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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53年7月生人,1969年8月,初中算是毕业了,31日离开北京去兵团,被分在了2师15团,现在那里叫宝泉岭农场。
去兵团不仅是我主动要求的,而且到了热血沸腾的程度。兵团在北京招人的办公室设在灯市口中学。我两岁时患过小儿麻痹症,上小学时曾经有一段时间是拄拐走路的,人称“濮瘸子”。9岁时我接受了一次整形手术,算是能正常走道了,但我的这条病腿还是比较弱。我跑去报名时,人家知道这孩子腿不好,要检查,让我正步走,还做蹲下和站起的动作。我使劲做得很标准,还写了保证书,最后总算过了关。
连里要找个听话的孩子去放马,我被选中了。后来人家写我的兵团经历时,题目起的是《荒原牧马人》,听上去挺惨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放马在农业连里是好活儿,我特别喜欢。别人天天下地累个贼死,我吹着口琴放马,潇洒啊!我管的那两匹俄罗斯纯种马一个叫苏宛,一个叫阿尔登,浑身的毛像缎子似的发亮,马蹄子有碗口大小。这样的优质种马是连队的宝贝,每匹马都有档案,吃的是鸡蛋、麦芽、胡萝卜。鸡蛋我不敢和马抢享,胡萝卜我是管够造,经常和马对着面啃。养马的工作没有人管,只有检疫员每个星期来看一次马的卫生和健康情况。
我每天就和马做伴,喂食、放牧、清洗都是我的事,我还在连队的黑板报上得到了表扬。白天放马的时候,马吃草,我割草,闲下来还能到水泡子里捞捞鱼,晚上回家糊上面,用油一炸,哥儿几个就着喝点小酒,神仙似的。那时我父亲去了北京市的下属农场,母亲和弟弟去了河南的“五七干校”放猪,姐姐去了内蒙古放马,我们这个艺术之家成了畜牧之家。
放了一年马,变数来了,15团的宣传队要调我去。那是在1972年初。为了活跃知青的生活,兵团组织了不少宣传队。连宣传队是业余的,团宣传队是半专业的,到了师一级宣传队就是准专业的了。
我们15团宣传队分成男演员、女演员和乐队三个班。我是男演员的班长。我们的服务对象一般是兵团连队,有时也到鹤岗煤矿去演出,帮助团里搞好关系,好搞点儿煤烧。那时演京剧也没什么录像资料可以借鉴模仿,就根据看电影的印象来演。我这人善说而不善唱,这个弱点在演样板戏时显出来了。我唱也能唱,但调子一高了就拔不上去了。我们演京剧《沙家浜》的片断时,队里考虑到我的这个情况,决定让我演唱词最少的程书记,就唱四句:“病情不重休惦念,心静自然少忧烦。家中有人勤照看,草药一剂保平安。”我唱到“草药一剂”的“一”字时上不去,总需要台边的人帮我唱一嗓子带过去。因为不能唱,队里在排练京剧《海港》片段时,把我发到了后台。我是舞美、电工、木工什么都来,队里的布景、道具、灯光都由我和刘师傅管。我们用纸浆一层层地糊出了港口的桩子,又画天幕灯,做变形阁,描绘海港的蓝天,要是画深了,再往下洗颜色。我们还钉出了方海珍书记办公室的窗户。和下大田的农业连队战士相比,我们过的简直就是贵族的日子,宣传队全脱产,俱乐部烧暖气,一星期洗一次澡,吃饭在团部招待所食堂,那里的烧茄子太好吃了,我们在开饭前半小时就想到食堂排队。
我们宣传队出过一件大事。这事儿要是放在现在就不是事儿。
问题出在京剧《沙家浜》中扮演胡传魁和阿庆嫂的那两个演员身上。本来我们宣传队有禁止谈恋爱的纪律,但这两人不但顶风上,还闹出了“阿庆嫂”怀孕的后果,当时属于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
为解决这件事,2师和15团都派现役军人工作组来队里整风,我们的演出和排练也被停止了。工作组决定对这两个人进行隔离审查,轮班看守,以防串供。有一天上午,“胡传魁”提出要上厕所,看管他的人正在全力以赴地打扑克,让他自己快去快回。时间一长,看守发现情况不对,挨着屋找“胡传魁”,找到行李房时听见里面有动静,敲门也没人开。看守把门上的磨砂玻璃打破一看,“胡传魁”踢翻了脚下的凳子挂在房梁上了!因为上吊用的背带在仓促间没有系好,在看守闯进屋时,他自己从空中摔了下来,绳子勒的那一下太狠,他的喉结已经被勒到了下颚下方,窒息之下,翻了白眼,吐出舌头。在我听说此事跑过来时,就见闻讯而来的“阿庆嫂”哭喊着要进行李房。当时大家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抢救“胡传魁”,一个是阻拦“阿庆嫂”。队里有个翻跟头的武生有一些经验,把“胡传魁”的喉结往下一推,终于让他透出了一口气,黑眼球慢慢转了下来,眼睛轻轻地闭上了。
事情闹大了,师里来人宣布:原定召开的批判会取消。团领导第二天还把“胡传魁”和“阿庆嫂”请家里吃饺子安抚,并安排他们返城回家。后来他俩一起去了“胡传魁”家,把孩子生了出来,两人结了婚。
这件事一出,15团宣传队就被解散了,我们被分散下放到各连宣传队,我先后到过10连、27连和25连,哪里需要哪里去,命令一下,打起背包就出发,有时因为走得仓促,连行李都来不及带上,只好去挤别人的被窝。有一次我睡的是公被,又臭又硬,我一夜都只能用嘴呼吸,让鼻子休假——那味道实在太难忍受了。
我最早产生返城的想法是在1973年。当时已经有人开始动脑筋离开兵团,干部子弟从后门走,没后门的人找理由走,我的心也动了。当年我坚决要离开的北京,此时对我产生了强大引力。我发现自己人去了边疆,心还在北京。扎根边疆的口号再喊起来,连自己都发现不由衷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建设边疆的使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走上更高更大的艺术舞台,当一名专业演员,成为了我的新梦想。
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我先后考过济南军区文工团、总政文工团和战友文工团。在战友文工团考试的时候,我看见那些穿着国防绿军装的小孩儿们,简直都要羡慕死了。我考的是朗诵、形体和小品表演。最后,战友文工团决定录取我,起关键作用的是招生股的王伍福,他就是在电影里演朱德的那个特型演员。
回兵团后,我接到了老王寄来的商调函,内容大概是:考生业务通过,请将档案寄来。我拿着这封信忐忑不安地去找领导要档案。站在团政委的办公室门前,我犹豫了。报考部队文工团是我在探亲时做的个人决定,根据我对政委的了解,我能猜到向他交出这封信的结果,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黑着脸拒绝我时的口气。既然拒绝是必然的结果,我又何必去碰这个钉子呢?我在楼道里站了很长时间后,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要档案了,之前的一切报考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此时,能够帮助我名正言顺返城的理由,就剩下了一个——我这条病腿。
1976年我开始办理病退手续。医生在检查了我的病情后说:你为什么不早来?以你的情况,返城不就是一个图章的事吗?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为了来兵团,我曾经极力掩盖这条腿的毛病,而现在为了离开兵团,我又要拿这条病腿说事儿了。我的人生曾那么地真实,又那么地不真实。
1977年1月末,我结束了8年的北大荒生活回到了北京。说老实话,兵团有不少知青很有艺术天赋,要论唱歌跳舞都比我强,只是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我返城不久就赶上了空政话剧团招人,考试时要演小品。我选的题目是《刷马》。眼前空无一物,但我把刷马的动作演活了,考官一眼就看出我有生活。在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的第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特别希望能碰见熟人,好显摆显摆,可惜啊,一个也没遇着!
我在兵团的收获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承受力。这种能力不仅让我能够面对困难,也能够面对荣誉。返城后我第一年就在空政话剧团入了党,而且年年受嘉奖,但我心若止水,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我身上背负的名头很多,但让我最看重的是慈善家身份。吃过苦的人,不能忘记有苦处的人。我是全国政协委员,老知青们有什么诉求找到我,只要我觉得有道理,就会作为提案交上去。比如,他们的户籍在北京,养老待遇只能在外地的原工作地点拿,看一次病,路费就把每月退休金耗得差不多了。从国家来说,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但需要有人替这些人发声,我能做多少算多少吧。在兵团八年吃过的苦,让我感到今生再也没有什么苦吃不了。
本文 摘自朱维毅著《生命中的兵团》 濮存昕文
综合::作家文摘【登载于今日发行的1877期《作家文摘》】、上海知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