说到湖里的梭子鱼。他和岸还是连着的,如同被一根系有钓钩的钓线连在一起。可他会想起,当他去湖面上的冰窟窿里取鱼,他家菜园子里的豌豆却在长高起来的那个季节。
可是,在我们四处闲荡的时候,暮云四合,雪花又断断续续地飘下。雪愈下愈快,远处的东西都迷迷糊糊的渐渐消失不见。雪四处落下,树上、田里、河边、湖畔、山上、谷底——没有一个小小的隙缝雪不飘进去。现在空气变得特别宁静,四足走兽都找地方隐蔽起来了,鸟也栖息不动。声音几乎一点都听不见,比好天气的时候更为静寂。可是,悄悄地,渐渐地,山坡、灰色和墙和篱笆、光滑的冰、干枯的树叶,这一切以前没有给雪给盖住的,现在都被埋起来了,人兽的足迹也全都消失。大自然毫不费力地恢复了她的统治,把人为的痕迹一概抹煞。有荷马的咏雪诗为证:“冬天雪花落得快而且密。风不吹了,雪不断地下,盖住了高山和丘陵的顶,也盖住了长酸枣树的平原,和耕种过的田地;在浪花四起的海湾海岸边上,雪也落着,可是雪落到海里,就一声不响,给海水融化掉了。”雪填满一切凹陷,使万物平齐,把它们更深地包裹在自然的怀里;雪的作用同攀藤差不多。在漫长的夏天里,藤爬上了庙宇的柱顶和堡垒的雉堞。它协助自然的力量,遮掩了人工的建筑。
凶暴的夜风吹过树林,簌簌作响。它警告我们,应该回头走了。太阳在渐趋猛烈的雪风后面渐渐西沉,鸟儿纷纷觅路回巢,牛羊也回到他们的圈栏里去了。
“替农夫工作的老牛,垂着头站着,身上盖满了雪,现在要求他一天工作的报酬。”
普通日历书里总把冬天画作一个老人的样子,大衣把他的周身裹得紧紧的,面对着风雪。可是在我们想像之中,他是一个愉快的樵夫,或者是一个热血的青年,同夏天一样无忧无虑。风雪之中自有庄严,其奥妙以前从来没人探究过。这种精神把旅人的情绪也给支撑了起来。冬天决不跟人开玩笑。它有一种和蔼而诚恳的态度。我们在冬天过的是一种更为内向的生活。我们的心仍是缓和而快乐的,就像大雪下面的农舍:门窗半被隐蔽,可是烟囱里面的烟还是快快乐乐地一个劲儿往上升。屋子里本来给人以舒服之感:外面风雪大作,把人关在屋子里,人因此觉得更为惬意。天气最冷的日子里,我们在壁炉边烤火,从烟囱里望望外面的天空,心里感到很满足。我们那时领略炉边的温暖的静趣,静听街上牛羊的低鸣,远处谷仓里在打谷,整个下午响个不停。听见这些声音,我们好像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跳动。这种简单而自然的声音,对于我们的精神究竟有些什么影响,一个高明的医生,无疑可能根据这一点来断定我们健康的好坏。我们现在围在炉边所享受的不是东方式的,而是北方式的闲暇——太阳光中飞舞的尘埃,这正是一个空闲的人应该仔细加以观察的。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严肃得太平凡,太恬适,因此我们的命运不可能是残酷的。且想想:足足有三个月之久,人类的命运总是围裹在皮裘里。何况雪又是那么使人神清气爽,可是希伯莱人的那本《圣经》并不认识这点事实。难道宗教都是只为热带人士创立的?没有一种宗教是供温带和寒带人士崇拜的吗?在新英格兰的寒夜里,天神对于人类纯系一片厚恩,可怪的是没有一部经文载有这一恩赐。我们从来没有以歌唱赞美天神,我们只是反对天神的动怒。天下最好的经文里记载的只是一种软弱无力的信仰。那些圣人过的也是一种闭塞而严酷的生活。假如真正有勇敢虔诚之士,不妨让他到气候严寒的美国的缅因州或者加拿大的拉布拉多半岛的森林里去住上一年。他在那儿体会过从初冬起到解冻并为止的这一段生活与经验后,不妨再翻开《圣经》,看看里面讲的话够不够深刻。
现在,在农夫的火炉边上,漫长的冬夜开始了。人虽局处斗室,然而思想无远弗届。人性本是慈善的,到了这时对于天下的一切有情的众生万物,更非慈悲为怀不可。庄稼早已收割,对于严冬已经有备无患,农夫想到这一点,不禁心喜。他现在心平气和地从闪闪烁烁的玻璃窗往外探望“北极熊的家”,现在风暴已过,
“圆满的天宇,
无数的世界都展示在我们的眼前,
天明亮刺眼,从北极到南极
披着一件光闪闪的法衣。”
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超验主义代表人物。其思想深受爱默生影响,提倡回归本心,亲近自然。1845年,在距离康科德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隐居两年,自耕自食,体验简朴和接近自然的生活,并写成长篇散文《瓦尔登湖》,成为超验主义经典作品。梭罗才华横溢,一生共创作了《马萨诸塞自然史》《河上一周》《缅因森林》《种子的信仰》等20多部一流的散文集,被称为自然散文的创始者,其文简练有力,朴实自然,富有思想性,在美国19世纪文学中独树一帜。而代表作《瓦尔登湖》在美国被公认为是最受读者欢迎的非虚构作品,其影响仅次于《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