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 杨凯琳（Kathleen Yang）撰

▲ 杨凯琳与王己千 

王己千常说精通中国书法是鉴定和收藏文人画的必要条件。他从小已有走向一位传统文人画家和收藏家的期望。在美国，他被公认为20世纪最重要的中国古代文人画收藏家和鉴定家之一，并是占有了公众敬佩的重要20世纪近现代中国画家、书法家和抽象艺术书法家的地位。

▲ 图 1, 甲骨文, 图来源于百度

中国的文字可以追溯到刻在甲骨上的象形文字，见于公元前15世纪。（图1）这个例子证明了，当时的中国已经确立了施展优雅、有力和精致的中国书法的标准。语言和书写文字的发展是一个稳定和文明社会的必要基石。随着中国文字的发展，中国独有的墨也跟着发明，然后又发明了毛笔，用于文字记录。中国书法与中华文明的发展及其教育、法律和货币制度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对书法学问的敬畏和重视可以追溯到春秋（770-476 B.C.) 战国（476-221 B.C.) 时期孔子（551-479 B.C.）的教学。此外，有历史记载，王羲之（303-361 A.D.）的精美书法被收藏家们所珍视。伴随着书法的出现，绘画也随之而来。 因此，中国文人画与书法是密不可分的。再研究了王己千收藏的几位历史上重要的文人画大师的画作之后，例如董源（943-962 A.D.）米友仁（1074-1153 A.D.），赵孟頫（1254-1322 A.D.），倪瓒（1301-1374 A.D.），四僧，明四家，清四王，我发现所有这些伟大的画家和书法家，他们每个人的绘画和书法都是错综复杂的联系在一起，并是使用中锋笔墨（将在下一段解释）来创作的。

在王季迁收藏一张王原祁山水画中自题的题跋中说：

可见，中国历史画家大师他们先是摹仿大师笔墨，再创作他们自己的笔墨来呈现他们各自对抽象风景的想象。这也是为什么在后世的著名收藏中能发掘同一艺术家的书法作品和绘画的原因，书法和绘画都跟笔墨有连带关系。有人说，中国文人只关注于山水画的创作。山水画可能的确更受到收藏家的青睐。其实，明朝（1368-1644年）时期，很多花卉、昆虫画还在藏家手中，但很多都失传了。此外，高质量的中国肖像画似乎在15世纪初就已经消失了，虽然后来在郎世宁（1688-1766）的指导下有了一些受西方的影响的创作。

从现存的10世纪的中国古画来看，笔墨的高标准是通过在毛笔书写时展现一种称为中锋的技术来完成的，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功绩。要精通中锋，书法家必须将笔直握在中央，笔尖必须居中，所以书法家在移动笔时，他的所有控制力，精气和力量都会直接从笔杆顶部，通过笔刷，到笔尖，再到书法的线条。只有多年的实践才能做到让书法的线条充满活力。

几千年来，中国虽然与周边国家有往来，但却是一个对外封闭的国度。1840年，中国在鸦片战争中被击败，随后又于1842 年签订《南京条约》，给予了洋人许多特权。最终，当洋人在中国建立特权审判制度，在中国犯罪的外国罪犯不必依据中国法律，而是外国法律来审判之时，这个国家才在屈辱中猛然觉醒。对于一个习惯了两千多年诏书专制统治的臣民国家来说，这种屈辱激起了知识分子和学者们在战败时期对洋人镇压、割地和战争的反抗。伴随着旧制度被指责为所有苦难和社会问题的根源，以及被贴上“东亚病夫”标签的耻辱，一场渴望瓦解旧制度的革命开始形成。许多改革派开始质疑中国传统教育制度的价值，并开始效仿和崇拜西方。一场风起云涌的运动改变了僵化、古老的格局，最终也波及了艺术领域。 一些“新浪潮”的艺术家开始研究，崇拜，和模仿西方艺术作品

就在这一变革时期，王己千于苏州的一个传统文人家庭出生。他从小喜欢绘画，是一位天生的艺术家。他十四岁时，花了五百大洋买了一张王翬，开始走上收藏家的道路。年轻时所接受的是传统的教育，学习古典文学和书法是必要的，这是几千年传统中国典型教育的最基本的步序。从小练习书法是所有学生的日常生活。带着对文人画的热爱和成为鉴赏家和收藏家的意愿，王己千成为了两位最杰出的收藏家的学徒，首先是顾麟士（1865-1929），然後是吴湖帆（1894- 1968），这两位都是非常成功和备受推崇的书法家、画家、鉴赏家和收藏家。他们出身于名门世家，都有着承袭世代家族的鉴赏和收藏传统。

王己千是吴湖帆的第一个学生。吴大徵（1835-1902）曾任广东省省长，后为河南省省长，是一位画家、书法家，备受尊敬的收藏家。他非常欣赏他的独孙，神童吴湖帆。吴湖帆从小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和超越同龄人的早熟方式吸收古典文学、书画教义，这使他的祖父尤为惊叹。吴大徵也确保他的孙子能够接受当时最受尊崇的导师、收藏家和画家的良好教导。後来，旧世出身名门、收藏显赫的吴湖凡破例收王己千为他的第一个学生，这其中的推动力是王己千的笔墨和从小便具有的鉴定家的天赋眼光。王己千对他的两位导师非常尊重，跟随他们的脚步持续练习书法，并临摹他们收藏的古代大师的笔墨。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的晚年，他常在纽约市白页电话簿的页面上使用中锋技法来练习书法（如示图2所示）。有些人评论他实在太过于节俭了。但事实上，他在上海的时期，就有很多人在日报上练习书法。

▲ 图 2，王己千（1907-2003），紐約電話薄書法習冊 1988年，中國毛筆、水墨、電話薄書頁，款識：王己千習字薄留此奉赠濬泉伉儷戊寅八月

他对自己的书法作品感到非常自豪，并说他的笔墨是真正一流的中锋。在我认识王己千的四十年中，他从未向我炫耀他极佳的藏品质量，但曾自豪地说他被邀请为邓小平七十诞辰写一首书法作品。我天真地问他被邀请的原因，他回答说他的笔墨是举世无双的。他也经常以中锋笔墨临摹他收藏的古代大师山水画中的各种基本笔墨类型。如图3所示，这幅作品展示了树枝在文人画中的表现方式。他的题跋写着干笔中锋。

▲ 图 3. 私人藏品

王己千早年间的作品偏向传统文人画的风格。之后，他在上海公共租界接触到了西方绘画，对西方“后印象”派作品极为欣赏。1948年，在刘海粟（1896-1994）的建议下，王己千决定赴美学习现代西方绘画。1949年，王己千移居美国。在谋生的同时，他依然谨遵师父的教导，持续练习书法和临摹他收藏的古代大师的笔墨。中国文人画家的传统习惯，学习时要经常临摹著名画家作品。历代，只有文人或收藏家才有机会和能力来佣有名家作品，也是唯一能学习和感受大师的笔墨特征的机会。如有一位受人尊敬的收藏家作为导师，藏品便可供学生鉴赏和临摹大师的笔墨。中国封建时代既没有博物馆也没有大学。王己千虽上了大学，並有了法律科的文凭。但对他一身最有影响的是他有了两位个非凡的收藏家导师的指导和藏品供他学习。在谨遵导师教导的方式，在美国，他不断的研究古代文人画大师的笔墨，也接触到他所喜爱的西方思想和艺术。由此，他的绘画开始由传统的文人画风格转变为具有西方艺术影响的自我创作。王己千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了一位成功且备受尊敬的画家和书法家。

好的艺术品的优点是它能超越所有既定的界限。王己千欣赏各种不同文化的精美艺术作品。他经常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学习他欣赏的西洋画。他也曾见到并研究弗朗茨·克莱因（Franz Klein）和布莱斯·马登（Bryce Marden）的抽象作品并认为他们二人的抽象书法作品都受到中国书法的影响。随着王己千不断练习书法，他开始创新。他对我说，他晚年创作的抽象作品是从他日常的书法实践中演变而来的。在他看来，他抽象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运用了充满活力和能量的中锋笔墨来产生绵延伸展的线条。王己千说，他的抽象书法看似是西方抽象，其实他的作品的来源是非常中国化的，因为所有的线条都是用中锋笔墨绘制的，而好的中国书法本身就是书法家的一种抽象表达。

王己千的抽象书法发展出多个方向。其中一个例子是图4。他说这幅作品的抽象形式是从他的日常书法联系中演变而来的。该设计可能源自中国的书法，但在作画过程中，作品却体现了毕加索（Picasso）、马蒂斯（Matisse）、梵高（Van Gogh）、莫迪利亚尼（Modigliani）、卢梭（Rousseau）和马格利特（Magritt）的影响，他非常欣赏这些人的作品。

▲ 图 4. 私人藏品

图5是王己千创新的一个例子。这幅作品的创作灵感来源于王己千在纽约市电话簿上练习书法的日常练习以及他对弗朗茨·克莱因和布莱斯·马登抽象书法类型作品的欣赏。他将多张电话簿页面粘贴在一起，创作出源自中国书法的抽象创作。

作为一名来自中国的移民，他对在美国获得的机会心存感激。他热爱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在他生命的尽头，这个认知的时刻，王己千作为中国传统文人画家而开始了他的绘画生涯，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全才的艺术家运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创作作品。他的作品融合了中国文人画家成功的传统技巧和西方现代艺术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是东西方艺术美学的融合。

▲图5，王己千（1907-2003），拼貼電話薄上的抽象書法，中國毛筆、水墨、拼貼電話簿頁面，款識：己千鈐印：王己千印

这让我想起了一件趣事，当时王己千和方闻教授正在讨论1997年他出售了一批名作给慈善家唐骝千，作为唐骝千承诺捐赠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礼物。王己千祝贺方闻将中国最精美的文人画带到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因此永久收藏了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国宝，成为了除中国以外不可替代的中国古代书画重镇。几个世纪以来，这些画作不是被封存在皇家收藏，或是被私人收藏，成为了大多数人看不到的精英艺术。由于中国发生了1911年和1949年的两次革命，使得很多藏品被分散，其中一些最重要的国宝最终流向美国。正是美国慈善家的慷慨、冒险精神和方闻的天才外交手腕和远见使这一切成为可能。这是一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可能在未来都不会重现。王己千说，方闻的成就将在美国的中国美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对此，方闻却反驳道，在历史上，王己千不仅是20世纪最重要的收藏家和鉴赏家之一，而且被视为一位杰出的画家和书法家而铭记，这是一项具有重要历史性成就。

▲ “王己千书法之纽约韵律"，主展厅，©THE FQM，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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