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读罢《村西口》,感觉欣赏了一组木刻或版画。深褐色的土地、山村,深褐色的衣衫、深褐色的脸,太阳在他们流汗的头顶闪光。还有炊烟,小河,山道,回荡在山谷的劳动号子,让我们我们体会辛劳和力量。金黄的麦子从他们身后倒下,渐次成为一种温暖的背景。这样的一个乡村的细胞,从来就和我们息息相关,若不读懂他们,便不能算读懂当代中国。王顺法朴素诚恳的书写,还原了宜南山区的真实生态,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 徐 风
村西口
王顺法
我们村在一个小山坳里,村前便是一条小河。村东村西,分别由两个小山梁直抵小河边。出村东口,从小山梁的山嘴再往前五十米,便上了104国道。而出了村西口百十来米,便也开阔起来。那小路沿山脚而行,而小河离开山脚有百米距离,与小路基本并行,向西伸去。大山与小河之间,便有了一个近一百多亩水田的圩子。小路另一边的山坡上,还被开垦出几十亩山地。这些农田和山地,便是我们小村人祖祖辈辈的饭碗。水田里,原先也种过双季稻,一年三熟。后来慢慢变成两熟,一季水稻,一季小麦。而旱地,始终两熟,一熟山芋,一熟小麦。
村西口的山嘴是直抵小河的,以至于小河河底便是岩石。河水一般才一人多深,勉强让生产队的五吨水泥船能满载通过。小队的打谷场设在村东,有时,枯水季节,偏遇农忙,撑船运送稻、麦,竟只能装半船。许多时候,因贪心,多载了三五担,船行到村西口,船底便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是船底擦着下面岩石了。每当此事,撑船的、揺船的,便纷纷裸身跳下水去,船的两边各站一个,一声"一、二、三”的号子,双方端住船沿,一口气,使劲用力,连抬带推,将船送过这一段石头河底。过了这段,两人必是相互嘲笑着对方的“本钱”,爬上船去,穿好裤子,继续撑的撑,揺的搖,将稻、麦送往村东的小码头。
因山嘴离河实在太近,村西口那山脚与小河才相距一丈左右,山脚下还有一个丈把高的小土坎,上边不光长有映山红等小杂树,还种着一些白杨、槐树,也有自生自长的几棵榉树。而河边,为防塌岸,便种上了柳树、朴树。那些树种得密了一些,树也就争抢着阳光,除杨树基本上一律向河面方向弯曲地生长外,其它树都向上长着。
从村西圩子里运进村来的粮食,还有送到圩子的水田、山坡旱地的猪灰,除一小部份由小船来往运送外,全靠人工肩挑。村西口那条人来人往的路不宽,真正不见草皮的路面,也只有一两尺宽,以至于人与人相交行走时,便养成一个规矩,轻担的,须站在边上的荒草地上,让挑着重担的能顺畅地在小路上通行。如大家是空手的同性人,便可各侧一下身子,同时擦身而过。如是异性,那女的怕吃亏,必定是靠一边立着,让男人先走。
村西口小路的空中,全让树冠覆盖了。那几十米长的小路,春、夏之季,就象一个绿色的隧道。那路又是顺着小河蜿蜒着向西伸去的,我们站在自家门口向西看去,是绝对看不倒小路尽头的,最多也就看过去十几米。它就像一个舞台,小村上的人,进进出出,也始终变换着角色。比方他挑着一对空竹大篮子向西走去,因为担子里没份量,这每一步走的都是平缓的,那背影很从容,几乎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个把小时,当他再从那村西的绿色隧道口出现时,必然是挑着一担青草或山芋过来了。那挑着担子的走路,须顺着扁担两头的货物上下一沉一浮的节奏而走。这种挑担叫挑“活担”,别看是重担,能挑活担,要省力不少。它是借了扁担向上翻翘的瞬间而抬脚向前的,当扁担两头的重物随脚步下踏重新下压时,那脚已沾地,走路便踏稳地面了。挑“死担”则走不活步子,不但费劲、费时,还很容易伤了腰。所以,在村西口挑着重担的人进村,大都提腿的速度很快,仅有半拍,走路带有小跑的性质。而且前额基本上都流着汗珠,且气喘吁吁,头发也总会被汗水打粘了。讨生活的人,是不会讲究形象的。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便是村西口的秋收时分。晚稻成熟了,收割时,割倒在稻田的稻杆,需经太阳晒干后扎成小把,然后挑回谷场脱粒。因为农田多,往往最后一批稻把收回时,早就打上重重的霜花了。村西口的树叶,也变成了黄、红色。我们在家里的小孩,听到一声号子从村西传来,便会赶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不冷不热的浓茶,齐齐候着自家的大人,从村西口走进村来。
“哎嗨哟嗬......”这是领号,“哎”“嗨”“哟”各为半拍,那个“嗬”字要一拍半,是拉长的。而领号的人,必定是组长,或是副队长这样的人。他们挑着稻把走在队伍的第一个,脚步适中,须让后面队伍中的大个子,合得上大家的步调。关键是让女人、半劳力、小个子,也都能跟得上领队的步伐。仅二尺宽的小路,那稻把的担子约有二米半宽,人走路上,两头挑着的稻把,便全从小路两边的荒草上拖过。再也不可能让出距离让其它人行走。四十多个社员,一字长蛇阵,每人相间约一丈,没有号子齐步,根本无法展开活计。
“哎嗨哟嗬......”这是众人的和号。领号的人,嗓子清亮,高吭有力。而众人和号,需压低声调,这样一是为了省力,二是步伐一致。领队的人,也轮换着的。如这一担是队长领号,下一担队长不说,副队长也自然排在队伍前头。这一百多亩水田,最远的,距打谷场有二里多路,这一担稻上肩,中间便不能停息。男人大约每担150斤左右,女人每担约120斤左右,男人与男人,或女人与女人,担子相差不会超过10斤。因为涉及年底评工分等级,没有人敢偷懒。从村西口进村,也就将到谷场了,那时,不论何人,都是最累的时候。端茶候着队伍过来的孩子,见着自家大人出现了,会追着队伍,把茶送上。大人不说话,不停脚,随着脚步,喝上几口浓茶,然后把空碗递给追着自已的孩子,依然跨步向前,把稻把挑向谷场。
出了村西口,距小村三里远,有一个叫“海家湾”的山坳,那是我们小村所有前辈们的墓地。不论病死的,老死的,还是淹死的,吊死的,在送他们到天国去时,必然也是从村西口经过。在故乡生活的二十多年中,也几乎年年会看到从村西口出发的送葬队伍。
其实村西往上的山谷中,还居住着三千多外来人口。他们都是近二百多年来,从浙江平阳迁徙过来的。也偶有与小村上的人通婚的,但很少,到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离开小村时,也就仅仅两三个人。但不论嫁出的,还是迎娶的,他们没有一个是从村西口通过的,而是从村东口翻过我们后山的山道迎送的。
小村人有着一个规矩——村西口,是日落的地方,大凡喜事,还是回避一下好,至少没有坏处。
村的西面便是大山。
那时的冬天,好象天特别冷,每到冬天,总会下几场大雪。每到雪天,社员们就都在窝冬了。而我的父兄,总喜欢趁着大雪的天气,脚穿山袜,腰插弯刀,肩上或扛铁镐,或持木棍,走出村西口,踏着齐膝的积雪,上山寻猎去。他们上山后,便又轮着我时不时地开门望着村西口,期望着父兄们回来时的笑脸。也是天道酬勤吧,毎每此时,他们几乎都是带着笑脸、带着收获回来的。虽是捕捉回来的也大至只是野兔一类的猎物,然而已让我欣喜万分——家中又能吃到荤腥了。
村西口,通着我们小村人多少代的活路,我们靠从那里过来的食物生存。而终究,我们也都会从那边回去,去守望生养过我们的那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