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东海死了。这天是1997年8月19日,他45岁生日。
他本想着早点回家,还想好了要在回家的路上买个小蛋糕,主要是给她女儿吃。因为前一晚,女儿和他们吵了一架。
李东海是个棒棒,棒棒不是骂人的,是一种职业,手拿扁担下苦力帮人搬东西,手中的扁担就是他们通用的名字。这年电视剧《山城棒棒军》很火,人们都在谈论梅老坎和毛子的故事。
死前一个小时,李东海接了个活儿,帮一个年轻女人搬碗筷。她的饭馆快开业了,还没开,就已经有了老板的脾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什么叫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不用赔钱啊!”
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七八的女人把四十多岁的李东海骂得抬不起头来。
尽管李东海挑着担子小心翼翼地走在石阶上,还是意料之外的,在快要到的地方,一个石头栏杆和墙角,因为避行人担子撞在了墙上。
走到女人的店里,他不敢打开纸箱子,只是站在那里,像犯错的孩子,好像摆在面前的纸箱是潘多拉魔盒,打开就会释放出吃钱的貔貅。
女人一把抓过箱子拆开,一件件往外拿碗,碎掉的全都扔在李东海的脚边,啪嗒一声啪嗒一声,摔得更碎了。
最后李东海不仅没拿到约定好的10块钱,还倒赔了30块。
二
死前四个小时,李东海和几个棒棒同行接了个大单——帮百货公司搬新到的货。有冰箱,有彩电,有洗衣机,也有收音机。四个人一起搬了整整两个小时。搬完之后,李东海站在那堆电器面前看了好久,一直在那里发呆,人有些恍惚。他想起早上出门,老婆说,人都发烧了,今天就别出门了,收拾下那一堆铁货拿去卖了吧。
“哪有那个命休息哦。”
“那早点回来,挣多挣少也不差这一天。”老婆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说:“你说李琴这个姑娘,哎,长大了。”
几个棒棒同伴打招呼说准备走了,他才回过神来。“哦,你们走嘛。”
他转身往百货公司二楼走去,是衣服区。
他去转了转,发现衣服都好贵,全是一两百块一件的衣服,甚至有的贵得他都不知道那衣服是拿什么做的,一件衣服足够他大半个月时间从早干到晚。
她想给女儿李琴买件衣服,看到一件衣服89块钱,他捏着刚刚搬电器拿到的80块钱,手紧紧地捏了下拳头,手心细密的汗都沾在钱上了。
他伸手想摸那件衣服都料子,突然传来一个中年女人阴阳怪气的声音——
“诶诶诶,不能摸。不能摸。”她一脸嫌弃,声音低了些,好像在做些回避,可是又没有想真的要回避什么,故意让李东海听到。“那么脏的手,摸了,我还能卖吗?”
李东海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下楼,那一堆长虹牌、金星牌、牡丹牌电视里在夏日的燥热里无精打采地说着话,有个电视正好播着《山城棒棒军》——
售票员:“棒棒别上,别上,脏兮兮等糊别人一身,要不得。”
毛子:“我又不是不掏钱,谁规定的我不能上?”
乘客:“他们上来我们就下去。”
毛子:“一辆稀巴烂的车它还牛气,呸。我们身上脏兮兮的,糊别人一身,是不好,我们为谁?吃了那么多苦,还被人瞧不起。”
还有个电视播着天气预报——
“西南地区将迎来新一轮的高温酷暑天气,重庆、成都乃至长江沿线的武汉等多个地区气温将高达39度……”
李东海骂了句:“妈的!”
三
李东海死前第十八个小时,女儿李琴做完作业和李东海两口子大吵了一架。
“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父母,不要这样的家,我就不该生下来。我要你们有什么用,来丢脸吗?”
李东海一气之下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啪的一声,在李东海的耳朵里扩散成比雷声还响亮的声音。
李东海老婆嗓子眼也发出半声急促的“诶”,然后情绪转成了失落。
她知道李东海有多爱李琴,可是,女儿这话确实太过分了。
“老子生你下来就是这样和我说话的吗?给你吃给你穿给你用,老子每天累得半死不活为了哪个,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孝的女儿能有个好学校上,不至于过像我们一样的生活。”
李东海一家住在城中村的一个违建房子里,租的房子,他们自己搭建了一个围墙,就有了堆放东西的院子。李东海在外面做棒棒,老婆在家里做起废品收购站的生意。平时李东海捡到一些瓶子罐子纸板都会带回家。
以前他们刚进城的时候,也做过很多工作,在工厂搬货,做保安,做钢材销售,最后喝酒肠胃喝出问题,回到家里修养了一阵,终于干起了下力的棒棒。老婆也短暂地在外面做过工,去过食品厂做包装,也做过洗衣工,生了李琴之后几乎就在家里带孩子,到李琴去上学,她也陆陆续续做过一段活,后来发现倒卖废品也能赚几个钱,就在家里开了废品站,方便照顾李琴和李东海一家的生活。
李琴和李东海吵架,是因为她在学校里被嫌弃身上总是有臭味,而和几个男生打了起来。衣服还被撕破了。本来自卑的她,更是不愿意和班上的人往来,回到家里,看着家里一堆的破铜烂铁,终于和李东海夫妇吵了起来。
最后李东海一个人坐在墙角抽烟,喝闷酒,这场争吵以没有人发声告一段落。
李东海和老婆一直到很晚都没有睡着。
“哎,这也怪不得李琴,是我们对不起她。”李东海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李琴穿的都是旧衣服,尽管给她洗得很干净了,可是在这废品收购站里,能不沾点味儿吗?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的道理没念过书的李东海也懂。
老婆说,“把这些东西处理了,我们回溪镇吧。搞些农副产品也好。回到乡下去读书,娃也用不着遭这个罪。”
李东海叹了口气,想起二十年前他离开溪镇的时候,几乎是带着逃离的心态爬上了去往县城的货车,再买票来到重庆这座大城市。只是,二十年了,他还是没有在这座城市里立下足。
他爸给他起名“李东海”,希望他福如东海,可是他不知道福从何来。现在在他看来,好像这名字都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
李东海第一次脑子里浮现出“命运”这个词。
四
李东海倒赔了女人30块钱之后,顶着烈日,走在街头,他有些渴,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小卖店门口摆着个破旧的冰箱,旁边纸板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冰水,2角”。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仿佛符号般缠绕在李东海的脑子里。
他扭头看了看几百米开外的百货公司大楼,想起刚刚那件衣服,穿在李琴身上应该很好看。
老婆说,“把这些东西处理了,我们回溪镇吧。”
他没有回答。
他想起他爸李爷一辈子都是个善良的人,在土改时,被好心照料的“耙梳”害得成了“地主”,就因为他们家有一头牛,最后牛还被人牵走了。李爷没多久就卧病在床,半个月之后吐了一口血,病怏怏的,拖了快十年,终于在一个平常的早晨死了。
李东海有些累,可能是前晚没睡好,或者生病了,他找了个树荫下的台阶坐下,树上的蝉鸣吵闹着,他手紧紧握着口袋里早上搬家电挣来的钱,睡着了。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没有人知道他临死前都在想什么。他只是像睡着了一样躺在那里,所有的疲惫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