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现代小说名家乔治•佩雷克遗作
★未完成的解谜小说
《53天》是法国先锋派小说家乔治·佩雷克未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佩雷克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一直在写作本书,直至其1982年3月3日去世。
故事以一名法国殖民地教师受托追查某著名侦探小说家神秘失踪事件为开端,从其失踪前所作的一本惊险小说和手稿中搜索蛛丝马迹,一步步揭露出隐藏在历史背景中的复杂真相。
本文节选自《53天》
文 | 乔治•佩雷克
第十一章 发掘
Antiqua omnia quac effoderant investigatores in arcis disponebant.
Saint Luc
这一切是湮没在严峻现实中的一个梦吗? 我查看毕业班使用的历史教材,翻出格里昂塔古罗马时期简史及其考古遗迹。我从当地媒体措辞谨慎却充满狡點暗示的报道中挖出了那桩惊天丑闻。丑闻造成的社会影响甚微,无非是米鲁埃的低调离职。我从克洛泽嘴里套出了不少情况,结合这些新情况重读了塞瓦尔的书。我不得不承认神秘对话者是对的,黑手党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塞瓦尔在他的书中确实透露了一个秘密,破译它,就能解释为什么真正的罪犯可能一一不,是肯定杀了人。
公元3世纪后半叶的头25年,在瓦莱里安、加里恩和克劳狄二世治下,大部分执掌罗马行省的将军僭越了帝位,史称“三十僭主”,不是因为真有三十人——实际上只有十八位——而是借用了雅典“三十僭主”的典故。
公元263年,埃及总督埃米利恩自立皇帝,自封亚历山大。但是,他的统治和当时其他在位者一样短暂,似乎士兵拥立其首领称皇是为了几个月后将他们杀害。翌年,埃米利恩·亚历山大被加里恩手下将领提奥多特杀害。
也许提奥多特会毫不犹豫地把皇冠戴到自己头上,但加里恩买通了宿敌波斯王沙普尔的前同盟、巴尔米拉统治者奥登纳,承认他对东方领土的治权。奥登纳不久死于非命。他的遗孀,芝诺比阿,极有买凶杀夫的嫌疑,完全摆脱了罗马帝国的殖民,直至六年后,奥勒良迫使她臣服,将叙利亚和埃及纳入帝国版图。
与此同时,埃米利恩的一名士官,马塞卢斯·克劳迪乌斯·布纳库斯躲过了提奥多特的毒手,收拾了第十一兵团的残部,到罗马人几乎从未涉足的地区建立了王国,疆域自特拜依德延伸至厄立特里亚。这是一片广袤肥沃的土地,商旅、佃农源源涌入。棉花、小米、芝麻长势繁盛,驼队从神秘南方运来樟脑、没药、象牙、金粉、鸵鸟毛、番泻叶、兽皮,有时还有锁在笼子里的双角犀牛,就连马戏团里司空见惯的观众也会为之疯狂。
在延伸到该国西南边境的克罗诺高原上,居住着充满敌意的部落,努比亚人、尼格利特人和桑布利特人。为了免遭部落之间屠戮劫掠的波及,布纳库斯在扼守整个沿海地区的山口修建了巩固防线,命名为飞蝗营。
普罗布斯、卡魯斯和努梅里安相继登基,僭主们来不及自相残杀就被逐个击败,至此,布纳库斯仍可以自恃偏远,垂拱而治。但戴克里先执政后,局势有所改变。随着四帝共治制的建立,中央权力开始收紧对边缘属国的控制。公元290年,的黎波里塔尼亚和昔兰尼加发生动乱,马克西米安亲征干预,面对一场胜算不大的战争,布纳库斯情愿屈服。他向马克西米安保证,他完全可以守住罗马帝国疆界的外围,并且在他的领导下,飞蝗营和古台地将成为堪与希波、莱普提斯和哈德卢密塔姆媲美的繁荣城市。
马克西米安有其他对手要应付,尤其在毛里塔尼亚和西班牙,他乐意同布纳库斯签订协议,封之为“埃及以外的埃塞俄比亚”国王,并赐予其久已废止的“罗马人民之友”(Amicus Populi Romani) 的古老头衔。为了纪念这次联盟,布纳库斯下令在飞蝗营修建了一座巨池,池中央的喷泉装饰四座巨像,对应“四帝共治制”的皇帝: 戴克里先和马克西米安——两位奥古斯都,康斯坦斯·克洛尔和伽莱尔——两位恺撒。
然而,这并未使布纳库斯躲过几个月后的杀身之祸。
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波斯人、汪达尔人、黑方济人和阿拉伯人轮番争夺这块地区。但该地真正的赢家是荒漠的沙砾。18世纪末,格里昂塔是一个滨海狭长酋长国的首都,差不多是该国唯一的市镇,行商和海员就在此交易。几十年后,西方列强开始密切关注这片地表贫瘠,地下却蕴藏了磷酸盐、钾肥、锰和钴及其他矿产的区域。
19世纪60年代,意大利人曼奇和布齐实施了第一次考古挖掘,但与古罗马废墟无关,而是试图确定克尔白-阿尔-玛(准确的名称是克尔白—明—喀布尔—阿尔—巴尔,意思是“大海 [此岸] 的克尔白”,但是大家一直以来都称之为克尔白—阿尔—玛,即“水克尔白”,与麦加的“沙漠克尔白”相对)的位置(可能的话,找到遗迹)。众所周知,克尔白是麦加大清真寺中心的近似立方体的建筑,其东北角镶有著名的黑石,所有的朝圣者都来亲吻它。对于穆斯林来说,克尔白就是世界的中心,穆斯林必须面朝它所在的方向屈膝祷告。
回历4世纪和5世纪时,格里昂塔兴起一支分裂救派,名为胡纳伊派(源自“胡纳”一词,意为“此处”)。胡纳伊派教徒坚信安拉无处不在,跋山涉水去朝拜,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不够虔敬。因此,他们把麦加的克尔白依样复制到格里昂塔清真寺的院子里,给它披上黑色锦缎帐幔(即“基斯瓦”),仅开一扇门,可以从活动楼梯进去,朝东的角上也嵌了一块黑石。
胡纳伊派是温和的分裂教派。他们完全无意发动圣战,散布他们的信仰。哈利里在其《故事集》里对他们善意嘲讽,借阿布·扎伊德之口说他们跟其他穆斯林一样,都是好穆斯林,但他们的信仰却站不住脚。很少有神学家把他们当回事,对他们口诛笔伐。然而,胡纳伊派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他们依附于定都开罗的法蒂玛王朝,其异端学说受到宽容,当萨拉丁确立了阿拔斯王朝对埃及的宗主权和对圣行的尊崇后,他们被赶尽杀绝。渎圣的克尔白也被夷平。在原址上建起了沙漠行旅客栈,供前往圣城的朝圣者歇脚。
这个客栈的一部分直至19世纪还残存,就在其地基下,曼奇和布齐期待发现些许克尔白—阿尔—玛的遗迹(也许还有黑石)。但他们的探索一无所获。
在法国殖民初期,一批热衷古罗马考古的军人和传教士在古台地开始了发掘,其遗址坐落在格里昂塔西北几公里处。很快,人们发现古台地是非洲保存最完好的古罗马城市,尽管远比托勒密或昔兰尼的建成要晚,却在建筑、城市规划和艺术品乃面丰富得多。至今仍有三分之一的城市有待发掘,不到一年就出土了价值不菲的古物,规模不大的格里昂塔考古博物馆由此在世界同类博物馆中首屈一指。
长期以来,古台地被认定是古罗马人建造的最南的城市。直到1954年,沃明顿才依据尤特罗庇乌斯和保卢斯·奥罗修斯存疑的断简残编发表论断,认为古罗马人为了保卫他们的城市,不得不在遥远的南部、邻近高原的地方兴建一座城堡,抗拒公然敌视古罗马文明的部落。这个假设招来绝大多数专家的批评,他们认为古台地仅仅具有航运功能,其内陆地区从未得到充分开发,不至于引起80公里以外部落的觊觎挑衅。但是几年后,为绘制比例为1: 80000 的地图,法国国家地理研究院进行了空中地貌勘察,在萨卡山麓发现“东西大道”的遗迹,由此平息争论,证明格里昂塔以南近一百里的地方确实存在过永久性防御工事。
独立运动前的社会动荡使发掘一再拖延。然而,一支法国考古小分队幸运地发现了一件铭文,经普弗劳姆考证,这件铭文有助于复原飞蝗营和古台地的完整历史,我们现在对这段历史的认知就由此而来:
PRO SALUTE IMP(ERATORIS)
M(ARCI) AURELI VALERII MAXIMIAMI
HERCULII
OB AETHIOPES ET NUBIOS VTCTOS
…
MARCELLUS CLAUD(IUS) BURN...
REX AMI(CUS) P(OPULI) R(OMANT)
…
飞蝗营的发掘自1979年(我来之前的一年)才真正开始。来白斯威森(马萨诸塞州)菲奇温德大学的谢特兰德教授带领一支美国研究团队开展发掘工作。装备精良的考古专家首次启用激光探测器,几周内就发掘出一处规模宏大的古罗马军营遗迹,尽管已被沙子侵蚀。公共喷泉的发现令人感到既惊喜又失望,虽然宏伟的总体设计清晰可辨,组成喷泉的所有细部却几乎无法复原。四座皇帝巨像中仅有一座奇迹般完整保存下来,那就是戴克里先的雕像。
开工前无休止的淡判,其焦点在于“艺术品和其他有价值的遗迹”如何在参与发掘的三家机构之间分配:格里昂塔考古所隶属的文化局、代表CENA(索菲亚科技园古代碑铭学和古币学中心)的法国外交部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后者负责管理美国方面拨给谢特兰德教授的经费。171场会议,一场比一场耗神,旨在决定每种出土文物的命运——钱币和奖牌、珠宝、武器、陶器、陶瓷、骨灰瓶等等将根据情况分配给不同的机构;或者转移到格里昂塔国家博物馆,直至飞蝗营附近建起一座专门博物馆;再或者,将其收归所谓的国家遗产局,其归宿很可能就是终身总统在瑞士某个银行开设的保险柜。
如果发掘出巨型雕像,其所有权则归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该机构将出资在世界主要古代艺术博物馆(那不勒斯、古罗马浴场遗址、卢浮官、雅典、开罗、史密森学会、慕尼黑、伊斯坦布尔、锡拉丘兹、费城大学等等)展出文物,周期从二至六年不等。至于哪一家博物馆承展,则由抽签决定。
戴克里先雕像被随机分配到卢浮宫展出,且时机再巧不过,与1980年3月中旬终身总统对法国的正式访问不谋而合。
格里昂塔法国文化中心承批该项目技术上的具体事务,一面将雕像暂存在港口库房,一面开始制造能将雕像抬进集装箱的底座。
不幸的是,当卢浮宫管理人员于1980年3月3日打开箱子时,只看见一堆寄往布谢尔基金会的上了釉的陶器。
一时间,人们以为格里昂塔和巴黎之间的传统紧密关系将因此受到损害。然而,在最后一刻,古台地出土的一尊“克里斯里凡亭”朱诺雕像照顾到了各个方面,尽管与备受期待的戴克里先雕像相比,这尊雕像体量太小,而且卢浮宫已经收藏了六七件类似作品。也许只有一个人不乐意,那就是终身总统私人秘书办公室主任的特别顾问,他不得不从头至尾改写开幕式讲话稿,将有关古罗马及其帝国的内容换成天神朱诺,尽管后者也是永不枯竭的话题,但不适合终身总统借题发挥,发表一番政治历史的宏论,进而援古证今,引到他关心的话题——加强军事援助和续签技术授助合同。
卢浮官收到的是陶器而不是戴克里先雕像,而布谢尔基金会既没有收到戴克里先雕像也没有收到陶器。事情不仅仅是调包那么简单,而是盗窃。很快,从谢特兰德教授处获悉(但细节节不详),在发掘尚未开始前,一名美国亿万富翁可以说“下了订单”,要买一尊古罗马神仙或皇帝的雕像,用来装饰其前厅的大阶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传话给谢特兰德,如果满足他的要求,他准备支付一百万美元。“当然,这尊雕像必须物有所值才行,”联系谢特兰德的中间人补充道,“不要廉价货,要货真价实的宝贝,就像特拉西美诺的胜利女神或米洛斯的维纳斯那样的。”
谢特兰德拒绝了有悖职业使命的交易,甚至在抵达格里昂塔后告知当局,考古工地上有人企图贿赂。因此,发掘工作在一支武装小分队的监督护卫(至少看上去万无一失)下开展,以防工人私藏挖出来的珠宝或奖牌。其实,工人、士兵和工头完全可能受人诱导,把他们认为能卖个好价钱的文物倒手转卖,但从工地盗走一尊几吨重的雕像,手段还差得远。
围绕窃案展开的调查甚至连事发地点都无法确认,是在考古现场、在雕像运送到格里昂塔的途中、在格里昂塔港口、在把雕像运送至马赛的集装箱运输船上、在马赛港口码头还是在从马赛运往卢浮宫古董部的途中。
唯一能确认的是,那名美国收藏爱好者没有收手作罢,而是和另外某个人达成协议。这个人,当然,只可能是身居高位的人。
法方几名负责人家里受到搜查,结果在米鲁埃家发现一份文件,使他百口莫辩。这是一封信的底稿,极其精准地描述了戴克里先雕像,落款日期为1979年12月26日,收信人是法比安·D. 唐纳尔森,“美国文物协会负责人”。米鲁埃毫不隐讳,承认写了这封信,他说: 唐纳尔森来信称正为《考古学研究年鉴》杂志写一份当年古罗马研究领域的考古发掘报告。调查发现,这份科学杂志确实存在,而且确实每年出版关于苏美尔、阿拉米、希伯来、米诺斯、希腊、伊特鲁里业、埃及、凯尔特及其他领域研究进展的“总结回顾”,但当年没有一位叫唐纳尔森的人负责古罗马时期的报告。
更严重的是,经调查,米鲁埃1979年10月至1980年3月之间的日程显示他两次到访欧洲。他自称去了巴黎,可是遭到调查人员的反诘,因为他还绕道苏黎世和日内瓦。根据打击逃税处的一份(秘密)报告,他在日内瓦信货和阿彭策尔州银行开了两个账户,分别存入125271和241200美元。米鲁埃断然否认曾经绕道和存款。他去法国完全是例行公事,第一次是作为评审参加以作家露易丝·拉贝为题的论文答辩,他是这个领域的权威,第二次是在2月中旬,回国休假。
然而,他面临的指控太严重,1980年3月7日,他被召回巴黎。
其实,专门委员会审理此案期间他从未露面。审判结束,他被缺席定罪,而他含有藐视意味的缺席使其有罪假设更具说服力。然而,流言是禁不住的,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说他不过是替人背黑锅,这个不同于审判结果的说法在格里昂塔引起不小的惊诧。
……(未完待续)
《53天》
作 者:乔治·佩雷克
推荐语:《53天》是法国先锋派小说家乔治·佩雷克未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佩雷克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一直在写作本书,直至其1982年3月3日去世。故事以一名法国殖民地教师受托追查某著名侦探小说家神秘失踪事件为开端,从其失踪前所作的一本惊险小说和手稿中搜索蛛丝马迹,一步步揭露出隐藏在历史背景中的复杂真相。
策划 | 石见萌萌 文案 | 乔治•佩雷克
编辑 | 喈喈朝阳 校对 | 石见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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