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差不多隔一两年

在不同的地方

总有人指着某个方向对我喊

“瞧，那人多像你！”

遵从某种古老的禁忌

我总是拒绝

顺着他或她的指头

看过去

仿佛我

未来得及撤退的原身

 我家的梨树长在老宅后院

的竹林旁边。原先它们互不相干

至少看起来各有各的地盘

后来竹子站稳了脚跟

那些空心空腹的毛竹，水竹

长驱直入 ，势若破竹

把梨树团团围住

每年春天，都要拔去许多竹笋

砍掉些许竹子

才能把梨树解救出来

我童年的夏天挂在梨树

逃避放牛、割草 ，胡思乱想，发呆

都高于屋顶，低于浮云，与风平行

梨子成熟，已经三去其二

丢下的果囫，没一颗发芽

很长时间，我只觉得放倒梨树

是家道衰落的开始

却不知道母亲

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那一年，我十八岁了

梨树已深陷包围无可救药

雪白雪白的梨花诡异地撤到树顶

母亲拿起锯子，带着我向梨树走去

她摩挲着粗大的树干，说

做张床吧

其时，我们那儿年轻人结婚

家里都要置一张棕木大床

梨树，是极好的木材

我几乎难以把整只柑

吃下去

苦柑

为何要结在这世界

难道生活甜蜜得需要你来

平衡？

苦柑

命运的弃儿生亦何欢

可它身体里的发动机永不

停歇。每年每年

它一样扬花吐蕊

蜜蜂一样授粉

抖落一地无用的幼果

它选中的好孩儿

饱啜阳光雨露

丰实的献祭呈给万物熟稔的秋天

它被苦命人摘下来

作为苦的礼品送给

那些心里苦的人

她们把苦柑

一瓣瓣塞进嘴里

仿佛这样

心里就不苦了

仿佛这样

就真的能够相信

苦，是一味药

每年清明节大表哥都要来我家

看望他的外公

这在此地乡间，是不合礼俗的

清明重阳，外姓人

生不看望，死不祭扫

除非主家有人重病、新亡

或断后无祭

但大表哥来别有隐情

他的父母客死新疆，祭无所祭

他爷爷奶奶死是死在家乡

但坟墓早就淹在水库深处

这个孤儿倒不全为了去水边

胡乱望一望爷爷奶奶的坟墓

而是为了他爷爷的幺叔

这个少年撞见人家，拿碓臼铸造

袁大头，被石灰撒了眼睛

然后大卸八块。他的游魂

想回到老宅，却为新社会的大水

阻隔。于是托梦大表哥

要他找一位过阴师

把他民国初年的冤魂

从水里领到岸上

爷爷在的时候，大表哥每年清明

都要坐长途汽车，辗转二百公里

来到我家，他俩并不避讳

这个恐怖的话题，反倒谈得兴高采烈

十分逼真，仿佛身临其境

只是那个过阴的人，一直没有找到

有时候

我就要睡着了

突然坐起来

拿起窗台上的水杯

咕咚咕咚几下

然后倒头沉入梦乡

有时候在梦里

我把整个身子俯向河流

直到陶骨在大理石上发出声音

才发觉自己深深啜饮的

还是这只水杯

它从未空过

你不断把它倒满

我甚至从未见过

那些常绿树木并不是不掉叶子

秋分一过，风越大

它们就跑得越快

一棵或一片，拔腿狂奔的树

都能使山川大地自动后退

日月星辰愈来愈近

不同的是，它们这样奔跑

叶子也只掉很少很少一点

就像一个跑马拉松的人

撞墙了，丢掉了一些表情

但整个身体还在行进

等到春天来了

那些光秃秃的树木迅速

长出新叶，披上绿阴

它们才停止奔跑

然而并不着急

换新衣。而是边落边长

边长边落。它长的肯定比

落的多。因为还要弥补

奔跑中的落叶

还要给新的枝条

一些叶子

我们的爱也是这样

刚刚过去一个严酷的冬天

现在，每天都长出一些新叶子！

只有回到这里我的心才是

妥帖的！

一样歪瓜裂枣的

两个父亲

儿子却只有一个

缺席的儿子总被

早不当儿子的父亲提起

散淡的话题瓜瓜蔓蔓

菜园的长势

野猪的盛衰

亲戚中的生长  死亡

只有回到这里

我的心才是妥帖的！

衰朽的父亲不知何时

已彻底改掉打鼾的毛病

不用再担心掀翻屋顶

老宅的夜真是安静啊！

母亲睡在不远的山坡上

亲爱的父母

我就在你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