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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龚琳娜是一个很单纯的人，我并不认识她，只是从她的语言及声音来感受，这些年主动或强迫听了太多歌，自我感觉已很容易能从一个人的唱歌声音中感受出一个歌手性格的底色，单纯、复杂、温暖、冷漠、狡黠、诚恳……而龚琳娜的声音底色就是单纯，她有一种精力旺盛的、充满好奇感的张力，无论唱什么歌似乎都要动用全身的表达热情，让一首歌显得生气蓬勃。这跟唱的风格与题材无关，因为即便是她唱那些“雷人神曲”，我依然能感觉到这种单纯。同样就像大张伟唱那些洗脑神曲，无论歌词旋律多么的傻乐与幼稚，我都能感觉到他赘着的一个包袱，他的性格底色有一种抵抗，一种无奈的自嘲，或是刻意地让人误解，总之是种很复杂的底色。

一个单纯的人如果还很有正义感，那么会带来一种很常见的画风，思考问题非对即错、善恶分明，喜欢用一种大而宽泛的道理去解释复杂的事情，用传统的价值观包裹着鸡汤感的句式，让他们的批评往往带有一种微妙的朗诵感。看龚琳娜的微博与镜前采访就常有这种感觉，包括她用大白话说王菲的“音色丢了、气息没了、音准走了”，这种痛心疾首的排比脑补她说话字正腔圆的的语气，很有一种是在感叹冰山消亡或是森林毁灭的语调，不过这就是龚琳娜的气质，与她的价值观是非常统一的，她单纯、善良、较真，把唱歌像一门老手艺一样对待，认为歌手都得像她一样每天必须练歌，认为走音的艺术家不配为艺术家，认为业精于勤荒于嬉，认为努力与刻苦会成就传奇，认为娱乐圈相互吹捧假话太多，而自己要撕破这皇帝的新衣……总的来说，龚琳娜对音乐的态度是虔诚的。

她的德国老公老锣，也时常是这种画风，比如老锣最近写过一句话，说王菲的男友（谢霆锋）那么爱她，是不会介意她唱歌走音的。看到这话我很惭愧，我们俗人好像从没意识到过谈朋友跟走音有什么关系，再一想不禁感叹，原来龚琳娜走不走音，是老锣对她的爱里的一个指标。

其实他们夫妻并不避讳这个话题，记得看一个视频，龚琳娜问老锣，有个问题我从来没问过你，如果我不是一个好歌手，你还会爱我吗？老锣的表情很为难，说我们的事业与我们的终极生命是完全的混在一起的，所以不知道会不会。这是一个坦白又略伤人的回答，而龚琳娜听到这答案脸上居然洋溢着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仿佛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踏实了——原来他爱我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啊，真开心。我当时看到这一幕时非常感动，原来世间不止是无条件、无理由的爱可以打动人，原来有条件、不纯粹的爱同样可以打动人，而它在爱之外，却成了另一种纯粹。

在采访中知道，老锣二十年前来中国研究蒙古音乐，遇上了蒙古女歌手乌仁娜，两人结婚，后因音乐理念不同，“从音乐到家庭很自然地就结束了”；后来研究汉人音乐，在某个场合被龚琳娜的声音打动，之后便与龚琳娜结婚。老锣与乌仁娜结婚要告诉家人时，给德国老家寄了一盘乌仁娜磁带，后来与龚琳娜结婚，给家人寄了一盘龚琳娜的磁带，那个年代一般人给家人介绍自己对象时都是寄张照片，而他寄磁带，说明在他的心里，老婆的声音比外形更能代表她个人。由此可见，老锣对音乐的虔诚度不比龚琳娜低。

后来又看一篇采访，写当年龚琳娜第一次带老锣回家见她母亲，她母亲拿出龚琳娜唱晚会歌曲的录像带自豪地给老锣看，老锣受不了龚琳娜当时虚假的声音与做作的造型，丝毫不顾这是第一次去她家见未来的丈母娘，直接说，真恶心。这故事即便是放到现在，估计是会出现在北美吐槽君，或是天涯豆瓣上的一篇《818我相亲认识的情商很低的极品男》的帖子里，事实上这件事也直接开启了老锣与龚琳娜母亲长达十年的隔阂，说明他为了一种艺术的“真”，是不惜得罪准岳母与未婚妻的，而龚琳娜同样也不是天涯豆瓣的那些八卦女，她听到这个“很恶心”的评价，瞬间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开启了她的中国新音乐艺术家的新里程。这样的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是天作之合，他们会为艺术较真而不惜得罪最亲近的人，所以更何况是王菲了，哪怕王菲就算是推红龚琳娜的恩人。在利益人情交错、处处讲做人的娱乐圈，敢坚持做一个情商低的人，这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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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个单纯，一个虔诚，双双又很较真的人批评某样事物，若是备受关注，往往会陷入令一种抒情里，会用有限的材料去无限拔高主题，比如老锣称王菲已不再是艺术家，龚琳娜称这乐坛已无人敢说真话，为什么没有人敢于撕掉皇帝的新衣。其实当晚演唱会直播，网络上对于王菲演唱状态的质疑声非常大，甚至大批人表示应该选进年度车祸现场，而在龚琳娜老锣这里，突然变成一片叫好无人敢说真话的局面，强行把自己带进孤军奋战的悲情里，他俩的微博从王菲走音里生出了一种乐坛生死存亡的气氛，当然也许是为因网友骂声的刺激而不得不去占领更高的领地。

但龚琳娜不明白的是，时代挑中了一个人，跟他的音准节奏唱功都没多大关系（一个天赋平庸的草根想通过选秀出头，才跟音准节奏有关） 。而时代让一个人成为了传奇，跟这个人的心性与人格有关，人们常说相由心生，其实声更由心生，你的灵气、个性、自我、敏锐、悟性、智慧都会通过声音来传递，它微妙，但却是声音的灵魂，同时当一个人的心是开阔、自由且坚定的，她会自然地抵挡对当下流行的附庸与迎合，以及摒弃了利益所带来的对媚俗自然的好感，从而建立起一种超前的音乐意识、出众的品味与强大的气场，当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王菲，让他人无从可练、无从可仿，这才是王菲成功的精髓，也是“音色丢了、气息没了、音准走了”后所抹不掉的东西。网上有条段子说，“韩红不走音也不破音，演唱会票价还便宜，你们怎么不喜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龚琳娜批评王菲，有点像一位作家批评另一位作家的文章时，义正言辞地说错别字太多，质问后来到底有没有经常练习写字？这样的批评，也确实是事实。但是这个层面的批评，本该出自于网民，或者我，或者我的好友“音乐车祸现场”也许违和感才不强，而从龚琳娜老锣这样的“中国新艺术音乐家”组合的嘴里说出来，很有点大学教授化身小学老师改作业的味道。

事实上，龚琳娜为什么在意音准、节奏、气息，因为“龚琳娜”这个艺术形象，其实是龚琳娜本人与老锣的联合体，老锣像是操控者，操纵着一个音准节奏气息超一流的声音机甲，老锣自己也承认“在音乐上是龚琳娜听他的，他是思考者，而龚琳娜是表现者”，而“王菲”这个艺术形象则是王菲自己的意识与表现的统一，即便她现在机甲破损，但意识依然强大，这事件其实是龚琳娜机甲向王菲破损的机甲发起的一个物理攻击，而真正的王菲的灵魂隐匿其中，毫发无损。王菲丢掉了音准音色气息依然是王菲，而龚琳娜若是丢掉了音准音色气息则不可能再是龚琳娜。

我曾说过，唱歌存在一种“空中楼阁”，华语流行乐坛黄金时代的极大多数歌手都是在这“空中楼阁”里，龚琳娜也提到过，中国的绝大多数歌手都没有解决基本功问题，这是因为中国缺乏一个天然又成熟的音乐教育与熏陶的环境，于是制作人在挑选唱片市场的人才时，都跳开了这楼阁一二层的音准、节奏、唱功、声音控制、现场演唱能力的基本功，直接取他的灵气与音色魅力在录音室中精心培育与调和，令其绽放出空中异彩，没有解决基本功并不意味着录不出好的唱片，唱只是唱片工业里的一环，一个聪明有经验的制作人完全可以让一个基本功问题没解决的歌手在录音棚里扬长避短或是另辟蹊径。其实龚琳娜前段时间批评的另一个歌手孙燕姿也是“空中楼阁”歌手，这非贬义，现场车祸跟感冒虽有关系，但却不是本质原因，本质原因是唱现场根本就不是“空中楼阁”派歌手的安身立命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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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菲走音”事件的前期，整个舆论风向还是偏向龚琳娜夫妇的，直到老锣评论王菲的那条#一女三夫#标签的微博出现，整个舆论出现了反转。

不过要注意，这条微博不是在“王菲走音”事件期间发的，而是他两年多以前2014年9月的一条微博被人扒了出来。而且，这几年老锣在微博上不断向各种华语歌手开炮，此前都未激起什么水花，而这次引发争议主要是因为王菲太出名。看到这条微博我起初很奇怪，为什么老锣会突然关心王菲的私生活，后来查了一下2014年9月发生的事，便有些明白了。2014年9月9日，王菲演唱的电影《触不可及》主题曲《爱不可及》发布；2014年9月20日，“锋菲复合”惊动娱乐圈，霸占各大头条；2014年9月27日，老锣发微博表示“王菲的艺术已经不行了，要靠八卦让人注意到她”。

这样一来就比较清楚了，老锣先听到了王菲的新歌，感到失望，当然他也许不懂这些电影歌曲与王菲背后的人情圈有何关系，之后网络被“锋菲复合”刷屏，前者作品艺术质量的退步与后者引发强大热度在同一时间进行让这个外国人感到困惑，对于一个连结婚都要考虑女方声线的男人来说，他也许认为如今这种艺术水准的王菲不配有如此高的关注度。当然，“一女三夫”这个标签确实很低级，这点无需讨论，在事件中他趁此机会宣传自己的音乐会与公号确实有“蹭热点”的嫌疑，不过把两年前的微博言论拉到了这次事件中被强行作为“蹭热点”的又一证据，这有些不公平，这令我想起互联网时代的“米兰达警告”——你有权在网上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截屏当作呈堂证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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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龚琳娜老锣夫妇时常给我一种错觉，让我感觉老锣才是中国人，而龚琳娜是西方人。老锣给我的感觉尽管也纯粹，但并没有龚琳娜那么单纯，他处于一个精明的灰色中间地带，似乎很耿直，但也另怀私心；时常大义凛然，但偶尔也有公然挑衅之嫌；他既会在微博上公开表示理解男人出轨，又会在评价王菲时打上一女三夫的标签；他既会对中国音乐在国际上缺少地位而痛心疾首，又会创作出吸引眼球的中国元素神曲令引发争议。他懂得利用话题、制造声势，同时把国人对西方人非犬儒的印象以及他对中文不敏感的借口作为一种特殊的保护层，来中国二十年，他比龚琳娜似乎更像一个中国人。

《忐忑》红了之后，老锣似乎发现了一条神曲之路，给龚琳娜写了《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等“雷人歌”，同时在表演造型上夸张大胆，在这个阶段，他有着一条深思熟虑的路线，一边用这种极能撩骚大众雷点与骂声的神曲去赚足眼球，一边写着严肃的艺术作品比如《山鬼》一类来抵抗着评论界对于他们艺术追求的批评。

我当时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分析过他们那个阶段，其实《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这种歌并不差，《法海你不懂爱》堪称《女人是老虎2.0》，是种对禁欲主义的反叛，而《金箍棒》则是用“紧箍咒”的方式来呈现，有着相生相克的哲学。不过这些歌当年大众一片恶评，即便它们都有一个深层的意义与精密的包装，但依旧没有获得群众的谅解。这里以我个人的体会来看，那就是你做事的初衷是什么，出发点很重要，它决定了你的诚恳度，老锣在采访中，对于大众评论这些歌很雷人表示很失望，其实他可以想一想，这些歌的创作初衷是否像《忐忑》那样单纯，尽管外在上《金箍棒》与《忐忑》并没有太大的差距，但大众的评价却相差很远，因为内在的出发点像一股无形的精神力量决定着大众的立场，哪怕短时间会有迷惑性，但时间会越来越给人与作品一个公平的解释，如果出发点并不是那么单纯，那么经过再严密的包装结果也不会令人满意。

我不知他们夫妇是否会认为当时的神曲路线对龚琳娜的艺术人格是一种伤害，这里可以看一个Lady Gaga的例子。Lady Gaga在2008年出道，靠怪异造型与惊世骇俗的表演噱头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度，在这同时，她的音乐质量是相当过硬的，舞台表演虽然有上吊、火烧钢琴、血崩等重口味设计，但都用八十年代舞台元素、新浪潮艺术去包装，来给自己的诡状殊形一个艺术化的解释，用自我、生而特立独行赋予这些奇形怪状一个精神护罩，这种路线本身没有问题的，但直到2013年，她开始有更高的事业追求，开始做流行艺术，要彰显一个更高层次的抱负的时候，先前种下的恶果才显现出来——《Artpop》在商业上失败，尽管在音乐上它非常出色，也许有很多宣传及运作的失误，但真正的失败的核心是，除了粉丝与高层次乐迷之外，普罗大众是不相信一个曾靠噱头吸睛的“小丑”是能做哪门子艺术的，所以这个恶果，团队要用两三年的时间去修补，用各种正式的场合、庄重的造型，唱人民群众心里所认为的“殿堂艺术”如爵士、百老汇等曲风来扭转形象，甚至最近出了一张乡村乐专辑《Joanne》，并表明自己厌烦了流行乐，你以为乡村是她真正的追求吗，不，这是她继续修复形象的一步，只是更加入戏，直接返璞归真到希望的田野上，甚至要把自己洗清到歌里前世的“Joanne”来把一切归零，这一步乡村路线的目的是为了铺垫下一次更惊人的艺术颠覆，可谓是卧薪尝胆。

相较之下，龚琳娜老锣还算是幸运的，幸运在他们当时走这种路线是在中国，中国人一向是很通融的，龚琳娜用了更少的时间与作品就扭转了大众的印象，如今几乎只要有龚琳娜新闻的地方，都有人会在评论里提到她的《小河淌水》、《静夜思》等歌曲，称她为“真正的艺术家”，而在王菲演唱会前十天，网络上还被龚琳娜的一个采访视频刷屏，转发评论都是一片赞誉，这与十多天后的一片骂声又是截然相反。其实在一个擅长通融的国家，群众对一个人转粉与转黑都十分容易，它可能会因为一首歌、一个视频、一条微博、甚至一句话，态度就迅速改变，而龚琳娜夫妇似乎也无心经营这种网络形象，一个依然不断发表着对乐坛怪象的批判，另一个每天依然充满正能量的在网络上教人练气与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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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一件看似偶然发生的事件其实并不是偶然，而是一个人的心性、人格、经历与思考方式共同塑造了这样一个结果，仔细看，它依旧是人的某种行为方式的又一重复。如果没有这个对曾称赞过自己的王菲依然直言不讳的龚琳娜，如常人一样面对赞美而谄媚，面对批评而抵触，那么当初在面对老锣“恶心”的评价时就会恼羞成怒，那么就不会有一个中国新民乐艺术家，如今的她也许还在央视晚会上唱着社会主义颂歌。如果老锣不是在这场风波中突然出现被认为有营销蹭热点的举动，那么被惹恼的粉丝就不会大费周折地翻出他曾经的恶意评论，从而扭转了舆论。可是，如果不是这么一个精明与耿直兼备的老锣，那么便没有在《忐忑》之后用另类路线将龚琳娜彻底推向全国的诸多神曲，龚琳娜也许早在《忐忑》短暂的热潮后销声匿迹。很多事情都如此的有着阴阳两面——

而对于王菲来说，走音跑调缘于她如今已没有了唱好歌的热情与欲望，她甚至没有兴致去向人们表达自我，更没有兴趣去跟大众建立情感沟通与连结，如今的她是一种冷漠的状态，这种冷漠在如今是她无为、无用、尘埃的哲学，可倒回二十年前，这冷漠却是个性、高冷、自我与“烦恼自己太红了”的前身，只是二十年前她还有艺术的兴奋，二十年后早已尝遍了这世间的宠爱与恶意，这兴奋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冷漠是她的自我已不再要求被看见、被仰慕从而外在生命力看似衰落的周期，灿烂的烟花曾绽放夜空又在黑暗中湮没，那么这个黑暗会因此前的璀璨而显得更加深沉。

就像此时，老锣依然用他不熟练的中文在写文章跟网民理论，单纯的龚琳娜依然每日用正能量的鸡汤来抵挡着网民的谩骂与攻击，而这事件里真正的主角王菲，在那晚之后便又一次消失在大众视野，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