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波》 说说105年前成都的中元节枪声

看《大波》 说说105年前成都的中元节枪声

文史砍柴 内地女星 2017-01-06 11:00:25 271


▲成都贡院,当地人称“皇城坝”,四川军政府成立地


105年前即辛亥年,西历10月10日武昌首义的枪声一响,入主中原267年的满清王朝,便呼喇喇地坍塌了。


如若严格地说,武昌新军发动起义前一个多月的9月7日的成都枪声更加关键。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传统的中元节,家家都在准备纸钱烧化来祭奠祖先亡灵,西南第一都会的成都因“保路运动”酿成血案,三十多名无辜市民死在川督赵尔丰巡防营亲兵的枪下。大局遂一发不可收拾,导致了接踵而至的武昌起义。


在汗牛充栋的“保路运动”的史料之外,我推荐一套可以与真实史料媲美的长篇小说《大波》。——此“大波”指的是造成江山鼎革之大风波,而非今天老司机们所言的“大波”。


李劼人(1891-1962),生于四川成都,著有《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等作品。


他的小说,可以说是川西平原清末和民国时期的风情真实描摹,由于《死水微澜》拍摄成电影《狂》,大美人许晴饰演女主角,今天更多的人对这部小说熟悉。但我以为,最具有史学、社会学文本价值的,当属他的三卷本小说《大波》。《大波》中除了虚构几位小人物来增进故事的曲折性和更逼真地表现成都的风俗民情,故事情节是严格按照“保路运动”的前后发展而徐徐展开的,“保路运动”的所有大事件和大人物,都在《大波》中出现。郭沫若称赞《大波》是“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



▲李劼人 成都男人的气质似乎就应这样


《大波》有两个版本,1937年发表的第一个版本和上世纪50年代后又改写的第二个版本。两个版本差别甚大,除了历史背景、主要人物相同外,可以说是两部小说。第一个版本我以为更有历史感,也更具可读性,故事的场景主要在成都城内;而第二个版本则突出了“政治正确”,用大篇幅直接描写成都周边特别是南路新津等地的“同志会”活动,以及夏之时领导的龙泉驿新军起义。而在第二个版本中,女主人公黄太太,一个泼辣、能干、风骚、懂得驾驭各类男人的熟妇,和其夫黄澜生的表侄——小她12岁的中学堂学生楚子材偷情的故事,被悉数删除;一位从川边赵尔丰巡防营逃回成都的兵油子——管带吴凤梧在困窘中谋生路,如何成为同志军的骨干等情节,也被删掉了。


“成都血案”的直接导火索是赵尔丰决定釜底抽薪,将领导保路运动的几位四川重要绅士: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以及颜楷、张澜、邓孝可等人诱捕在总督府,外界传言赵尔丰将要将这些人杀掉使保路运动群龙无首。赵尔丰任川滇边务大臣时对待藏族、彝族动辄大肆杀戮,博得“赵屠夫”的绰号。据说他真有杀掉这些四川民意领袖的打算,是因为成都将军玉昆劝阻,认为这等人物不必川边的“夷人首领”,妄开杀戒会导致不可收拾。



▲四川总督府应该是今日督府街10号的省政府


但成都民间认为几位先生落入“赵屠夫”之手,一定凶多吉少,于是自发顶着先帝德宗即光绪帝的牌位,积聚到总督衙门前,要求释放罗伦等人,导致了巡防营士兵开枪。


《大波》(1937年版)如此描写这一幕:


      傅隆盛(小编按:伞店老板,一位热心参与保路的底层群众)气喘吁吁,随着众人,把西东大街走完。由暑袜街奔来的一伙人,直向青石桥北街卷了去。他本要向中东大街走的,也被卷着转了弯。街口上驻扎了好几十巡防兵,并没有阻拦他们,大概尚没有奉着命令。

      走过了青石桥北街,向东一转,便是学台衙门所在的学道街。这条街,几几乎全是书铺。卖书的先生们,到底是接近斯文人的,不比未读过书的人胆大,打得粗。所以从街上奔去救罗先生的人,只管如潮的涌去,而本街的人,却只笑嘻嘻的,抄着手,站在各家铺子门前,看戏似的看。偶尔有几个徒弟一样的小孩子,要想加入,也着师傅客师们叱住了。

      学道街过去,便是与臬台衙门正对的走马街。向南走去,不上十丈远,再向东一拐,就是制台衙门的西辕门了。

     傅隆盛一直挤到西辕门口,忽觉有人把他一拉,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四。

     “你跑来做啥?连先皇牌位都没有拿!”

     “师娘叫我跟你来,若是太挤,就叫我拉你回去。”

     “放你妈的屁!你管得了我?”他仍然挤了进去。恁大一个空坝子,全是人,两边鼓吹台和石狮之下,则是持着上了刺刀的巡防兵。宜门两边也是兵。宜门以内,人更多了,傅隆盛挤在门口,实在没办法再挤进去。

      此时人是站定了,便都提起喉咙,一齐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

       小四挤在他师傅的身边,也忘记了他师娘的吩咐,而加入了大喊。

       上千数的人这么齐声一喊,虽不致屋瓦皆震,却也很像初发生的春雷。    

       群众被自己的声音一鼓励,更其有了劲,一面拼命大喊,一面拼命往里挤。

       群众大概是这样的自信:只要我们挤进宜门,给他一阵大喊;挤进大堂,给他一阵大喊;挤进二堂,给他一阵大喊;不然就挤进侧门,再老实给他一阵大喊,赵屠户一定害怕了!他敢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头上都有一个先皇!他一定只好把我们的罗先生蒲先生放了出来!

       或许群众心里就连这一点念头也没有,他们只是尽其职责的挤,尽其职责的喊,结果如何,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

       小四到底玲珑些,他居然乘隙而入,比他师傅先挤进了宜门。傅隆盛如何能让他徒弟占先呢?遂也横着肩头,把他那全身油汗的肥胖身子挤了进去。

       宜门以内宽敞多了,两边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吏执管档卷的所在。稀稀的站了些兵,迎面大堂之上的兵,却不少。群众已是挤到大堂阶沿之下,与兵相距,只不过七八丈远近。众人便冲着大堂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

       毕竟没有指挥的人,不能把群众意识统一起来,大家也毕竟各怀了三分惧怯,做不出一涌而上的步调齐一的举动。傅隆盛虽已挤在最前头,还不是只好站住了,小四落在他后面两丈远,忘记了呐喊,他的眼睛正忙着向四下里溜,他从金堂乡间上省,学了两年徒弟,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大房子哩!

       后来据傅隆盛记忆起来,大概就在他挤到大堂下一袋叶子烟的时候,似乎大家喊起了勇气,就有十几个人将先皇牌位捧得高高的,一直向大堂上涌去,似乎大堂上也嘈嘈杂杂起来,似乎有一个人从大堂内吆喝出来道:“四少爷田大人吩咐的!不退的,就开枪打!”

     登时,就看见好些黑而放光的小圆枪口,向着大家举了起来。

      承平日子过惯了的成都人,虽然看见过洋枪,也听见说过洋枪是杀人的利器,也有很少数的人,偶尔从城内铁板桥的机器局,以及东门外望江楼下流新建的机器工厂侧,听见过试枪的枪声,辛丑年红灯教进城,也着王藩台的亲兵开枪打死了几个人,但是大多数人的意想中,终于想不出洋枪杀人究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

      今日在制台衙门满腔热忱来救罗先生的人众,直比他们祖若父的命运好,他们竟能亲身实验的听见了洋枪放射的声音“訇!”是那样的震人,子弹在空气中激出“嘘儿”的声音,是那样的刺耳,同时,并看见一个三十来岁裁缝模样的人,中枪而倒,是那样平平静静,一扭的便扑了下去。

      使得二十五年之中,成都人隔不上几年,便得欣赏若干日的枪声人血,实自辛亥年太阴历的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钟前后,承赵四少爷与田徵葵之赐,给我们开了端了!

      “砰!”“訇!”“嘘儿!”历历落落的从大堂上一响,宜门外头门外也应声而起“砰!”“訇!”“嘘儿!”

       还有应声而起的,就是亲身来实验铁与血的滋味的群众们。他们最初听见枪声时,全呆了一呆,仿佛从未闻过火药气息的小鸟一样。及至看见倒了两个人下去,才直觉的感到那人是中枪死了,才直觉的感到死是可怕的,才直觉的感到有逃生的必要。于是就潮退一般,扑扑跌跌的向头门外涌了出来。

       死是那样的可怕,它把群众的喉咙全扼住了,使得千数的人只顾扑扑跌跌的朝头门外跑,而都紧咬着牙巴,喊不出一点声音。一霎时,大堂下面的坝子就腾空了,除了五具还在流血的尸身外,就只有好些挤落了,不及拾起的各种鞋子。

       宜门外头门外的枪声放得更响,倒下的人更多,而朝着分向东西两辕门拼命逃生的群众,依然是噤不能声的尽着力量飞跑。

       后来,据傅隆盛说起,他挽着小四涌出宜门时,只觉得弹子便在脑顶上飞。正在跟前飞跑的三个小伙子,先倒下了一个,他便从他身上跨过,亲眼看见那人两肋,连连的出血。他不知是骇极了吗?还是为了别的原故?只觉得两条腿顿时就软了。忽一个人将他一推,他站立不稳,一跤扑下,小四也伏下来看他。恰一颗子弹,就从小四的肩头上擦过,打进那人腰眼去了。要说冥冥中没有鬼神支使,那个人如何会抢来替死呢?

       他因此倒镇静了些,紧挽着小四,弓下腰杆,从从容容跟着大众涌出西辕门。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他做梦一样,同小四走到走马街口时,听见接近臬台衙门的北口上,也有枪声。他本能的就避到新半边街。到此,才听见了人声。

      还是一堆一堆的人,手上拿着先皇牌位,挤了半条街,喊着:“救罗先生啦!”到底为枪声逼住了,终于不敢走出街口。


赵尔丰从川边到成都接任四川总督时,“保路运动”已是如火如荼。此前护理川督(暂时代理)的四川布政使王人文,虽是贵州人但打小生活在四川,十分同情保路的群众,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使四川士民的期望值很高,他们认为朝廷只是被邮传部尚书盛宣怀这个奸臣蒙蔽了而已,民意一定可以使朝廷改变川汉铁路修建收回国有的决定。


对待边民冷酷无情、颇具杀伐决断之能的赵尔丰,刚到成都,并非表现很强硬,他知道成都毕竟不同边地——后者可实行“战时”政策。马勇老师写了一篇《曾经同情保路运动的赵尔丰为何制造“成都血案”》详论此事:


四川省内因朝廷铁路国有化改革而引发的混乱局面迟迟得不到有效控制,在北京主持此项改革的盛宣怀等人以为主要是因为四川总督赵尔丰同情那些闹事的人,镇压不力所导致的后果。根据这样的判断,朝廷于1911年9月1日命端方率军队前往四川,彻查路事。


(端方)坚定支持盛宣怀的主张,对于那些借机闹事的人,端方力主严办,甚至对于同情民众的赵尔丰,端方也毫不客气上折弹劾,以为赵尔丰有失大臣风范,始则恫吓朝廷,意图挟制;继则养痈贻患,作茧自缚。


于是,在各种压力下,赵尔丰决定采取强硬措施快刀斩乱麻。大清帝国这样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一旦运转系统某些部位生锈,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疆臣不能也不敢根据实际情况采取对策,他没有这个自主权,从个人利弊考量,最终要听朝廷的决定,哪怕明知上谕是错误的。


我曾在《国家人文历史》发表过一篇小文《被时势逼到死地的赵尔丰》,亦如此分析:


赵尔丰是一个能吏,对局势的评判也是很清醒的。甫接川督,他也不愿意得罪本地绅民,开始采取了和王人文一样的态度,认为“四川百姓争路是极正常的事”,一面开导民众,一面电恳朝廷“筹商转圜之策”。并联合成都将军玉昆等联名致电内阁,请代奏川汉铁路公司股东会将借款修路一案, 交资政院、咨议局议决,电称“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但清廷不为所动。还有一个因素是官场的争斗,另一个旗人能吏端方在直隶总督任上,因慈禧出殡,拦路拍照留念,被保守势力弹劾“大不敬”而丢官,此时复出任督办川汉粤铁路大臣,但这是个临时性差事,到底不如当一个封疆大吏过瘾,他谋湖广总督不成,便觊觎川督这个位置。端方参劾赵尔丰“庸懦无能,实达极点。”清廷电令赵尔丰“懔遵迭次谕旨,迅速解散,切实弹压,勿任蔓延为患,倘听藉端滋事,以致扰害良民,贻误大局,定治该署督之罪。”


在民意和上谕之间,作为清廷委任的封疆大吏,赵尔丰不得不选择了服从命令,决心用他在川滇边对付土司和藏民的办法,用霹雳手段解决“保路同志会”,维护局势稳定。


于是,辛亥年中元节成都响起的枪声,不但埋下了半年后赵尔丰被推上断头台的命运,也断送了一个王朝。至于川汉铁路选址是否合适,先期筹集的民间资本已亏空颇多,一些绅士是不是利用民意在掩饰什么,或者说收回国有是否毫无可取之处?则是另外的问题了。历史就是历史,无可假设。



▲中元节枪响,是赵尔丰后来不得不死


《大波》(1937年版)一开始,循规蹈矩的候补官员黄澜生和从新津土地主家进省城读中学堂的表侄楚子材议论上月的彗星,如此说:


四川的事也大不如前了!官场里头更糟!在前,诚然也在讲钻营,但是那能及现在之凶。就拿我们局子来说,小到那样,总办薪水才一百二十多两,也不算好差事啦!自然,在我们当小委员的眼中,数目不为不大,可是在观察大人们,还不够他们捐官银子的月息哩!本是知府班子的黑差事,干巴巴一百二十多两银子,又没有外水陋规,现在道台班子的大人们,也你争我夺起来,王观察刚刚到差三个月,前天听说沈观察又在搞干了,闹到这样,咋个不闹出彗星来呢?……


这便是李劼人用小说家的笔法描摹王朝末造的民心与官心。领导龙泉驿新军起义的夏之时后来如何呢?著名的董竹君是他的第二位夫人,夏于1950年在合江县被枪毙。新政府也算间接地替前清的赵尔丰大帅报了仇。



▲夏之时和董竹君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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