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观众还没看戏，就开始鼓掌？
1980年代我们演《茶馆》，戏没开始先上来个人，拿着牛胯骨说数来宝，介绍历史背景：1898年康梁变法失败了，社会环境、政治环境和国际环境都什么样；然后讲，初秋天气里北京西城的一个茶馆……介绍完，大幕拉开，观众“哗”地就开始鼓掌。我那会儿小，我说这戏演完了，观众鼓掌很正常；为什么还没看戏，就开始鼓掌？
其实它一是因为《茶馆》的名气；另一个，我后来注意到，前边那人说历史，观众就已经被代入了，那这层红丝绒幕拉开之后，陡然间，你面前出现了一个一百年前的大茶馆。那个热闹的场面，壶里边飘出来热气，你细看，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都有戏，一下子就把人震慑住了。
你是来喝茶的，还是陪人喝茶的？这两个人在谈什么买卖？这有个少爷秧子，有个仆人陪着他玩，他在给他介绍这蛐蛐如何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定情景。焦菊隐的时候，就规定得非常详细。
那时候，北京人艺演员都要给自己的人物写个小传。李龙云说，他的《小井胡同》虽然是三万多字剧本，但是所有人物小传加起来，要有两三百万字。发酵一下，写个长篇小说不成问题。这就是戏剧文学创作的特点。
谁说人艺排现代戏一定失败？
谁说北京人艺排现代戏一定就是失败的？不是的。
2003年我们演过一个戏叫《北街南院》，很应景。当时SARS还没解除警报，各单位还可以不上班，大街上人都还戴着口罩，商场里还很少人——我们就忙忙叨叨地排关于SARS的戏。
“文化大革命”结束，我们也马上出来几个戏，《枫叶红了》《于无声处》，在全国演得很好。还有反映“文革”中孩子生活的《救救他》，全国都知道。1983年我们排《小井胡同》，这个戏的第五幕发生在1980年。排它的时候，我就说那两个戏用不了几年就不用演了，《小井胡同》能一直演。
为什么？《小井胡同》到1983年才出来，那是作者在结束“文革”之后，经历了七年沉淀，吸取了思想家、文化人的反思后创作的作品，它自然不一样了。2012年，《小井胡同》重排，连演三十场。2013年，又在国家大剧院演了十场。都是一票难求。
我们反思，SARS的戏，也应该等七年再写。但当时演，你不能说它错了。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有这样的行动就是积极的了。
我们期望它经过再创作，十年后还能演。中国话剧这么多年，很多戏都是演几年就不行了，留下的都是经典，都应该珍惜。
我们为什么浮躁到这种程度？
我们以前总谈教化、谈教育，文艺作品教育意义要大于娱乐意义。周恩来说得比较好：寓教于乐，他说的乐是娱乐。但是现在，电影只抓票房，电视只抓收视率，为什么我们总是这样，矫枉就一定过正呢？
我没看过《来自星星的你》，也没看过《我的野蛮女友》。韩国播了多少中国电视剧？我想一定会有所控制。为什么我们的电视剧，一定要叫《乞丐大掌柜》《传奇大掌柜》？就叫丰泽园不行吗？
不行，巴不得还能再狗血一点。从乞丐到大掌柜，从奴隶到将军，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抢这样的字眼？好像从场工成了红极一时的影视红星，就特别抢眼；穿着大衣的农民到中央电视台去唱歌，就特别抢眼。我们骨子里有一种一夜暴富的想法。
1975年我来到人艺，现在已经四十年了。我开始的角色也很小。后来技术娴熟了，才演了《半边楼》《我爱我家》。
那时的影视还比较注重创作，觉得谁合适，谁就来演。现在的导演对人物创作、对整个拍摄往往先不管，先请一个腕儿放这儿戳着。甚至争着用港台明星、外国明星。哪怕明星演得不好，哪怕外国人不会说中文。
这是整个社会的浮躁，也是创作者的不自信。我们为什么浮躁到这种程度？
笑什么？笑《雷雨》有什么经典的？
2014年7月，我们在首都剧场安排了八场《雷雨》演出。其中一场是公益场，以学生为主，票卖20块钱、40块钱。前面七场演出都非常好。只有那一场，是整个地不好，不是某个演员在某个地方的表演被观众取笑了，是整场被笑。
笑什么呢？有些地方，笑不足为奇。周冲跟四凤：“我们到一个理想的地方去，早晨起来，白帆、大海，迎着初升的太阳。”这件事，周冲可笑的。鲁大海说你给我滚，周冲还要跟他握手。每每到这儿，观众都是笑的，笑周冲的天真，笑他面对这么粗鲁的人，还那么有礼貌。
但是不能因为看到繁漪跟周萍的乱伦，就哈哈大笑，笑什么呢？笑这有什么经典的？笑现在各种剧里有的是，比这还厉害？
鲁妈说，他们两个赶紧走吧。每每到这儿，观众很紧张。周冲把四凤带走，危险就没了。但这时候繁漪出现了，两个人被吓死了。到这儿，又笑了。越到危险的时候，越濒临死亡的时候，他们越笑。
我在微博里写，我真怕周萍自杀的枪声一响，观众席里爆发出热烈掌声，多残酷。
我十七八岁读《上海的早晨》。吴荪甫的父亲从农村到上海，一下子就犯心脏病了。因为他看到上海这样光怪陆离的大都市，看到旁边的女人开襟那么大，他晕了。这是一个人从农业社会走向现代大都市时的彷徨、刺激、惊诧。多好的细节，你现在说，那算什么？这傻老头儿。
这当中还有个问题。那么多年，我们把文艺变成了灌输。文艺作品是有娱乐功能，但它也应该有批判性。按以前的说法，《雷雨》是“五四”以来反封建的经典话剧。我觉得给它扣什么样的名词都不为过，但我也觉得给它冠上任何界定都不准确。
我演周朴园，我想证明什么呢？周朴园跟鲁妈到底是一场爱情，还是像人民出版社《百年戏剧经典优秀作品选》前言上说的：“由于周朴园对鲁妈始乱终弃，造成了三十年后的这场悲剧。”我就不同意这个说法，我觉得当初的周朴园，就是一个周冲。
周冲爱上四凤，跟周朴园说，我要拿我学费一部分帮助四凤。又说，你不该开除鲁大海，他只是工人代表。周朴园说，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比你这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几句话，你就能看出来，当初周朴园不仅资助鲁妈上学，而且爱上她了。还生了孩子，还是两个。但同时，他又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三百多个小工，他又有这一面。
如果最后四凤和周冲活下来了，就会重复周朴园的老路，四凤受到处理，周冲接下家产。到六十岁，周冲又是一个周朴园，这个才是更深刻的一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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