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见到谢霆锋,是在几年之前。在他香港闹市区气派的PO办公室里,他穿着一身挺括而紧绷的西装,尖头皮鞋铮亮,正襟危坐,伸出手来客套地寒暄:“你好你好你好”。两个半小时的采访中,他很少笑,大多数时候,他冷冷地、用一种挑衅式的眼光盯着我——带有打量意味的那种盯,不是看——仿佛在说:你懂什么?
在那次采访的末尾,与我达成某种程度上相互谅解的他匆匆赶往下一处工作地点,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问我:“你不觉得我比从前快乐吗?”
我怔了一下,旋即回答:“是的。”
他笑了一下:“这样不是很好吗?”没有等我的答案,他转身离去。
两年半之后,在北京,我再次见到他。他坐在一张长长的白色桌子后,穿着一身腥红色的运动服,脚蹬一双波鞋,没化妆,整个人蜷在椅子里,显得很放松。看见匆忙闯进来的我,他笑了起来,示意我先把东西放下。“慢慢来。”他说。
某种程度上,今天的谢霆锋当得起他自己“最好的时代”五个字。他看上去春风得意,时时笑容满面。压根儿不需要再通过旁人证明自己的快乐。曾经那种蓄势待发的戒备与压迫感一扫而空,他像一个真正的成功男人一样,漫不经心地活着,从容地令人嫉妒。
离婚后的几年,谢霆锋迷上了厨艺。下厨的缘起,听上去多少有些孤独。他一个人住,晚上无所事事,吃东西总觉得索然无味。处女座挑剔本性上来,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索性自己尝试着做起饭来。
起初从甜点做起,一个人,慢慢揉一个面团,看着看着,面团“胖胖的、挺可爱的”,放进烤箱,点一根雪茄,坐在边上想想事情,面包烤好了,一个晚上也就过去了。
慢慢地,会做的菜越来越多。请了陈奕迅、叶佩雯等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把照片放上微博。记者蜂拥来问,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做菜挺厉害的。
内地综艺市场蓬勃,英皇与浙江卫视琢磨,要一起做一档谢霆锋的节目,就有了《12道锋味》。整整10个月时间,他全身心扑在节目上。节目已经播毕,收视与点击率都非常好。他骄傲,却也佯装发脾气,“厨师都没有,就我一个人。”菜冷了,拍不出热气腾腾之感,他又得再做一遍;请来的艺人朋友在一旁,他得照顾,还得像导演一样对词儿、想情节;菜肴的用料,每一样他都要亲自过问来自何处。回头看看,他说,“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旅程。”
节目刚刚播完,2014年10月底,港交所爆出新闻,谢霆锋斥资1.2亿港元(约9500万元人民币)入股汉传媒,以23.42%持股量成为最大股东。10月31日,汉传媒复牌,股价上涨近一倍,收于0.75港元,远高于谢霆锋每股0.35港元的收购价。当年11月20日,股价收于每股0.55港元,谢霆锋账面收益逾7000万港元。
当然,谢霆锋在意的远不是这点资本层面的账面收益。汉传媒主营电影、电视节目与音乐制作,并持有无铫网络电视5%权益,还涉足证券投资。对于谢霆锋来说,借由入股汉传媒,拓展主攻后期制作的PO朝霆生产链条与渠道,才是正经事。
成立于2003年的PO朝霆,在三年前已是香港最大的广告后期制作公司。谢霆锋曾骄傲地对我宣称,“在香港你打开电视,每60秒的广告中有36秒都是这家公司做的。”公司员工已逾180余人,PO朝霆在上海与北京的两家分公司,分别负责广告与电影后期制作。主攻广告制作的上海分公司成绩喜人,“大概有八九十个汽车品牌,他们的广告,都是我们做的。”谢霆锋说。“在汽车领域,你能想得到的品牌,除了法拉利、宾利、兰博基尼这样基本不做广告的公司,其它都是我们的。”
而在电影领域,《桃姐》、《中国合伙人》、《亲爱的》和《救火英雄》等电影的后期制作,均由PO朝霆负责。谢霆锋说,自己从没向陈可辛、许鞍华导演要求过。直到他在微信朋友圈推荐《亲爱的》,看到员工留言才知道,自己的公司也参与了这部电影。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疑心谢霆锋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明星身份,享受在镜头前的日日夜夜。两年前,刘镇伟、陈德森、林超贤等与他合作过的导演对我谈及他时,用的词都是“孤独、不爱讲话、太保护自己、压力太大、需要进入他的世界才能与他沟通”。他不应酬、只与亲朋故旧社交、没事就在房间里打游戏。看上去,名利只让他苦恼。
1997年,谢霆锋刚出道时,香港一家周刊访问他,问及他会在娱乐圈呆多久。17岁的谢霆锋斩钉截铁地答:一生一世。没留半点余地。
转眼又是一个17年,34岁的谢霆锋再次面对这个问题。“我没得选。”他说。“你在娱乐圈一天,一辈子都是娱乐圈的人。哪怕我不做了,到80岁,还会有人说你当年如何如何。”
在他因为家中负债而决定出道的前夜,谢贤曾对他说,“这一行只要你一上台,就再也下不来了。你只能往前走。”英皇娱乐老板杨受成告诉谢霆锋,“戏子无情,观众更无情。”这两句话,谢霆锋一直没忘。经历过撞车、顶包案、结婚离婚,无数次跌宕,演艺圈的残酷与势利他了然于胸。“你有名,大家都会捧你,让你更有名。可你有一天不行了,全世界都立刻跟上说你不行。”
他也做过粉丝,在加拿大念书时,买了海报贴在墙上。可最终,海报泛黄、卷边,去了垃圾桶。他甚至不愿再提起当年喜欢过谁。一个一个偶像,一个一个消失,从来如此。他自己明白,也不怪别人。
自己没得选,可他希望下一代能多一些选择。身为“谢贤、狄波拉的孙子,谢霆锋、张柏芝的儿子“,Lucas和Quintas,被他寄予了冲出明星家庭诅咒的厚望。
Lucas出生一周岁时,谢霆锋曾经亲自剪辑过一个MV送给儿子,里面全部都是自己电影里的危险镜头——从湾仔会展中心上滚落下来、被绳子勒住脖子以至于窒息、从大楼上纵身一跃又被公交巴士撞飞。MV结尾,他写了一段话:Dedicated to Lucas,I fight so you don’t have to. Happy 1st birthdayson. Live a better life.(献给Lucas,我这么拼,是为了你将来不必如此。1岁生日快乐。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据香港媒体报道,他已为两个儿子设立了3亿元的教育基金,还预留了市值4亿元的中环摆花街商业地产。确保两个孩子可以不为生计所迫做出任何选择。
他自己呢?他微微笑起来,“我会做(演员)很久。反正也做了,他妈的做了十五六年了,还换个行业,太费劲了。我的根还是一个演员。我不会觉得做生意是一个主业,不可能的。PO只是帮助我更加懂电影的一个渠道。大家都说我搞这个、搞那个,但其实我就是在搞电影啊。我绝对不会去搞汽车、搞轮胎,什么东西啊。那不是我。”
他有一种莫名的超人英雄情结,总觉得自己对很多事负有责任,总希望凭一己之力改变什么。PO朝霆合伙人杨文杰说,十几年前他做事“九分理想、一分现实”,现在才是“七分理想、三分现实”。谢霆锋则用“理想主义者”和“天生的疯子”自况,“我心里始终有一团火。”他说。
31岁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帝后,他又拍了六部电影,除了和老搭档王晶、林超贤合作的两部外,其余4部都是新锐导演作品。“都想和名导演合作,谁给机会新导演呢?“他问我。“我们这个行业需要有人去推动。”
“我那么小的时候就跟着老爸在片场长大。”他用手在膝盖处比划了两下,“有归属感的。看到武行、灯光师、茶水部,我感觉我跟他们一起,都是电影行业的一份子。”
曾经,他跟两位香港名导演聊天,两人问他,身家如此之高后,他还要那么拼得拍打戏吗?他反问对方,你们觉得香港片的根是什么?文艺片?不,香港电影是动作片起家的。“我不是说我要成为李小龙、成龙,可是现在没人干,总得有个年轻人有这份精神,能背上这份责任。就算是王家卫,有几部文艺电影能在老外那里证明自己,我们最牛、最独特的部分是动作戏,不是其他的。总得有人继承啊。所以你要我为电影去付出体力,去拼,我觉得OK。”
可是为什么是他来背起这个责任和付出呢?按照纯粹理性逻辑来分析,一名商人做所有事时,考虑的根本都是投入产出比最大化。如果所有事都像经济学理论一样,以最理性决策与最理想情景发展,世界应该规规矩矩、齐齐整整,一家香港上市公司的最大股东,是决计不会说出“不为什么,我就是想做,想做就去做,做了不为回报。”这样的话的。
“我不商人。”谢霆锋说。“artist(艺术家)都是不切实际的,想要完美,还想满足自己那一团欲望之火。我还是很梦幻型的。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天生的小野人’。”
他做过一个企划,是与阿里巴巴公益合作一次义卖。《12道锋味》完结后,有人问谢霆锋,“锋味”到底是什么味儿?他想来想去,不如就此做一次慈善,由他本人研发“酸甜苦辣”四种口味的曲奇饼,交由国内著名社会企业爱德面包坊生产,共计888盒。两个月后,于阿里巴巴平台义卖,所得全部捐给慈善组织。“我要逼我老板(杨受成),用80万买一盒。”他坏笑起来。
《呼啸山庄》中,英国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塑造了一个沉溺于失去旧爱的痛苦而无法自拔的男主角希斯克利夫,因为错失了爱人凯瑟琳,他陷入了长期的自我压抑,对世界怀有深深的恨意。最终,他毁灭了自己。
幸好,现实世界不是小说,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会为遗憾驱使生发仇恨,只是心安理得地宽慰自己,遗憾的最大作用,是用来提醒我们美好有多么难得。
谢霆锋说,2014年是很难忘的一年。《12道锋味》请来17位中港台一线明星,包括赵薇、范冰冰、Angelababy、桂纶镁、陈奕迅、张家辉等人。全部由谢霆锋自己邀请,对方不计报酬、不计时间。有人跟他开玩笑,“电视台台庆都请不到这么多人。”他听了,心里暗暗得意。
“以前妈妈说过,一个男人真正的财富并不在于你银行有多少存款,而是你摊开一只手,能不能立刻数到五个真朋友。我的生命里,好像已经不止摊开两只手的真朋友。这才是真财富呢。这一年我的感受是,有这样的朋友,已经很足够了。”
两年半之前,谢贤曾说:“我是知道我这个儿子的,他很希望能做到成功。如今他终于有点成绩,所以整个人开朗了很多。”狄波拉也说,“我这个儿子一直不想在父母亲影子里长大,要自己闯出来。现在他觉得自己收获了别人的认同。”
今天的谢霆锋说,“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我自己了。”想了想他又说,“我的性格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我变慢了,对很多事情,我无所谓了。”
“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自己。很多有钱人都觉得自己永远不够有钱,我不是很有钱,可是我不想追了。这个世界,追是追不完的。做好什么事情,是有喜悦,我很开心,可是没有喜悦,我也不可惜。都可以啦。我知足,我想慢下来。现在对我来说,煮一顿饭,看到对方有很幸福的笑容,比票房高会让我更有感触。”
那么,现在什么事情对他来说,才是真正重要的呢?
“反正不是眼前(你们在意)的事情。”他不看我,眼睛瞅着地面,手托腮,笑得很诡秘。
在我上一次见到谢霆锋时,我问过他,有没有人生憾事。他答得很快:“有,有一件事,是感情上的。”我说,“我不问了。”
这一次,在一个眼角眉梢每一道纹路都刻着笑意的男人面前,我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问题和他的答案。我再一次问他,现在,还有遗憾吗?
整个冗长的拍摄与采访中,在那一时刻,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无疑笑得最为开心与狡黠。他一再地笑,重复了好几遍:“你是不该问的。”句子的尾音因为笑意而略显颤抖。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答案消弭在风中,和着他的笑声。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好,非常顺遂,甚至令人产生错觉——岁月真的足够宽容,恩赐每个人反悔的时间。
文字来源:马李灵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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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