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魔岩三杰、唐朝、黑豹,是当年中国摇滚的强势群雄,像数支先后揭竿而起的部队,汇成了所向披靡的大军,令岛气十足的台湾音乐、无性别腔腔的香港音乐以及殿堂上的学院派皆哑然失色纷纷靠边。摇滚,摇滚,摇撼着委屈的人性、蒙尘的良知,滚刷出前进的箭头、远方的光明。二十世纪末的中国摇滚乐,虽没怎么占据电视、广播,也不被主流媒体认可,也不被官方乐史纪录,但已统领了人民音乐的大势,且因其弱政治性,非暴力非强迫性而得到了政策性的默许。它搞的不是革命,而如崔健说的是“新长征”,它搞的不是打倒,而是批判——如何勇的《垃圾场》。二十世纪最后十年,是中国摇滚的黄金年代。
峰回路转,二十一世纪了,廉颇们都老了,加上任何事物都盛极必衰的规律,有人学尼采说“中国的摇滚死了”。就像尼采看到古典哲学的终结——《偶像的黄昏》,其实也预示着新学派滥觞,同理,摇滚的种子已经播下,因土壤,气候的不同,长出的将富有新世纪的特色,毕竟不是原来那个“时代的晚上”了。
也好,年青的音乐人思想上也都“倒过了仓”,该亮亮新嗓,百嗓争鸣,让崔大爷他们稍息去吧。一时间,“大狗小狗可着嗓门叫”,各种民间乐队如正规建筑和违章建筑忽起于旷野,令人们的眼耳不知最应停在何处。群厦已蔽“钟鼓楼”,新潮滔滔过“唐朝”。
熙熙攘攘中,有一种独特的声音传来了——左小诅咒。
受够了咣咣咣铿锵节奏的身心、或是习惯受暴的耳膜,感觉左小诅咒的用力柔和而不虚弱,“穿越旷野的风慢些走”才更熨贴。泰拳打的狠还是太极拳打的狠。
欸,左小诅咒的嗓子好像有点随他的姓,也有点左。一般来说左嗓子超出了生理的乐音区域,可是他的嗓音音阶,刚一跑调又站回了正确,刚一正确又反讽了调性,就这样,晃晃悠悠,走在钢丝绳上,跑调而不掉下,摇摆而重心稳健;这种唱法是非常难的,仿佛声带的肌肉是像一圈琴键那么长的,且要求唱者的另类控制力。把歌唱准了音不难,把歌一直跑下去唱完不难,而似跑非跑才难,小跑大不跑更难;他跑得巧妙。
我们日常生活肯定不像旋律那么流畅,充满了结巴、磨叽、车轱辘、欲止又言,左小的歌有时把唱变成了像说,把动人的情话变成了絮絮叨叨,又像幻儿园的小气鬼儿,“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也有些像祥林嫂的自言自语,“只要牛奶是白色,那我就还是我,……,请让牛奶还是白色,请让我还是我”。这种直接反射日常的唱法,离地面那么近,直接是瞳孔看见的。反崇高、反精致比较接近大而无当的空话,左小创作的音乐,高不过人的眼睛、精不过人的心肠,无所谓高低精粗,那是存在,那是毛茸茸混沌沌带屎尿屁的生灵。看得出他在下笔、动嗓时的提前思考着避免什么。
左的歌之魅在哪呢?光有疑似跑调、促膝口语肯定不够。我以为他抓住了人的骨子里的几点:懒懒洋洋惧怕紧张(有时紧张比死亡可怕),晃晃悠悠不喜欢立正,逆来顺受搞持久战(干脆往往是脆弱者的勇敢)。他把这几点化在他的音乐和歌词中,并且在技术处理上让人觉得慵懒而不失警惕,哼唧而不移立场。
五六年前,我住琉璃厂啤隅斋那段时间,我的室友诗人小招是左小诅咒的粉丝,他乐感、记性超好,夸张点说,有时几乎按照左小的歌来待人处世,比如深情的对女友唱“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比如他喝得难受了就对我唱“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当时我就觉左小的文字创新能力很强,前者以啰嗦的手法达到缠绵效果,后者把常用的定语用成了状语而加深情绪。
据说左小唱火了《乌兰巴托的夜》的时候并未去过这个城市,这我相信,甚至还觉他万一提前去过就写不出这首歌了。不少人是因这首歌非要去的乌兰巴托,我听回来的人讲哪有左小诅咒歌中唱的那么好——一个又破又挤的城市。我倒觉,如果乌兰巴托没有市歌,这首正好现成,好多蒙古族都会唱吧。
1970年出生的左小,据说有过工人、士兵、小贩的经历。九十年代中期他在北漂艺术家聚居的东村,亦乐亦画,稍有名的是与几个艺术家搞的《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即几个裸体男女在山顶叠摞起而使峰尖增添了海拔,其涵意多层。左小的社会思考肯定是广泛的,实践也是超出了音乐家的范畴的,他甚至还因莫须有的事进过拘留所二十天,这当然都化成了思想财富。他对社会有批判,但他会保护自己,“老兵会躲子弹”。
《小小事件》以问题奶粉事件为线,推衍到一半就急转弯推委到了奶牛身上:“母牛们非常情绪不稳定呀……,只要奶牛是白色的,那我就还是我”。奶牛场内外的整个体系都变了,奶怎么还能是初始的奶呢。顺便提一下,杨陵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克隆实验场里,有植入人的乳腺基因的奶牛,它们出奶率高而不易得乳腺炎;而那里的耳细胞克隆的羊是一群的“一个”,若闻此,估计《小小事件》该有续篇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左小也大概常有哲学思考,借助曾轶可歌词的《白猫黑猫》写出了辨证或是阴阳鱼的味道。不过借助韩寒歌词《他们的儿歌》的演唱,就显的讽意太直白了,这首歌产生在鸭绿江的对岸还差不多。
从老摇滚中突围,晃晃悠悠左小诅咒成功了,改变了那种“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的局面。左小的音域是中音区,正好贴入低调做人做秀,他甘当你的“小傻瓜”,他反复吟着“我的心就碎了我的心就碎了”,但他是能把碎心拼在一起的人,因为他还要去应付世界:“为现在的相处说感谢,为未来的相助说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