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莞：90后被赋予了“最后的一代”这样充满棱角的角色，但成为护士后的每一年，我能够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血肉撕拉，锋芒尽失。但总要有人从事这行，拨开云雾后，自成一角。

文|东杉君

编辑|东杉君

图|受访者提供

【疲惫】

「真的是太累了。」

李莞迫不及待地连着吃了两个鸡腿一块原味鸡，喝了一大口可乐说道。

她刚刚结束了两天的夜班，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倦，虽然被妆容修饰得很好，但神态依旧无法伪装。

「昨晚十二点多才睡，八点多就起来写研究生作业，十二点在医院刚讲完一个演讲，又连着开了两个会，消耗太大了。」

很难想象，这样工作节奏属于一个护士。而这样的工作，是李莞的第七年。

大部分人对于护士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穿着白色的长衫马褂，戴着燕尾帽，奔波在病房里，周旋在患者和医生之间。“护士不就是打针发药嘛”，这样的话即便是在当今社会最年轻的一代人里，也经常能够听到，平常得就像是天晴很适合晒衣服一般。对此李莞嗤之以鼻，却又充满了无奈。

「天知道现在的护士有多忙，更多的是心累。」

李莞的工龄在医院里已经属于中年阶层，虽然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90后。但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迫进入了中年危机。

「网络上说护士没有时间喝水，没有时间上厕所，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比起工作强度过饱和，我们还要承担更多原本不属于护士的事物。从社会层面上而言，你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专业人士，更像是一个打杂的，但另一方面，医疗领域里对护士的要求越来越高，文凭要求本科起步，还有初级、中级、高级证书的考核，都对科研、论文有着很高的要求。白天是体力活，晚上是脑力活。夫妻生活，都成了奢望。」

作为一名医疗工作者，李莞选择这个职业之时内心是充满了爱与力量的。这是一份神圣的工作，她为自己能够戴上燕尾帽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但现实总是与理想背道而驰，如今的李莞陷入了精神困局之中。

「谁说只有婚姻才有七年之痒，工作也一样。就是忽然之间，你找不到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或许这是大部分所说的中年危机，但我觉得这是人生到了某一个节点的时候，避无可避的困顿。」

护士这份职业，带给李莞的负能量着实比她所以为的大太多了。

在社会印象里，医疗行业是高危职业。一则是因为它的工作量过饱和，二则是因为它的三班倒，三则是因为如今的医患关系紧张，生命安全存在隐患。而往往谈及医疗，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放在医生的身上，而鲜少有人会想起护士。

「每一次抢救结束的时候，患者家属基本围着医生一直感谢，而少有人会上前对护士表达谢意。但其实危机出现的时候，都是护士先发现，对症处理。无论是开放静脉通路，抽血，还是当机立断心肺复苏。但没人记得这一切。挺让人沮丧的。」

事实上，每一个夜晚在呼呼大睡的是患者和大部分医生，只有护士连眼皮都不敢合，一个人在寂静的病房里来回巡视。而李莞就是那个，明明自己胆小的要命，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在深夜的医院里守着一个又一个黎明到来的人。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熬着最漫长的夜，但没有谁真的会像护士这样，从天黑守到天明。李莞所在的医院大夜是12小时的，几年工作下来，心脏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问题。

「劲椎病、腰椎间盘突出、腰肌劳损都不用说了，连早搏都是护士的职业病。尤其是每次到了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心悸，你会觉得好像下一秒你就是电视剧里的那根直线，“滴”的一声，什么都结束了。」

都说医生护士救死扶伤，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们却在不断地透支自己的生命。

「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倒下去再也醒不过来，好像死亡和我也就只差伸手的距离。你好像不恐惧它，但又对此忧心忡忡。没人会去关注刚刚结束夜班护士的脸，苍白毫无血色，比患者的脸色更难看。如果不化妆，我都不敢照镜子看自己。我甚至都会怀疑，镜子里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除此之外，社会对于护士的职业定义直到现在依旧显得模糊不清。护士每天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她们做了哪些事情，在大部分人的眼里依旧是打针挂水。虽然患者在医院里最喜欢询问的对象是护士，但他们最不信任的人似乎也是护士。同样的问题护士即便回答过了，患者依旧会再次询问医生，哪怕两者的回答是一模一样的，患者依旧觉得只有医生说的才是正确的，可信的。

「不被信任比不被理解更让人觉得无助。所以我做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呢？我找不到答案。」

护士一方面承受着来自患者的怀疑，另一方面还要作为“最后一道防线”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反复核查从医生那里收到的医嘱。

患者基本上都不了解一份医嘱从产生到执行的过程。患者的理解是医生开了盐水，我就应该立刻得到治疗，打上针挂上水。但现实里这样的“闪电速度”除了抢救，几乎不可能实现。

「医生在电脑系统里开医嘱，护士检索到之后会第一时间打印，在系统里处理，通知药房配药。同时要打印出条码，把治疗内容摆放出来，再由第二个护士进行核对。等到药品到位之后，再由第三个护士对患者进行操作。这个过程中等待药品到位往往需要不少时间，但患者似乎都无法理解这个并不是由护士控制的，好像总是护士不愿意给他们及时处理。」

李莞说起操作流程的时候有些愤怒，虽然她对这样繁琐的流程也很有意见，但这毕竟是规章制度，所有的医院都严格按照这样的流程进行，这是对医疗过程和患者负责，但护士却总成了那个被抱怨的对象，让她觉得很不公平。

「有一段时间非常害怕被护士长点名，下班之后看到同事电话都很紧张。深怕是自己什么事情没有做好，精神紧绷。比如说因为天气太冷甘露醇结晶没有及时加热融化，你没有发现这就成了你的工作失误。说起来护士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口，承担着流程里最重的精神压力，但却得不到应有的对待，甚至常常成了被口诛笔伐的对象，真不公平。」

李莞在对自己这七年的工作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护士这个职业，没有成就感，没有社会地位，也没有造成什么社会影响力，又苦又累，如此鸡肋。她不是没想过辞职，以她的能力，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现在，并非找不到工作。虽然必然会经历一段艰难的岁月，但也定然会迎来春光明媚的一天。

「不甘心啊。还是想做出点什么吧。」

李莞笑了笑，透着心酸，却又坚定地说。

「或许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但总觉得还是要做点什么吧。 虽然一个人的力量很小，但如果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一个人的作为没有用而不去做的话，世界就真的一点也不会改变了。不管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总有一天社会对护士的评价会从“只是医生的助手”变成“也是医疗行业里了不起的一部分呢”。」

【中年焦虑和产后抑郁】

「生完孩子那一段时间，整夜整夜睡不着，睡着了就做噩梦。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嚎啕大哭，就像是个疯子一样。」

有句话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没人会说后半句：“问题是没钱”。李莞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没钱的局促。

今年春节的时候，李莞去看了《飞驰人生》，只有经历过中年焦虑的人才能真切体会那句“成年人的崩溃都是从借钱开始的”。即便是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的李莞，现在回想起来她依旧觉得心惊胆寒。

五年前的李莞，刚工作两年，却正式步入了焦虑的困局之中，李莞的母亲被检查出了脑部肿瘤。作为一名肿瘤专科的护士，李莞这些年来面对的肿瘤患者数不胜数，但真的落到了自己家人身上，她才明白那种天都塌了的感觉。

「医院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即便你以为自己早已经看淡了生死，但只不过是因为悲剧没有降临在你的头上。」

那三年是李莞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白天上班，晚上守着自己的母亲。连轴转的日子不给人丝毫的喘息，当时的李莞还没有结婚，却有一个谈婚论嫁的男友。李莞工作了几年，原本打算用于结婚的积蓄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很多肿瘤患者并不是死于肿瘤，而是死于没钱。治疗癌症，是一个无底洞，你不知道会花多少钱，也不知道会不会复发，更不知道花下去的钱能支撑多久。但你还是得治。」

李莞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脸色沉重，那是一段她不太愿意详谈的过往，即便是稍作回忆，窒息感便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经过治疗之后，李莞的母亲病情稳定了下来，虽然大病之后，身子大不如前，但好歹活了下去。

「人呐，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之后李莞结婚，怀孕，生子。和大部分的平凡人一样，当然她也和所有生完孩子的女性一样，得了产后抑郁。

「直到我把医院诊断书拍给李老师之前，他都没想到我是产后抑郁。」

婆媳矛盾是中国自古以来所有女性都无法逃避的一个问题，大部分的中年焦虑和产后抑郁都源自于此，李莞也不例外。虽然他们和婆婆并没有住在一起，但矛盾还是从各种琐碎的事情里冒出尖儿来，一直都没有停过。

「买房子要钱，结婚要钱，生孩子也要钱。李老师一个当老师的，工资少到忽略不计。我的积蓄在我妈看病的那一年也几乎消耗干净了，怀孕生孩子那两年在家，也基本没有收入。虽然说父母没有义务要帮衬着子女，但那个时候的确感觉撑不下去了，希望公婆能帮衬一把，但是却没有。钱钱钱，醒着的时候满脑子想着赚钱，就连睡着了，梦里都是一笔笔的账单，雪花似的飘来。」

直到今天，李莞对此还是耿耿于怀。中国式父母一方面牢牢把控着子女的一切生活，捆绑式地付出，也要求子女将自己的要求摆放在第一位。另一方面，子女们极力地想要摆脱这种控制和捆绑，但却潜意识地想要在问题面前躲到父母的身后。

「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李莞有些无奈道。

「疾病，结婚，生育，这一道又一道的重担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如果说生完孩子产后抑郁都是正常的，那我一定是被生活的压力压到变形的重度抑郁了。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太高了。

现在的护士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医疗行业被大众当成了服务行业，就连医生看诊都要小心翼翼，斟酌用词，生怕一句话就触及患者敏感神经，拔刀相向，更何况是护士。社会不会因为你是女性，就更加友好。相反的，恰恰因为你是女性，被贴上了必须要“温柔”“体贴”“微笑”“轻声细语”这样的标签，但凡有一点做得不够好或是做不到，就会被责难。

「什么时候护士也成了卖笑的职业？」

李莞嘲讽道，却也无法改变现状。

护士成了一天24小时要维持输出良好情绪的职业，这是不人道的。只要是个人，都会有负面情绪，都需要发泄。被迫压抑，只会得到更强烈的爆发。很多人觉得护士的离职率逐年上涨是因为工作性质，太苦太累赚得又少，但更多的是精神负担太重，谁能维持一个永远良好的虚假人设而不崩塌？

「白天被要求做微笑天使，回家要做贤妻良母。却没人说，你可以做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中年焦虑也好，产后抑郁也罢，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负面情绪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罢了。」

生活艰难，也不是在这一年半载的。

「好在，都过去了。」

如今李莞的女儿已经两岁了，小名叫做“小豌豆”的她正在欢乐地茁壮成长。李莞说起女儿的时候，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和喜悦。虽然她偶尔还是觉得，因为前两年的经济困局没能像大部分父母那样，给小豌豆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无论是奶粉也好，尿布也好，穿的衣服也好。比起别人家的小公主，小豌豆的成长真的更像是一颗努力发芽的豌豆荚。

「她现在是豌豆，未来会是豌豆公主的。」

李莞说完，莞尔一笑。

【信仰如氧】

「人活着，总得相信什么。」

知乎上说，医院是最能看清楚人性的地方。李莞对此并不否认，但同时她也觉得，医院是最容易让人失去信仰的地方。

李莞曾经有一段时间，内心处于崩溃的边缘，她急于找到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一个现代的唯物主义者，每个月都去庙里烧香拜佛。

「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没有底线的。你看现在的社会，明明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进步，但人的内心却越来越匮乏。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灵魂，没有信仰。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人类社会的未来或许不会因为自然而毁灭，却有可能因为人类自己而灭绝。」

每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李莞工作七年，见过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每一个到肿瘤专科来的患者，身上就似乎被贴上了生命倒计时。即便现在的医疗水平飞速发展，很多从前治不好的病都有了治疗方案，存活率都明显提升了，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你的生命尽头就在肉眼可见的地方了。

活着或许不是奢望，但好好活着是。

肿瘤患者可以接受手术，放疗，化疗，但往往崩溃于复发、脱发、化疗后的严重反应。人的本能想要活下去，但经历的一切痛苦却一次又一次击溃了内心，想要痛快地撒手人寰。

「每个人都有撑不下的时候，我妈生病，结婚生孩子那当口，我脑子里经常会出现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的念头。但是只要一看到小豌豆，好像就又觉得，还是要活下去。现在我觉得，并不是小豌豆需要我，其实是我更需要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社会的导向在怂恿年轻人的思想往负性发展。无论是贩卖焦虑，还是恐婚恐育，00后的理想成了当明星网红。但是却没有人真的关心作为一个人，精神信仰的匮乏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社会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好，但是不管什么工作，每个人都用心对待，兢兢业业，没有什么三聚氰胺，也没有过期假疫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红线，是不可触及的道德原则。那时候人与人之间是存在信任的，患者尊重医生，相信医生。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人没有了信仰，做的事情越来越龌龊可怕。越来越多的人没有信仰，社会就岌岌可危。真正可悲的是，却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在护士的职业素养要求中有一条，叫做慎独。李莞从前并没有真正重视过这一条，但如今她却觉得，这不应该只是对护士的职业素养要求，更应该是作为一个人的精神追求。

「从前的人信神拜佛，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如今他们不相信因果轮回，不相信有报应了，就肆无忌惮地只谋财，不顾后果。」

李莞一手托腮，一边思考，微微皱眉。

「只不过我们都没意识到，我们已经开始遭报应了。环境问题，就是最大的报应啊。」

人一旦开始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灾难就接踵而来。我们这一代未必能够看到结局，但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却可能因为我们的行为，自食苦果。

蝴蝶效应，从来没有消失过。

无论当下我们所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刚工作的时候，不少前辈都问我，你好好一个大学生怎么想的，来当护士。我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很可怕。为什么这么多年，新型职业层出不穷，护士的社会地位却一直没有上去，不被尊重？连护士自己内心，其实压根儿就看不起这个职业。真是可悲。」

李莞并不否认，她一开始当护士也只是一头脑热。一个生长于三线小城市里的女孩儿，孤身一人来到大城市之中打拼，除了一腔热情外一无所有。正是因为她的信仰，不仅仅是她的铠甲，更成就了她今日的一番天地。

「人没有了氧气活不下去，信仰的存在就和氧气一样。」

虽然护士的工作让李莞屡屡受挫，但她越挫越勇。一个拥有自己完整世界观的女性是不能小觑的，李莞就是这样的人。

冲破七年之痒困局的李莞，已经准备好翻开自己全新的人生篇章了。

-那些打不倒你的，终将使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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