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王军仍能记得去年在成都那几天的种种细节。“无可救药。”在长沙的一家餐馆内,王军一口气喝完大半杯汽水后,抛出了这个词。
他曾被小学同学骗入 “1040工程”传销窝点,在传销组织内待了两天。他在这个传销组织内还发现了他的高中同学。两天内,他试图“捞回”这两位同学,但徒劳无功。至今,这两位同学仍然深陷传销,由受害者变为了施害者。
“老实人”的邀请
面临就业压力的大学应届毕业生成为了传销人员的“生力军”。图片来源:西部网
2016年8月,王军从长沙城南某大学毕业已经两个月了。工作仍然没有着落,也不想回到湘南老家,他开始有点焦躁。女朋友已经在成都找到了工作。正好,当时有个同样在成都工作的小学同学经常联系他。他想,就去成都碰碰运气。
小学同学叫陈林。王军和陈林不仅仅是同学,还是同一个村的人。在王军印象里,陈林是个老实人。他专科毕业后就开始工作,比起本科途中休过学的王军要多上几年工作经验。毕业季那几个月,陈林开始在微信里对王军嘘寒问暖,表现得十分亲切。“早上还经常发英语消息给我。他以前成绩不好,工作以后英语变得那么溜。让我觉得他很上进,刮目相看。”除了问好和发一些鸡汤,陈林平时并不曾和王军谈论其他。但到了8月,陈林表示,希望王军能来成都,和他一起“做做项目”。对于项目的具体情况,陈林没有介绍。
“当时同村还有另外一个发小也收到了陈林的消息。”但那位发小没有理会。王军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会不会是骗人的?但他还是决定去成都。“反正女朋友在那,我也是要去的。顺便去陈林那看看。”
“他乡遇故知”
8月的成都,暑气已经消退了一些。下了长途火车,王军找了家青旅住下,给陈林发了个定位,让陈林后天来找他。“当天先跟女朋友玩了一天。”王军还有一个高中同学在成都工作。第二天,那位高中同学也带他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天。
高中同学李智友,是王军高中时期的室友。“当时一个寝室有十一人,我和他的关系一般般。”但这位高中同学在班里是个“活跃分子”。“班里搞演讲或者文艺活动,他都非常积极。”据王军和李智友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回忆:这位同学是“李阳信徒”——每天早晨都在走廊或者操场大声地朗读疯狂英语。语速很快,旁若无人。还经常将 “李阳语录”分享给其他同学。
除了这一点点“异类”之外,同学们对李智友的印象不错。他热情、外向、爽朗,成绩也还好。考上湖南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后,他还是“闲不住”:穷游中国、在校园里做做小生意、到处听“成功人士”的演讲。日子似乎过得异常精彩。
他乡逢故知。见到李智友,王军感觉特别亲切。李智友很热情,带着王军吃饭、看电影,逛春熙路。临别前和王军约定,还会来找他。
但王军没有想到,还不到一天,自己会在传销窝点里再次遇到李智友。
高档的“贼窝”
按照约定,陈林第三天来找王军。亲亲热热地寒暄过后,陈林请王军吃了顿饭。又玩了大半天,然后请“同事”打了辆车来接他们。车把他们从热闹的市中心带到了较为偏僻的新都区某个高档小区内,说是带他先住下,第二天再“看看项目”。
具体是哪个小区,王军已经有点回忆不清。但这个小区,最高楼才三楼,安静、舒适,“看上去挺高档的。而且小区还挺大。我当时还想,要是在这买套房子还不错嘛。谁知道,(这个小区)却是贼窝。”
陈林住在这个小区的一套公寓内。公寓是三室一厅,面积大概110平左右。一个房间住着一两个人。公寓里面家电什么都还齐全。但奇怪的是,一进家门,手机信号就变得很差。“后来才知道,他们把信号给屏蔽了。”王军以为,陈林供职的公司就在这里。毕竟居民楼里开小公司,是非常常见的事。王军没有多想。
陈林为他介绍完同住在一起的同事之后,王军十分意外地看到了来串门的高中同学李智友。王军这才知道,这两位互不相识的同学,竟然在从事同一个项目。“这让我觉得,这个项目是不是确实有点名堂呢?毕竟是两个之前完全不认识的人,在从事同一个项目,他们又宣称在不同的部门。”而且,李智友还透露,这个小区大部分公寓都被他们项目的人租了下来。
“你以为你会是例外吗?”
第二天清晨6点,所有人都起床了。第一件事就是喊口号,“大概就是一些激励自己,表扬自己的话。”几人都声嘶力竭地喊着,脸上露出狂热的表情。
早饭后,陈林带王军去另外一套公寓见“讲课老师”。“讲课老师”是个女孩,大概23岁左右,一身职业装束。据陈林介绍,她毕业于武汉某财经高校。“讲课老师”开始为王军讲解项目——这是一个名为1040工程的项目,入伙时先交69800元会费,此后发展下线,当发展到29人时,你便可晋升为老总,开始每个月拿“工资”,直到拿满1040万“出局”。
入门费、拉人头、团队计酬,是传销的三大特征。图片来源:网络
这一天,陈林带王军听了四次课,内容大同小异,但分别由不同的“项目负责人”讲。其中还包括陈林的“上线”——之前在深圳做外贸生意的小老板,据他表示:“做外贸的时候一年收入几十万。” “我都看准了这个项目,难道还会骗你们这种穷学生吗?”
讲完课下来,还有人找王军聊天谈心。王军非常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情况已经被传销组织摸得一清二楚:“有我的大学校友,过来跟我聊大学生活,还有大学附近的小吃。”王军曾在西北生活过几年,“还有一个在西北读过大学的‘项目负责人’,来聊西北的风土人情。当时的确感觉很亲切。”王军后来回想,应该是陈林“上报”过他的情况,来放松他的警惕心理。他在这几天内接触到的12名传销人员中,11名都是90后大学生,而且不乏重点大学毕业生。
晚饭大家轮流做,吃完晚饭后,又“交流,学习,讲课”,十一点,准时睡觉。
王军跟陈林睡。那时王军才知道,陈林、李智友以及早上给自己“上课”的那位女孩,都是通过一个英语培训班了解“项目”而加入的。陈林已将老婆也拉进了“项目”。他们不满周岁的孩子,被留在了老家托父母照顾。
趁着独处,王军试图劝说陈林脱离“项目”。“我对他说,你不知道这是骗人的吗?不知道这是传销吗?你们这样拉人头,想‘出局’,拉完全成都的人都不够!”
陈林也劝他:“刚开始我也不信,但多看了几天就相信了。你也多看几天吧。”陈林还向王军表示,他曾被警察抓过。但抓了不久就被放出来了。“这是政府对我们的考验。”陈林说,“意志不坚定的人无法走下去。”另一个“政府支持”的例子是他们所租的公寓:“政府把这么大一个小区都划给了我们。”
王军再三向陈林解说,这就是传销。让王军都感到意外的是,陈林竟然松口了。“我知道这是传销。”但是只要拉得到人头,就能“出局”,挣到打工得不到的大钱。至于很多人因为传销而倾家荡产,这不在陈林的考虑范围之内。王军愤怒地指责:“你以为你会是例外吗?”
陈林自信对之:“我会是例外。”
成为“爱国主义现代化商人”
成都警方、市场质量监督管理局都曾查封过传销窝点,驱散传销人员,但传销仍然一次次卷土重来。图片来源:成都商报
辗转反侧了一夜,王军决定第二天出去。“考虑过多待几天把两个同学都劝出去,但是我不敢保证再待下去会不会被洗脑。”本以为出去要花点功夫。结果第二天提上行李,王军就走了。
这是“南派传销”的做法。不太限制人身自由,逢年过节还能放假回家。但它的洗脑程度却较限制自由,殴打绑架的“北派传销”更胜一筹。王军说:“北派传销是低端传销。南派传销是高端传销。李文星进的那个传销组织就是北派。”
在南派传销界,还流传着“7天洗脑没成功就放弃”的规矩。不过,谁也不敢说自己能挨过7天。往往不过三四天,被骗入传销的人员就加入了“狂热份子”的队伍。“看什么都不是什么了。”王军指指餐厅内的三根柱子:“你看,这里有三根柱子。那边桌上有五个杯子。传销人员会说这代表着‘五级三阶制’。”五级三阶是指奖金制度的五个级别和加入者“晋升”的三个阶段。“一切东西他们都能附会,比如成都各大广场的台阶、灯柱,他们都可以说成是政府给的暗示。”而读懂这些暗示,并获得成功的人,就能成为“爱国主义现代化商人”。
离开传销窝点之后,王军住进了之前落脚的那家青旅,他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但第二天上午,陈林和另外两个“项目负责人”竟然在青旅公共区等着他。王军形容当时的感受“整个人都懵了。”马上意识到上次曾给陈林发了这里的定位。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陈林就一直缠着王军,求他“跟他回去再看两天。”最后竟然在王军面前双手合掌跪了半小时。
纠缠无果,陈林三人离开了。王军在青旅内再住了一天,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之后,迅速地离开了成都。
火车上,王军给高中同学李智友打了电话,劝他离开。仍然毫无成效。
回到老家后,王军将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两位同学的家人。陈林的父母“哦”了一声作为回应,之后再无表示。而李智友的姐姐也已经被李智友发展成了下线。
在最后的电话里,李智友对王军说,他已经快要做到“老总”了。再过两三个月,他就可以“出局”。但在离开成都这一年时光里,王军再也没听说过李智友的消息。透支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的信任之后,这两位昔日同学在他们原本的朋友圈里已经完全被拉黑。
“众叛亲离呗,还能是什么?但他们总以为,他们会是个例外。”
(应受访者要求,王军、陈林、李智友为化名。)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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