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碑志、写本中的汉胡语文札记(三)

王丁
汉堡大学、中山大学

原刊《语言背后的历史——西域古典语言学高峰论坛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感谢王丁老师授权转载。

本文的第一部分发表于罗丰主编的《丝绸之路上的考古、宗教与历史》(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235—243页),第二部分计划刊布于沈卫荣主编的《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5卷(2012年),计11条，就《史君墓志》、《虞弘墓志》、《康阿达墓志》、《康浮面墓表》及多种吐鲁番、敦煌文书中的涉及非汉语语源的疑难词语作了一些考证，另外也有根据出土汉胡文字材料讨论传世史籍讹误的尝试。请读者参看并惠予指正。

十二 握廋延、乌廋延(吐鲁番写本)、沃休延(《康业墓志》)

商胡握廋延的名字，出现于一件吐鲁番出土的高昌国晚期官府文书(《高昌条列出臧钱文数残奏》)(图1)。《吐鲁番出土文书》整理本对该名的第二个字未释，仅用严式隶定法对其字形加以照描(图2)。此后学者或沿用这个照描写法[1]，或稍加改释[2]。与《吐鲁番出土文书》配套编制的人名地名索引，为此字专门铸制了铅字(图3)[3]。但这个字的形音义究竟如何，似未有学者涉及。

图1—2《吐鲁番出土文书》贰,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2页。

图3《吐鲁番出土文书人名地名索引》，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34页。

图4  《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一, 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第154页。

(二)北魏正光四年(523)《元仙墓志》：“虽世承皇孙之贵，家积千金之富，瘦骀支步，不愿如龙之饰；涷练为袍，无羡若月之华。”(图6)此字虽是瘦，但因是正书，右侧相当于叟那部分的写法，可与前引的草写体的握廋延互参。

图5 《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所藏中村不折旧藏禹域墨书集成》中，东京，2005年,第353页。

图6  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 》，科学出版社，1956年，图版八四。

(三)敦煌写本中，“瘦”字有多种写法，与本文讨论的字形相近的写法也有,请参见黄征《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73页瘦字头第一、二例。

(四)不仅写本中有可参的“瘦”字有关写法字例，印本书中也有种种构型，如高丽藏本《龙龛手镜》收录瘦字的多种异体,高丽藏的其他经文也有跟我们所讨论的接近的字形[5]。一般而言，印本时代文字的正字法趋向标准、划一，之所以出现这样多的异体写法，大约是因为所采的底本为多种不同来源的写本。

以上讨论了握廋延一名的释读。从用字怪异(握、廋均为汉文化命名习俗中罕见使用的字眼)、在汉文范围内无义可寻、多音节等特征看，握廋延应系译音名。据《广韵》音系，握廋的中古音音值可构拟为*ɔk ʃǐəu,可以推定为粟特语wxwšw [*wUxušu-]的音写。最后的音节“延”，是粟特人名词素y'n最为常见的音译用字。所以，握廋延可以构拟为*wxwšw y'n。粟特语wxwšw,wxwš,wxš指“乌浒(水神)”[6], *wxwšw y'n义为“乌浒(水之神)的恩赐”。

   这个复合名在目前所知的粟特语文献中未见，但含有wxwšw、wxš及'xwš“乌浒(水神)”的粟特人名很多，如：wxš' βy't, wxwšwβyrt (“得自乌浒[神]”)；wxšmryk,'xwšmryk,'wxšmryk, 'xšwmryk, wxšmryk' (“乌浒奴”)；wxwš'kk,wxwšk(“乌浒”,昵称)；wxwšβntk,wxšβntk，wxwšwβntk(“乌浒奴”)；wxwšpnn(“乌浒的荣光”)；wxwšw'sk'n,wxwšw'sk"n(“乌浒+?”)；wxwšw δβ''r wxwšw δβ'r, wxwš δβ'r (“乌浒的赐赠”)；wwšwk'n(“乌浒+?")；wxwšwprn,'xwšprn(“乌浒的荣光”)等[7]，据此可构拟握廋延的原型。

吉田豐先生几年前探讨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大辩正广智三藏和上表创集·请降诞日度僧五人制》之于粟特人佛教史的意义，对其中的行者之一“毕数延”的名字,就做了这样的复原尝试，推测数延或是这一*wxwšw y'n复合名的简略形式。[8]现在握廋延一名的释出，可以补充汉文的完整对应形式，构拟形*wxwšw y'n的合理性因此也得到印证。

在6世纪的汉文文献中，该名有两个变体写法：乌廋延(《吐鲁番出土文书》壹，第461页,释“庾”)(图7),中古音*uʃǐəu,与握廋音近，得视为同一名字。该人系高昌国晚期西突厥卑失移浮孤(移浮孤，即叶护 )遣往高昌国的使节，是效力突厥政权的粟特人。沃休延(图8)，是北周大天主康某之孙、大天主康业长子的名字。“沃休”*uok xǐəu,与“握廋”*ɔk ʃǐəu近乎同音，后缀以“延”，无疑也是*wxwšw y'n的音写。康业墓初发现之时，有研究者将这个名字读作“汳休延”[9]。本文改释的依据，请参看黄征《敦煌俗字典》第427页沃，第484页夭、妖、訞诸条。

图7 《吐鲁番出土文书》壹，第461页。

图8《康业墓志》第12- 13行。

根据墓志，康业的字叫元基，名、字均从汉文化命名习俗，一般的意见会据此推论他的汉化程度。但是他的三个儿子的名字沃休延、槃陁、货主，槃陁是明显的粟特βntk，货主似乎也不属汉风名字。如何看待这样的胡汉命名风俗之间的反复，仍是今后研究的课题。

中亚著名的大河阿姆河(Āmū Daryā )，希腊史籍记载为Oxos，拉丁史籍作Oxus，汉代史籍作妫水，语源不明，有意见认为与该河在萨珊波斯时期的名字Wehrōt有关。中古时期该河在巴克特里亚语中称οαχpο( Wakhshu )、 οχp-、*ωχpο-[10]，粟特语是如前所述的wxwš (w)。这一时期中国人对该河流的认知大约是通过嚈噠人和昭武九姓人，而他们正是该河流域的居民。康沃休延的姓氏表明他的祖国是康国。οαχpο/ wxwš (w)一名而数译：沃休(天和六年，571 )、握廋(6世纪晚期?)、乌廋(6世纪末或7世纪初)，写定于初唐的北朝、隋唐正史用“乌浒”。同一条河，佛典常见的译法是“缚刍河”，为玄奘所承用(“缚刍河”、“缚刍大河”，《大唐西域记》卷一、卷五)，大约写定于8世纪初叶的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的“缚叉大河”也应属于这一系列。

十三 枯廋(吐鲁番文书)、胡数(敦煌文书)

在一件大约6世纪记录进入吐鲁番地区的四十余个胡人名姓的汉文文书《曹莫门陀名籍》(《吐鲁番出土文书》壹，第359页)中，有三个名字都是“枯+ X”构成，待考字均从广(图9,10, 11 )，整理者隶定为A、B、C，读作曹枯、何枯绵、曹枯虔。

曹枯，枯后一字不识。曹枯虔，虔字不确定[11]。但后两个名字中，枯后面的字仍是前文讨论过的廋。枯廋，中古音，是粟特语'γwš的汉字音写，(何)枯廋绵应来自粟特语*'γwšmn[12]。

粟特语'γwš义为“喜悦”。同源异写的(安)胡数(芬)( P. 3559《天宝十载敦煌从化乡差科簿》)，已经Dieter Weber先生考出为穆格山文书中的'γwšprn[13]。伯希和采集白库车的汉文文书中有罗胡数芬[14]，可以补充到这一组。分处敦煌、安西的安姓、罗姓两人的名字写法一致，说明唐代的胡名转写有一定之规，暗示很可能有类似于现代的外语译名手册的这种东西的存在。

注释：

[1] 朱雷《论麴氏高昌时期的“作人”》,初刊于唐长孺主编《敦煌吐鲁番文书初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55页。后收入朱雷《敦煌吐鲁番文书论丛》，甘肃人民出版社, 2000年,第62页，该名印作“握废延”。

[2] 吴震《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考古资科中所见的胡人》，《敦煌吐鲁番研究》第四卷( 1999年),第251页，释为。

[3] 李方、王素《吐鲁番出土文书人名地名案引》,文物出版社, 1996年,第334页。

[4] 上博楚简《子羔》、郭店楚简《唐虞之道》都提到瞽叟，有关讨论很多，兹不赞言。

[5] 潘重规《龙龛手镜新编》11584号，中华书局，1988年，第267页。李圭甲《高丽大藏经异体字典》3798 号，韩国首尔大学高丽大藏经研究所，2000年，第649页。

[6]N.Sims-Williains, Sogdian and other Iranian inscriptions of the Upper Indus, Ⅱ. London 1992, p. 7 “the deified River) Oxus”。关于古代伊朗请中oαχpo "Oxus"有可能作为神祇称谓(divine name)使用的情形，Helmut Humbach在Bactrian DocumentsⅠ书评(BSOAS 65, p.417)中有所讨论。

[7]参看Pavel Lurje, 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texts, Wien 2011, Nos.219, 1355- 1356，1363-1370.

[8]《トルファン学研究所所蔵のソグド語仏典と「菩薩」を意味するソグド語語彙の来源について——百済康義先生のソグド語仏典研究を偲んで》，《仏教学研究》第62·63合併号2007，pp.46-87。 Die buddhistischen sogdischen Texte in der Berliner Sammlung und die Herkunft des buddhistischen sogdischen Wortes für Bodhisattva, Acta Orientalia Hungaricae 61 (2008), 333 n. 9.

[9]西安市文物保护研究所《西安北周康业墓发掘简报》，《文物》2008年第6期，第34页;程林泉、张翔宇、山下将司《北周康业墓志考略》，《文物》2008年第6期，第82页。

[10] H. Humbach,  "Die Sogdischen Inschriftenfunde vom oberen Indus (Pakistan)"，Allgemeine und vergleichende Archäologie，Beiträge des Deutschen Archäologischen Instituts. 2, 1980, p.204; Oxp-，*wxpo-, N. Sims-Williams, Bactria Personal Names, Wien 2010, Nos. 321-325.

[11]虔字写法，参康虔毛(大谷文书4026)、白虔子(大谷文书4155)。

[12]比较该名的阴性形式 'γwšmn 'c/xwšmn'c，参看P. Lurje, 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texts, Wien 2011, No. 1456。

[13]Dieter Weber, "Zur soghdischen Personennamengebung". lF 77, 1972, p.200.

[14]Éric Trombert, Les manuscrits chionis de Koutcha, Paris 2000, p. 60, Pl.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