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渊的话

2300年前，我相信这个世界真实存在过。

天有九野，地有八荒，人妖晏晏，仗剑而行。她掌天地，他复仇，她沉睡，他称王，她爱而不得，他心灰意冷。直到，这个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惨烈之态被拦腰斩断。

这一切，开始于她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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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第一章  人间道

夜是越来越黑了，天帝的手提了一碗漆黑的墨汁倾盆而下，让夜色慢慢沉浸下去。人间的灯火一盏一战亮起，摇曳了邯郸城中多少人欲说还休的秘密心事。夜的大幕拉开，又是一出戏要上演。

人间道，离合悲欢不休。

秦庄襄王元年，赵王丹十八年。赵国国都邯郸。冬。大雪。

都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邯郸城内但凡上了点年纪的墨家子弟^【1】，都能够说一段”四公子”的故事。所谓四公子，就是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赵国的平原君赵胜、楚国的春申君黄歇。这四人都是极为出色的男子，才华满腹，门客数千，以一人辅一国，每一段故事都是起起伏伏一唱三叹，在烽火连天的乱世之中最是拨动人的心弦。

两年之前，秦将白起率 20万大军攻赵，意在削弱六国联盟势力。赵国集举国之力对抗秦军，却依然惨败，赵君派使者疾驰了三日三夜向魏王求助，魏王因秦军势大不肯发兵，魏王的弟弟公子无忌居然窃符夺军，北救赵而西却秦，以精兵八万，却秦国二十万大军。信陵君魏公子无忌大义之名从此响彻天下，在邯郸城中口口相传，成为千万人心中不可磨灭的传说，也成为了邯郸城内说书墨者最爱讲的一段故事。

在邯郸城内最繁华的酒肆鹿舍之内，白发苍苍的说书墨者跪坐在鹿舍正厅的正中央，抚着长长的胡须，拉长了声音道：“当魏公子带着八万精兵策马赶到之时，邯郸城已伤痕累累。十万将士只余八万魂魄，尸首堆成了白骨，云朵翻涌成眼泪，女人彻夜哭泣，孩童奄奄一息。在赵武灵王手上傲视于世的邯郸城，如今只剩下微弱不闻的最后一声呜咽。烈烈西风扬起公子的赤色战旗，公子一袭黑衣，傲然立于马背之上，在万军之前在手起刀落，指挥精兵在乱军中劈开一条血路，一战即解邯郸之围。六国君王不足救一弱赵，魏公子却只身以退强秦，风采何人能敌！”

说书墨者的脚下陈着一张深棕地红黄菱纹锦氍毹（氍毹即地毯，古称氍毹）^【2】，四周设着一溜的黑漆雕花榆木食案配云纹棉垫，跪坐于其上的酒客食客听的入神，有一人伸长了脖子急道：“后来怎样？”

说书墨者悠然道：“邯郸之战之后，赵王及平原君亲自迎公子于赵国边界，平原君甚至亲自替魏无忌背着箭囊为其引路。从此以往，魏公子无忌一跃成为战国四公子之首，四境之士，千里争往归之。赵王有言：“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魏公子无忌，真乃翩翩浊世佳公子也。”

鹿舍正厅的东头，陈着一张上好白绸所制的五彩刺绣屏风，屏风内窗扉微开，安静的能听见风吹过雪花的声音，和鹿舍中热烈不息的喧闹声形成强烈反差。

床下陈着一张黑漆雕花食案，食案上一只半旧的红泥小火炉，慢慢的煮着一壶酒，一青一黑两位公子相对而坐。青铜烛台上的灯花已许久未剪，北风吹进窗内，烛光微微跳动，青衣公子俊秀的侧脸在明灭的烛影中若隐若现，两道眉像利剑一般斜斜飞入双鬓，明明是锐气四射的一双眼，此刻却黯然的像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说书墨者那些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的故事，传进他耳中却仿若未闻。倒是对面那俊朗不凡的黑衣公子举着酒栀望着他遥遥一笑，道：“无忌，所谓盛名在外，当如是。”

那青衣公子正是说书墨者口中的信陵君魏公子无忌。

魏无忌望着对面的黑衣的男子，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道：“不韦，你又何苦取笑我。”若外面的说书墨者能看见这两人，必定会吓得背过气去。这黑衣公子不是别人，却是当今的秦国相邦吕不韦。秦魏势同水火，两国的中流砥柱却在邯郸闹市中相会，这一消息如若走漏，这天下的局势怕是又要荡上一荡。

吕不韦斜斜的靠在壁上，长发只疏疏挽起一部分，用一只玉笄束起，衣着华贵无双，眉目极为俊朗，乍看之下仿佛出游的纨绔子弟，半点也不似传闻中位高权重冷酷无情精明世故的秦国相邦。他斜眼看了魏无忌一眼，笑道：“哪里是取笑，做出窃符救赵这样大胆的事，又以风雷之势灭掉我秦国20万大军，这七国间再找不出像你一样的人物，真是不负我当年倾囊相授。“

魏无忌略略蹙了蹙眉，道：“你千里迢迢来邯郸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吕不韦这才收起嬉笑的神色，正色道：“前些日子，东周君联络诸侯谋划伐秦，子楚已命我率十万大军秘密攻灭东周七邑【3】 “

魏无忌微微变色，六国君主虽然素有吞并天下之意，但一直不敢高调行事，秦国如今大举攻破东周王邑，秦王子楚此般是摆明已经撕破了脸要争这天下霸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秦王如此行事，秦国只怕很快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魏无忌怔了半晌才苦笑起来：“吕不韦，你这位新任秦王，倒是志向远大。”

吕不韦摇头道：“子楚(即秦王，名为子楚)幼时在邯郸为质，饱尝艰辛，王位来之不易，他难免有些要一展宏图的意思……”说到这，吕不韦顿了顿，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也就不必往下说了，只低声道：“搜宫时倒是发现了一样物事，我实是不知如何处置。”

魏无忌一愣，吕不韦已叹了口气，轻轻击了击掌，魏无忌诧异的抬起头，一位黑衣人从天而降，肩上还负着一人。裹在厚厚狐裘之中的身形纤细，像是位昏睡不醒的女子。那女子腰间挂着一只甚为精致的卷云芳草纹青铜香囊，幽幽飘出奇异的香气。魏无忌悴不及防，如遭重击，举着酒栀的手颤抖了一下，几乎要将那白色的酒汁滴在深衣的下襟上。连魏无忌背后的侍女都变了脸色，忧心忡忡望了魏无忌一眼。

他颤抖的伸出手去，解开那女子脸上的面纱，竟然是这样美的一张脸，皮肤娇嫩的像三月里桃花初绽的花瓣，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倏忽间在冰天雪地的山间张开一段春风桃花的鲜艳妩媚。只原本该桃花一样柔嫩鲜艳的双唇上半分血色也无，一点鲜红全是胭脂装点，细细看下来，她皮肤虽白，却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苍白，胸口毫无起伏。

这女子……竟然像是已经死去了。

流光，姬流光。

五彩刺绣屏风外，座中人的轰然叫好声中，说书墨者拉长了语调，还在一弹三叹的讲他那魏公子的传奇，他又道：“魏公子如今客居他国，却不单单是为了赵国安危。“

垂垂老矣的说书墨者眯起眼睛，那目光仿佛穿过时间的长河看尽人间百态：”这其中，还有一段少有人知的风流韵事……魏王的已经故去的元后极为美貌，是七国有名的”四美人“之一，可是你们可知这流光王后是何人？她曾经是魏公子无忌指腹为婚的许嫁妻子，美貌惊人，连那三月的桃花见了她都要羞上一羞。公子配美人，二人原本是一对璧人，却被魏王横刀夺爱，逼得流光王后下嫁与他。魏公子无忌誓死不从。流光王后不愿负了与魏公子的白首之约，更不愿兄弟二人因她反目，在大婚当日饮下了鸩毒自尽。“

“那一日，大梁城中起了好大的风，遮天蔽日，仿佛流光王后的刚烈绝决让天地都动容。流光王后一身赤色嫁衣迤逦三尺，广袖在风中飞舞如血光耀眼，她摇摇欲坠倒在策马而来的魏公子怀中，只说了一句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无忌，流光死，魏国宁，这本来该是理所应当之事。”

这一段故事说的在座之人尽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少年惆怅叹道：“原来即便是魏公子，也有这样不如意的过往。“另一中年人喟然长叹道：”岂不闻，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即便是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吧……“说书墨者目光闪动，幽幽道：”这段故事还没完，流光王后去后，魏王仍强行按照王后之礼将流光王后下葬，是她在魏王宫中停灵三日，尸体竟然离奇失踪了。“说书墨者压低了声音道：“要知道，彼时的魏王宫严密的连一只蝇虫都飞不进去啊”

吕不韦幽幽道：“那日大军攻破东周王宫，东周王姬延自焚于宫，我们搜宫时无意中发现了东周的地宫，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好几具青铜灵柩。那青铜棺匪夷所思的大，棺璧极厚，用极大的青铜钉严丝合缝的钉住，我命兵士将其撬开，流光……就躺在其中一具灵柩里。她的颜色竟然和生前无二。“

吕不韦饮下一大杯酒，苦笑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处置她，只好冒险来找你。 “

        魏无忌的手指颤抖的婆娑过女子的脸颊，，他用力要紧了牙关，几度用力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调不成调从喉咙里逼出：”这……这是怎么回事…“

        吕不韦摇头道：”我也不知。“沉默了半晌又道：”周王室掌管江山八百年，掩盖的秘密极多，其中不少涉及长生和登仙。流光现在这样……也许与之有关。“

魏无忌苍白的脸色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极为分明，吕不韦到底是不忍心，又是一声长叹，道：”我虽不知是流光为何会死去九年还尸身不腐，但也许有人会知。如果是她，也许能生死人肉白骨，你可愿意一试？“

【1】    近代说书曲艺虽来源于唐宋志怪传奇变文，但在战国时期，墨家其实已有“说书”之道。《墨子》一书中记载，墨翟将其弟子分为三类，因材施教，各学其道，各行其义，各尽其能，“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据研究，墨子“说书”类弟子有县子硕、唐子、隋巢子、胡非子；墨子后学中的“说书”类传人有相里勤、我子和孟胜、田襄子、腹。即便秦汉时期在上层禁绝墨学之后，民间墨学的传人还在墨子的家乡顽强地坚持，直到近代鲁山还有墨学“说书”传人以“说善书”来继承和传播着墨子的思想学说。

【2】    氍毹，即地毯

【3】    前256年，赧王崩，周民东亡，秦取九鼎。后七年，秦庄襄王灭东周。小说情节需要，将赧王崩秦取九鼎延后到七年之后庄襄王灭东周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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