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聽久石讓音樂會,管弦樂響起,奏出的還有可惡的回憶。
音樂真是很奇怪,那管記憶已經沉睡得像一頭冬眠的熊,旋律還是有辦法,區區幾粒音就把龐大的身軀喚醒,像法國文學家普魯斯那塊可惡的瑪德蓮蛋糕一樣,"Proustian moment"瞬間把你送入時光隧道,連send都不必按一下,以前的畫面味道聲音,像舞台劇物換景移一樣栩栩眼前,也不管你頭髮亂了。
更可怕是音樂無色無味無相,單憑聲音及想像,就可以把你指揮得貼貼服服,動彈不得。
久石讓,宮崎駿,《天空之城》,香港的後80年代,我還是個中學生,在半熟少年時期看宮崎駿聽久石讓是最佳年份。關於想像、勇氣、歷險、理想、希望的追尋,就算成長有痛,世界還是溫柔優美;久石讓手裏,總能流露天真至善,儘管哀不會傷。
坐在文化中心,小提琴一拉,把我拉進去一個人在多倫多的那些年,單簧管一吹,吹起很多個黑夜晚上的飄雪,失戀自閉的我自我放逐,身邊得音樂取暖。
進入社會工作之後,毫無原因地,有天忽然很想尋找一瓶久石讓,很想找一瓶《天空之城》。後來我想,可能是看了北野武的《菊次郎之夏》,又聽見久石讓之音,才有這想法。
有說酒是一樽詩歌,有時,酒裏,還有歌。有些酒,一喝就聽見歌,有些歌,一聽就想喝酒。不是對酒當歌,是歌中有酒,酒中有歌。
《神之水滴》的主角說,一喝2002 Chateau Latour便聽見管弦樂,感受到「華麗穩重,然後是浪漫旋律,恍如俄羅斯音樂家拉赫曼尼諾夫如的第二交響樂」。是會聽見音樂的,不同形式的,有時有些酒中連兒歌也有,像Prosecco,當中有小朋友fing着手拖手,彈彈跳跳的,簡單快樂。但02 Latour於我,像Rachmaninoff的第二鋼琴協奏曲多於第二交響樂,恢宏一些。
《天空之城》不會是紅葡萄酒,不會。久石讓的氣質是純粹的、光明的、宏闊但不複雜的,如果是一支酒,我直覺一定是朗淨的、靈動的、溫柔但豁然的,應該是氣泡酒。
這個想法,我和K及A說了,兩隻酒鬼和我一樣貪玩諸事,擅長低能,一聽興奮,便自告奮勇死要玩埋一份,堅持三個人先各自尋找自己的心水,再擇日蒙瓶品試,一起投票看哪瓶才是最《天空之城》。
又好。在我淫威下他們也同意了祇可能是氣泡酒。我記得決戰那天,K的一瓶酸度太高,大家皺晒眉,不是酒很失平衡,但要是久石讓的話,酸味不會偏尖的。不過K是懶惰的酒鬼,又粗心,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一致通過這瓶可以出局,他還做了個心虛的鬼臉,一個人把時間放在什麼地方是會看見的。打開來看是Veuve Clicquot Yellow label。
A的選擇呢,認真得多:情深萬丈的香氣把你重重圍擁,溫柔堅定,發亮的檸檬、閃閃的橙橘、淡淡煙燻,絲絲甘草,縷縷精彩絕倫的礦物,一襲生氣由口中直奔喉頭,每一粒音也是對的,而且有種無添加的自然豁朗,就算是盲品,我也認得是我深愛之檳、Pierre Peters莊內名為Les Chetillons的Cuvee Speciale Brut Champagne。超過80歲的葡萄藤,種釀出的100% Grand Cru Chardonnay年份香檳Cuvée Spéciale。這酒我也考慮過,但放棄了,太華麗凝煉了,《天空之城》不該是這樣。開估,果然是2000年的Les Chetillons!
我自己揀了什麼?清、鮮、爽,閃動着溫柔優雅,撲鼻是幽甜花香,滲新鮮麵包氣味,橙皮、蘋果,渾身自然輕靈的Ca'del Bosco Franciacorta Cuvee Prestige。為崇尚天然原味,莊主Maurizio Zanella先生不以木桶「加工」,用不鏽鋼大槽發酵令果味更鮮明。不是法式精緻,有種意大利天真,一邊播音樂一邊喝,你會隨着氣泡一顆躍到另一顆的升上去,升上去,奔放舒心,愉快得會看見天上的城堡。
十多年前的天空,我的選擇是勝出了,此類呃酒飲、玩想像的主意,大家胡鬧一下吧。
如今再聽,酒齡長了、也不再是廿多歲,我的選擇還會一樣嗎?我想不了。音樂沒變,但我的感受有點變了,或許久石讓也有點點變。同一個天空明明天真,卻多了從容,多了空間。可能如坂本龍一說,年紀大了之後,他的音樂多了「空間」,不是靜止,有空間,才能聽見迴響,享受迴響的成長與和諧。或許,我應該再找多次天空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