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同学们读了《老戴的风骨》，在同学群里掀起了回忆大学生活的热潮，我就势再贴一篇九年前的小文章，传主是我们华师中文9703班的班长周菁同学。

（竹喧大学时的照片，手机翻拍的效果不够好）

竹喧归浣女

竹喧是那种每个大学里都有的风云人物。身材窈窕，皮肤白嫩，开朗大方，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走到哪里都如众星环拱之明月，真个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军训时，竹喧是我们副排长。吃饭之前，残暴的连长总要我们在西二食堂门口集合，竹喧就站在低低的台阶上，指挥我们唱一首《打靶归来》，那拍子打得有鼻子有眼，很有气势。那时候的印象是，她的额头很饱满，锃亮锃亮的，眼睛很大，秀眉入鬓，很精神的样子，令人不自觉地想起“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之类的话。

军训结束后，重新分宿舍，很意外地跟竹喧分到了一起。小白很高兴，说了些闻声相思相见恨晚的话。我那时候惜言如金，就怯生生地什么都没说。不像现在，有了职业病，话多得自己都讨厌。渐渐地混熟了，得知竹喧是华师一附中毕业的，那可是俺们湖北省的窗口学校，盛产才子才女的地方。他这些才人又不比寻常，不仅考试成绩好，还兴趣广泛才艺双全，的确是素质型人才。竹喧的歌很动听，我们去外面唱过几次，她的歌喉显然是经过训练的，据说是用气发音，既好听又不累，跟俺们比基本是奥运会和全运会的差别。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坦。滔滔和丢丢的字也算是不错了，但都是野路子出来的，算是黑妞的水平吧，那竹喧就是白妞。至于我的字，不过是浪费几张毛边纸罢了。虽说我一次性通过了书法考试，最多也只能说明科举考试还不能选拔出真正的人才啊。她的国画也很有意境，我见过一两副的。竹喧从小学跳舞。据说，老师先用手拃了一下她的脖子，点点头说：“不错，可以学舞。”原来脖子长，就有了学跳舞的先天优势，估计小时候她妈妈天天给她讲长颈鹿的故事罢。我初中一个同学写她后边的一个男同学：“细长的脖子上嵌着一颗花生米大的脑袋”，真是传神画像，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好颈不长，认识竹喧后才发现也不尽然。

竹喧最擅长的是健美操，参加全国大学生比赛还拿过奖，也曾多次在学校演出。长期跳舞使得竹喧保持着一尺七的杨柳小蛮腰，总让我想起《飘》里面风情万种的斯嘉丽。有一阵子，她迷上了摄影，煞有介事地挂着一台手动调焦的相机，邀请我做模特儿，我一狠心就牺牲了自己，在屋前屋后树头树底被咔嚓了若干天。洗出来的黑白照片虽不很好，却别有韵味，我至今珍藏。后来毕业时，我请了新闻系的一个同学帮我拍照留影，竹喧又是帮我化妆又是给我设计发型，后来拍出来的照片我特别喜欢，真要感谢这位好姐妹帮我留下珍贵的记忆呢。

（竹喧初学摄影时帮我拍的照片）

竹喧的英语学得很活，不仅每考必捷，口语也很流利，令我等口水直流三千尺。她经常头戴耳机，坐在角落里听美国之音英国BBC之类的，一边听一边还唧唧复唧唧，不知道的还以为俺们宿舍开了特务培训班呢。据说她还有一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活，一边看电视，一边听英语，一边嗑瓜子，一边和妈妈聊天。她还会写圆体，我觉得飘逸，就请她把二十六个字母都写下来，照着临摹，结果没练一个星期就放弃了。我还安慰自己：同样一件衣服，穿在模特儿身上怎么都好看，自己一穿往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懂得放弃是聪明的一种表现。英语学得好，竹喧轻松考上武大的研究生，后来又读了暨南大学青年才俊刘绍瑾的博士，毕业后到华南师大摄影系任教。

（我们班的毕业照，后排右四着浅蓝色衣服者为竹喧，前排左一为皓月）

大约是我们班祖坟冒青烟，竹喧做了我们四年的班长。她很活跃，点子既多能力又强，经常组织我们搞点有新意的活动。比如带领我们去打扫武汉长江大桥的桥头堡，她还联系工作人员跟我们开座谈会。我们惊奇地发现桥头堡居然有五层楼高，居然还有电梯，居然有那么多军人日夜守着桥，居然用吊桶从铁道的缝隙打水上来洗地。那大约是我一生唯一一次去那个地方了，有这样的遭遇还真得感谢竹喧。再比如从武昌中华路坐轮渡到晴川阁，登龟山电视塔，欣赏“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美景，我拍了好多臭美的照片寄回去。有一次，她还带领全班同学坐724到汉口解放公园去野餐。那些日子，也许是我一生最快乐最飞扬的岁月了。

（1998年，我们班组织活动，我与竹喧在龟山电视塔下合影，旁边就是春树历历的晴川阁了）

竹喧还是领袖群芳的舍长，她虽然年龄小，却总像姐姐一样宽厚地照顾着我们。谁有什么困难，只要跟她讲，她准能帮忙解决。有一次，我和滔滔逛司门口，盛情邀请她，她本来准备回家的，但却毫不犹豫地跟家里打了电话，然后跟我们一起去了。那时候我才发现，竹喧很会砍价，在她的帮助下，我一举拿下三条裙子，既漂亮又便宜。回来的路上我向她求教，竹喧告诉我一个诀窍：“买东西不要看他喊价是多少，关键看他值多少，你觉得一件东西值多少钱，你就可以讲到多少钱。”此所谓以不变应万变之理也，俺至今牢记竹喧的真理，每每买衣服都咬定青山不放松，一直砍到我开始叫的那个价钱为止。

副排长竹喧的追求者少说也有一个排，人家做排长也就一个月，她足足做了四年。其中最笃定者是她的一个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同学，姓祝，一米七八的个头，因长期踢足球，身材也很好，皮肤或许有点黑？我没有近看过。头发乌黑发亮，有点长，散碎地搭在额头上，偶尔遮住一只眼，眼睛很亮。据眼睛如鹰隼一样厉害的滔滔描述，祝同学就像漫画里的男主角，长的俊美而脱俗。但是这位同学有点幼稚，因而被我们呼之为小祝。大一我们住在西区四栋的一楼，那是政法学院女生的老巢。一楼的窗户很高，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可是外面的人很难看到里面的活动。听说了小祝的情况以后，我就想伺机窥探一番。小祝每天约竹喧上晚自习，吃了下午饭就耐心地在窗外等候，在女生楼下形形色色的群狼之中，小祝算得一只最清纯最幼稚最痴情的狼了。我就选择了这个时机。可是小祝的视力很好，我却近视得厉害，要看的话得戴上眼镜，先得蹲到地上，慢慢地直起腰来。到眼睛刚好能看到窗外时，要立马停下来，弯腰曲腿的姿势很难受，更难的是把握好伸腰的度，要不上不下才能既看清敌情又不被敌人发现，何况敌人又是那样警觉。我好容易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来，到视线刚刚越过窗台的时候，我正准备松一口气，却惊奇地和小祝四目相对，两下愕然。不知何时他已经从大路边来到我们窗下，正想往里看呢。我吓得花容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宿舍的人都哈哈大笑。

从此以后，俺们宿舍就有了一条规定，无论谁的男同学来访，都要若有意若无意地带着他在我们楼下窗前兜一圈，其余六人躲在窗后仔细窥伺品评一番。这种良好的清谈之风一直维持到毕业。先前住在西区四栋一楼，这个方案很好操作。大二搬到西区一栋的三楼就有点麻烦了。竹喧有一副望远镜，常年慷慨地留在宿舍，就解决了我们的困难。我的男老乡们基本都没有逃脱过这种悲惨的命运。她们说，我们山区出来的男生，多半很清秀，书生气很浓。比如我一个在华师对门武汉测绘科技大学学计算机的男同学，清秀苍白，架着一副很斯文的眼睛。用魏恒的话说，适合在日光灯下看，不适合在日光下看。这样说来，我的男老乡们挺给我挣面子的。

（报纸截图，左三为周爸爸）

竹喧的爸爸和妈妈都是华师一附中的老师，她爸爸还是特级教师。08年冬天，我们几个还去竹喧家玩过一次，用她家的高清电视看了一部恐怖片。吃饭的时候，周爸爸拿出数种饮料，其中有我没喝过的红牛，想起“渴了饿了喝红牛”这句话，我毅然要求喝一杯，因为那时的我的确又渴又饿。后来他们搬了新房，我还去过一次，房间布置得简洁而高雅。有一年，王子鸣来我们学校大礼堂开演唱会。原来的大礼堂在研究生楼十八栋前面，如今早已无迹可寻。竹喧带着爸爸和望远镜邀着我们一起去了。其间，我对王子鸣的歌大肆评论一番。后来，竹喧对我说：“我爸爸说，你其实挺好的，就是老喜欢看别人的缺点。”我很吃惊，二十年来居然一直没有认识到自己有这样的缺点，也没有人跟我说过。也很感动，周爸爸这样说我，其实是把我当女儿一样的看待吧，这种诚恳而朴素的批评让我这些年都警策着自己。如今，我已经深深懂得，尖酸刻薄的林黛玉最多只是让人同情，却并不可爱，好的人生态度应该是像曹雪芹那样，时时怀着一颗宽容和理解的心去看待世间的一切。

竹喧后来去武汉大学读新闻研究生期间，有一次还约我去街道口那里的剧院看演出，见到周爸爸周妈妈还是那样年轻，雍容纡徐，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富贵气度。有一年我在参加高考阅卷的时候，看到一个考生造句这么写：“老师起得比公鸡还早，睡得比小姐还晚，工资比民工还少。”哎，这个学生真是中国老师的知音啊！有些老师自嘲：“远看像讨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却原来是改卷的。”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脱不了穷酸气，《儒林外史》里的读书人多半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再不就是骗子，但是大家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穷酸。我最欣赏的读书人有两种，一种是潜心学问清高孤傲者，比如我导师老戴；一种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者，比如周爸爸。最近在竹喧的博客上看到照片上的周爸爸和周妈妈还是风采依旧，流逝的岁月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

（报纸截图，左一为周爸爸，右二为周妈妈，穿绿衣服的小女孩就是周菁）

                                                                    2009-12-12

 补记：

竹喧是周菁的网名，竹子是高洁的，然而未免清冷，如“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到底孤寂了些，加一点喧闹之声正可弥补。这么说来，竹喧的网名到挺适合她的。

周菁在大学里就爱上了摄影，现在以自己的爱好为职业，真是很幸福的事。我到广东以后，在学术会上认识了她的博导刘绍瑾教授。我说周菁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字也漂亮。刘老师说，周菁还有一样绝活：各种木材落眼就能说出名称。这大约是她毕业以后学会的罢。

她工作以后变得很忙，我们的联系就少了许多。她常常会带着学生出去拍摄，偶尔也发一些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的周菁还像当年读书时一样，衣着朴素淡雅，也不刻意做头发、化妆，保持着一丝学生气。

近几年，她开始拍摄纪录片和广告。2016年国庆期间，她主持拍摄的马志丹工作室《我们的青春》系列纪录片之一《卫洁昕：人生三重奏》在广东卫视播出，室友们由衷地为她感到自豪。为了这一集纪录片，她起码熬了大半年的夜。其中九月底的某天清晨四点起床去拍珠江晨曦，国庆当天还在广东电视台熬通宵。当片子得到马志丹总导演首肯后，她一头栽倒在床，一口气睡了十五个小时，醒来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女汉子！纪录片中的卫洁昕是一个特别能吃苦，在快节奏的现代都市活得十分精彩的女子，周菁也是这样的人。大约是共通的人生态度使然，片子拍得很动人。从前我只是佩服周菁的多才多艺，但现在觉得她身上有更可贵的地方值得欣赏，尤其是拼命三娘的工作精神和待人以诚的人生态度。

                                                               201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