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上）

第一部分 感悟人生

大中祥符五年(公元一〇一二年)，慧南十一歲。过完年·慧南上山看望智銮禅師，師父說，他打算出一趟遠門·到天台山參加四明知禮法師舉行的一次施戒法會·慧南想跟師父去看看·便求師父带自己一塊去·智鑾禅師說:「小小年耙·應聽父母的話·好好念書“怎能丢下功課到大老远地方去看熱闹呢?」 無論慧南怎樣懇請苦求·智鑾禪師都不應允·突然·慧南跑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站在師父面前·态度堅决地說：「師父若不同意我去，我也要断臂。」說著·举起刀要砍自己的左臂·智鑾禅師駭得臉色大變·一個箭步·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刀·智鑾禪師知道這孩子的犟劲·怕眞的出事，只好說：「我倒是可以答应你，可是先要徵得你父母同意，才可成行·」智鑾禅師心想·章老爺丶章夫人是不會答應他的，慧南可想不了那麼多，見師父答應丶欣喜萬分·立即下山回家向父母墾請。慧南從小到大·從未向父母提過什麼要求·今天不提則已·一提就是這樣大的事·章老箭沒有答應·慧南見父母不允·便衝進自己的臥室·砰地一聲關上門·大聲說道:「你們什麼時候同意我去·我就什麼時候出門·」於是·不吃不喝·端坐臥榻上。

兩天過去了，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章夫人著急了·這孩子素來體弱·這樣鬧下去會出事的，於是墾請章老爺說：「老爺·你就讓他去吧!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孩子出去增長見識也沒什麼不好·」經不住夫人的請求·章老爺同意慧南隨智鑾禪師去天台山·他吩咐章華多送去銀兩交智鑾禪師路上作盤川·並請禪師務必照料好慧南·法事一完·立即回家·二月初一·智鑾禪師與寺裡兩位師父·帶著慧南往東出發了·江南大地·正是春寒料峭時·而慧南心中卻揣著一團火·他覺得，自己是去履行一件神聖的使命·眼前的一切都令他興奮·天空是如此遼阔·雲彩變幻出一幅幅壯麗的畫卷·乾涸的大地丶廣袤的原野·顯得蒼莽而悲壯·慧南欣喜地發現路旁一些小草已探出淡綠的新芽·顯露出盎然的春意和勃發的生機°

師徒四人曉行夜宿·這天因貪趕路錯過了投宿的地方·眼看夜幕低沉，他們只好沿著道旁的小路向近處一個小山莊走去·走了大約三四里路，竹樹籠中露出幾間房舍·可是，不見炊煙升騰丶卻聽見隱隱的哭聲。一位師父說:「這家人大概出了什麼事·我們不如繞道另尋住處。」另一位師父卻說;「出家人慈悲爲懷·凡事隨緣·既已到這裡·不如進去看看。』慧南望著師父說:「我們去看看吧!」師父點點頭說:「出家人本不宜干預俗家人的事，不過·這荒村野地·也許別人眞有什麼難事，若能相助·也不該躲避·何況這是唯一的道路'避也避不開。』於是師徒四人向房舍走去·那哭聲越來越清晰，是孩子的哭聲·原來這孩子死了母親，那位撒手而去的母親約三十來歲·還躺在床上·孩子約十來歲·正撫在她身上傷心哭泣，聲音淒楚·兩個老婦人在一旁抹眼涙·見智鑾禪師他們過來，便說道:「可憐啊!就母子二人，母親去了，孩子怎麼辦?這孩子已不吃不喝哭了一天了。」看著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悲傷的神情·慧南心如箭穿·「死」是多麼可怕而嚴酷的事啊!他猛然想到自己的親人也有溘然而去的時候·酸楚之情不能自已·他感到人生的嚴峻。人人都要面對死亡·他顿然體悟到悉達多太子看見死亡場面時所產生的感觸了·如何才能擺脫死亡的恐怖呢?這個念頭深埋慧南心底了。老婦人見來者是出家人，便墾求說；「幾位師父請行行好，替她超度超度吧!我們去爲你們準備齋飯·」智鐢師徒四人为她誦了《阿彌陀經》·隨著念佛聲起·孩子停止了啼哭·那死去妇人的面貌似乎變得柔和起來·淒涼的氣氛也漸轉爲祥和，慧南緊縮的心舒展開了。離開小村莊·慧南隨師父如期到達了天台山·天台山是智顗大師的道場·山川秀美·林壑奇麗·素有「南國天台山水奇」的美譽·師徒沿著條石鋪成的盤山小道·向主峰華頂山腳的國清寺進發·山道崎嶇·漫山遍野的古柏勁松·巨樟修竹丶濃蔭蔽曰丶蒼岩壁立·鳴泉叮咚·顯出幽深而神秘的韻味·慧南貪婪地吸著能饱含涼意丶清新而爽利的空氣·內心歡愉無比。古國清寺就座落在華頂山南麓的溪谷中。寺院始建於隋開皇十八年(公元五九八年)，是晉王楊廣承智顗大師遺願而建造的·它與泰山的靈岩寺丶南京的棲霞寺丶湖北的玉泉寺合稱「天下叢林四絕」。青山環绕丶碧溪横貫丶有人寫詩讃云：

物外千年寺，人間四絕名；

兩廊諸狱色，九里亂松聲，

海氣標僧院，秋钟徹縣城；

夜来疏声断，月影遍楼清。

慧南隨師父瞻禮智顗大師道場·大雄寶殿東側小院內·一株隋梅蒼勁挺拔·慧南記得離家時·自家院子裡那株老梅早已花落葉疏·而這株古梅卻滿樹新枝繁花·正開得如火如荼丶陣陣幽香散逸·叫人心醉。這裡的一切都讓慧南興奮·尤其令人驚歎的是·上山參加法會的人很多，卻一點也沒有破壞山上的清幽，一切都井然有序·僧舍乾淨清爽·來來往往的僧人丶居士·個個輕聲緩步·威儀有度·到處洋湓著肅穆與祥和·慧南沉浸在這種氣氛中，內心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清宁。

念佛大會歷時七天·清雅的梵唄丶悠揚的鐘磬丶深厚的法螺·莊严而低沉的念佛聲·汇成震撼心靈的旋律·慧南將自己的身心都融入了這偉大的潮流中·時間彷彿凝固了，他忘了自己的存在。法會結束·慧南要隨師父回家·他突然覺得·家似乎變得陌生而遙遠了。回家途中，一切都顯得朦朧而不清晰，直到看見家門口那株老槐樹·慧南才意識到自己已到家了·家中一切依然如故，慧南卻覺得恍若隔世·章華告訴他·他最喜愛的那條老狗黄宝已死了·慧南才猛然記起·以往每天放學回家時，黃寶總要到路口來迎接他，歡蹦亂跳，搖頭擺尾，親熱異常·這次回來·走到路口時似乎若有所失·又弄不清失了什麼，這時才明白·是因爲沒有看見黃寶·黃寶死了·他感到椎心地難過·什麼都會死，死亡眞是可怕的事，他心情黯然地走進院子·一眼望見院中的一株老梅樹，可憐巴巴地立在那裡，枝幹蒼老而乾枯，幾簇樹葉，沒精打采地在風中搖曳，就像一個垂危的老人，全沒有天台山上那些古梅的盎然生意·兩行清涙·不知不覺掛在他的臉上。學館早就開了·在父親催促下·慧南回到學館·可是令他吃驚的是·站在講台上的，不是他敬重的王先生·而是一個留著山羊胡子·乾瘦的中年人。這先生見慧南進來·擠擠小眼睛說道:「章公子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尖細的嗓音中透出一股酸意·章華連忙將一大包禮品送了上去·先生才捻捻鬚·乾咳兩聲後對慧南說:「你先坐下·你缺的功課·我慢慢爲你補。」臨座的一位同學告訴慧南·王先生因輕議朝政·被下了獄,這位先生姓李·是位落第秀才·聽到這一消息·慧南心中頓時如堵上了一塊磚，氣也喘不上了。同學還告訴他·李先生上周接館·所有的同學都送了禮，唯有章家因慧南未歸·禮敷未到·李先生以爲章家看不起自己，心中不快，今天見慧南來·便不陰不陽地冒了那麽幾句。慧南是個敏感的孩子·他感到李先生令人難以忍受的俗氣，一股冷氣直冒頭頂·坐在學館裡·慧南心情十分黯淡丶無論什麼書·讀起來都索然寡味了。

時光在無聲無息中悄悄流逝·慧南覺得眼前的日子變得異常沉重。一天，他獨自一人在房中默坐，這段時期，他覺得自己經歷了許多事，生命中另一扇門被開啓了，眼前的一切都讓他黯然神傷。學館學習的快樂不復存在，無言卻非常忠誠的朋友黃寶也死了。兄弟姊妹的嬉戲，從來就不能吸引他·看著終日忙碌，一天天衰老的父母·悲愍之情油然而起·難道自己这一生也要像他們一樣，在無聲無息中，毫無價值地走向死亡嗎?想到敬愛的王先生，淚水一顆顆滾落下來·是啊!師父說得好，娑婆世界的眾生·在生死苦海中沉瀹，聰明人應思出離。於是，他決心走一條新的人生道路，一條追求宇宙人生眞理，解脫生死锁鏈的光明之路，走悉達多太子所走的路·去尋求那不生不滅的涅槃妙心，正法眼藏。慧南知道，父母一定不會同意他出家，怎麼辦呢?悉達多太子夜間偷偷离宫的一幕，浮現在他腦際。對，學悉達多太子，夜裡偷偷离家·他想到父母也許會因此難過，不過，師父說過:「一人出家·九族升天。」自己出家修行·爲父母祈福祈壽·對他們不是更好嗎?不是更能盡人子之孝嗎?思前想後·主意打定，慧南覺得身心輕快·長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