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婚礼结束以后,是一个年轻人的派对。Eva换下了婚纱,穿上了简便的玫瑰红色礼服,便和叶信坐车去nightclub玩。司机和叶守坐在驾驶位和副驾驶位,而叶信和Eva坐在小轿车的后面。
Nightclub里暗色的光线急速地变换,迷离的电子音乐在喧嚣地响起,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叶守的胸膛上。叶守看着坐在舞池里,和叶信相拥激舞的Eva,合身的衣物永远地能够突出Eva身上最优美的部位。而舞池里的光线并不是十分充足,正好给了这个困在深水埗十年的叶守恰到好处的幻想。
凌晨一两点钟,三个人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Eva的父亲给Eva两夫妇准备的崭新单元楼。酒精麻痹了叶信的大脑,那个曾经在自己的脑海里存活的“曼妙女子”,在自己半真半假的感知里再一次复活了,就是身边这个酒气带着香水味道的Eva。Eva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就会安然若素地伴随着脸颊上的红晕浮现出来。Eva挽着叶信的手臂,步幅飘摇地走向卫生间。
当卫生间的门合上的那一刻,坐在沙发上拘谨无比的叶守突然颤抖了一下,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地,越来越急促。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在发热,脸上挂着笑容,慢慢地、慢慢地挪到了卫生间的门前。
叶守听见卫生间里传来了这一对情侣的嬉闹声。叶信的声音是怎样的,叶守完全没有留意过——而Eva那一声声清脆的笑声,却像是一只柔软的爪子,轻轻地在叶守的胸膛上抓。每一次抓下去,叶守都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酥痒发麻,而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躯体从里到外都布满了血迹。
叶守听见卫生间里打开了花洒的声音,一条条细而长的水柱轻轻地打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叶守感觉到从热水器出来的水,弥漫着一阵暖而朦胧的水汽,渗透到叶守心中的每一条裂缝里。他的身体一时在发凉,一阵又在剧烈地发热,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掌都长出了一种神奇的触感,能够承载他所有扭曲的幻想——自己粗糙的手在Eva的那嫩滑的身体上来回摩挲的感觉,柔软、温暖,全都是他这生命中一声告别之后就再也没有真实地感觉到过的。在他的脑海里只有Eva全身赤裸的模样,而她身上的细节全部都被洗澡间的水汽遮蔽着,正好也盖住了他内心被欲望煎熬的痛苦和尴尬。他用力地把双眼合上,想要描画出那些他迫切想要看见的,却又被水汽笼罩住的细节。
啊——
一股暖湿的气流从叶守的腹腔里涌出,那温暖到甚至有些发烫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往上蔓延,等到它侵袭在叶守的喉咙上时,他全身瘫软了下来,情不自禁地轻飘飘地呻吟了出来。然后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地低声呢喃着《李香兰》的歌词。
一句一句,好像每一笔每一划,都会滴血。他一直插在裤袋里的手,深深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啊——
是杯酒渐浓
或我心真空
何以感震动——
浴室里的Eva听见了里面的歌声,便捂着耳朵尖叫起来。隔了一扇门,Eva的尖叫声中恐慌的感觉便少了好几份,而只剩下隐隐约约地,断断续续地,像是呻吟的叫声。那一瞬间,叶守的脑海里飘过曾经对着自己说过的那一句话:“啊叶守啊!咁啱噶?我都好钟意听《李香兰》啵!”
想起这一句话,叶守脸颊上便流露出春暖花开一般的笑容,一头撞在浴室的门上,完全忽略了在浴室里的Eva更尖锐的叫声和那一句绝望至极的话语:“Edward啊!你大佬系咪痴线嘎?做咩响冲凉房门口企咁耐啊!”
05.
Eva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她设想的那样安宁与美丽——她曾经设想,叶信的这一位残疾的哥哥很安分的,一点都不会影响到自己和叶信的二人世界。但是她发现,这两个人都大错特错了。只要在家里,Eva无论做什么,都觉得背脊一阵发凉,然后一转头,就会看到叶守呆呆地缩在屋子的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一次,Eva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打算看一看叶守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小的眼睛里,藏着炽热滚烫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扫射着。
好像叶守的眼睛会喷射出火球,而这火球会在Eva的身体上肆意地滚荡,好像要把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烧焦。两个人对视了稍微久了一点之后,叶守的嘴角会勾出一丝渗人的笑容,吓得Eva的手一颤抖,手中的新买的珊瑚粉色口红掉在地上,硬生生地在口红上留下一条刺眼的刮痕。
Eva已经很多次跟叶信诉说过自己对这个叶守的种种不满。叶信每一次都是双眼眼神缥缈地点点头,然后答应自己会好好地与叶守沟通。但是没有一次,情况是有那么一点点好转的。
Eva绷紧的弦终于在这一天爆发了。
这天叶信的单位出了一点点小状况,需要全单位的人留下加班解决问题。Eva已经下班在家,坐在自己的梳妆台面前,看着自己买的十几支不同色号的口红。这是一个盛夏,Eva坐在这犹如蒸笼一般的房子里,身上已经蒸出了细密的一层汗,内心乱得像一团麻一样——她已经想不到什么样的口红色号更加适合她。突然,她看着镜子时,看见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的叶守把自己瘦削的身体往门框上靠,脸上流露出痴痴的笑容。
叶守的手已经冒出了一层汗水。本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门框上,轻轻地注视着Eva圆润的臂膀、犹如海藻一般的长发,他的内心便可以流淌着散发着浓香的、带有麻醉药的奶和蜜,麻醉他内心其他的感觉,唯留一阵似乎可以让时间永远凝固的甜腻。但是这一次Eva看到了他,他所有的平静一下子被撕碎了。
“你响度做咩?”Eva隐忍着内心喷发的熔岩,轻声细语地问叶守。
“我就系睇住你,睇下你响度做咩。”痴痴的叶守,没有感觉到Eva的轻柔的语气里到底藏着多少冷若冰霜的匕首,准备要把他的身体刺得体无完肤。对于叶守而言,Eva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是一阵暖阳,能够融化他所有心中的冰霜,蒸发他心中所有的水雾。
“咁你话我知,我呢只唇膏系咩色号?”Eva从她的梳妆柜上随便地抽出了一支口红,然后走到叶守面前,把口红递给他,把身体往前倾,问。
叶守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完全停止了,耳朵里只剩下一阵隐隐约约的蜂鸣声。充盈在他的眼前的,是Eva若隐若现的乳沟,丰满的双臂,泻在胸前的那柔软的大波浪长发。叶守的鼻子里,只剩下Eva身上一阵阵嚣张的香水味。这阵香水味直冲他的脑袋,埋没了他脑子里的其他任何想法。
“呃——”叶守挠着头,有些尴尬地发出声音。那一瞬间,其实叶守已经满脸通红,脸颊都在发麻了。
“唔知啊嘛?”Eva皱起眉头,心中那些叫做愤怒的熔岩开始穿过她那故作温婉的胸膛,“咁你又话睇我做紧啲咩?睇咗咁耐,乜都唔知,你睇紧啲咩啊?!”
这一个直白的问题,不加任何雕饰地就直直地刺中了叶守单薄的胸膛,他的嘴唇开始发白,那只插在裤袋里的双手更往里面插。他双手的手臂开始在颤抖。Eva看了一眼叶守的裤袋,然后问:“你做咩将只手插响个裤袋里啊!?”
叶守没有回答。
Eva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伸出她的两只有力的双手,用力地抓住叶守的双手的手腕。叶守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一阵还是被他盲目地理解为温柔的温度,他还沉溺在这碎片化的假想温柔里。
Eva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叶守的手腕,没有动。一开始,叶守吓得眼泪都充满了自己的眼眶,双手也在抽风一般地颤抖着。但是Eva的手一直没有动,慢慢地,叶守也挺直了颤抖,绷紧得有些扭曲的脸也放松了下来。
Eva要等的,就是这一瞬间,她猛地把叶守的双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
叶守尖叫了起来,双手在剧烈地抖动。Eva看着叶守的那两只像凤爪一般的双手,不自觉地感觉背后一阵阵地发凉、发冰,好像要把整个人都要封冻住——叶守的双手布满了红藓和红斑,也有些发紫。手里蔓延着一阵阵剧烈地恶臭。
叶守在本能地尖叫了以后,却突然怪异地安静了下来,久久地凝望着自己暴露在空气和Eva的视线当中的双手。两个人僵持了好一阵,Eva才像触电了一般甩开了叶守的双手。叶守的眼眶突然充盈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毫无节制地落下。然后叶守的脸狰狞起来——嘴巴过分地张大,把上下两排牙齿的牙龈全部暴露出来;双眼用力地睁开,眼角周围的皮肤都紧绷了起来,瞳孔放大了,眼白布满了粉色的血丝;叶守的脸型本来已经是尖锐而瘦削的,再加上表情的扭曲,而看起来更像是一把倒放的剑一般。
叶守倒在了地上,却没有再把双手插进裤袋里,而是继续尖叫着。Eva甚至能够看到叶守嘴里的小舌在兴奋地震动着。Eva从未见过叶守的这一副模样,也吓得双腿都发软,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叶守合上眼睛,感觉看见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看见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深水埗北河街。曾经的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街坊在他面前走过。他们走的方向纷繁复杂,在他的眼里留下了一道道残影。
却没有人驻足观看他这个倒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的叶守。
喊得声嘶力竭以后,叶守只是嘴角微微地颤动着,声音微弱地在Eva面前吟唱着《李香兰》的某几段歌词:
夜放纵
告知我难寻你芳踪
回头也是梦
仍似被动
逃避凝望你
却深印脑中
(全文完)
文|苯环
图|林子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