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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颜真卿得报,颜杲卿及侄儿季明的灵柩及常山先烈遗属已到蒲州,直迎出蒲州城十余里,一见两具棺木,便哭伏在地。众人好生劝了。他亲扶颜杲卿棺回城,见赵氏心伤欲绝,便请张澹扶袁履谦柩,将棺木在衙中停放。
李铣道:“棺木当停寺庙,于此安顿,怕不妥当。”
颜真卿摇头道:“二人是抗敌英烈,为国捐躯,并非病老而死,正要借官衙正气,使英魂得以慰藉。”
当下颜真卿又吩咐以公卿大夫上将之礼装裹骨殖,准备旌表祭奠。
赵氏在一旁只伤心流泪。颜杲卿为朝廷追赠“忠节”,可丈夫袁履谦却仍是一长史,殓骨礼仪装裹必然不同。
颜真卿问颜泉明道:“季明尸骨是否寻得?”
颜泉明道:“只有头颅,身躯已散落无寻了。”
颜真卿即叫泉明将季明的头骨捧来,先收拾了桌案,供上灵牌,点了三盏灯,又焚香洁室。泉明捧上白绫包裹,慢慢打开,一个头骨露在颜真卿面前。
这就是三年前那年轻英俊、风流潇洒而笑语连天、风华正茂的侄子颜季明吗?颜真卿眼睛模糊了,但他还是认了出来。是他,是季明!皮肉虽然消亡了,但轮廓依旧。
颜季明常常在平原和常山之间奔走,战争没有开始前就是这样。战事爆发,更是联络频繁,互通军情。颜季明忠贞机敏,虽说是侄子,可连韦从也喜爱他如同自己亲生儿子啊!闭上眼睛,也能浮起颜季明那谈笑风生的音容笑貌。颜季明也喜欢带颜颇戏耍,驮着颜颇和下人们捉迷藏,这些景象,挥也挥不去。
季明啊,你死的多么壮烈!当叛军将刀横在你脖子上,逼你父亲投降,你大声喊着:“至死不降!”匪徒便将刀残暴地砍了下去。
颜真卿如痴如醉,全身颤抖摇晃,仿佛常山城陷那顷刻间之壮烈真的就在眼前。他终于支撑不住,“呜……”地一声,栽倒在案前。
颜泉明、李铣几人慌忙将他扶至榻上。少顷,颜真卿道:“备纸笔,备纸笔,我要写祭文……”
颜季明头骨于灵台上,头骨两旁檀香青烟袅袅,两只大烛,火焰跳耀着,供的馔肴仿佛摧动了头骨的生气,在颜真卿眼中,颜季明仿佛活转了来,那头骨幻成他生动的面颜。
颜真卿在榻旁设下一案,铺开麻纸,另有一叠麻纸在案旁备用。他自己将墨研浓,取笔在墨池中舔着。颜季明微笑的样子,渐渐地融入他那支狼毫笔尖—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扬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这些字,写的规矩,圆浑。
颜真卿这时心气已匀,转脸看了一下颜季明头骨,叹了口气,将笔端入砚池,饱饱舔了一下,沉思片刻,笔尖落纸,才看到“丹扬”为“丹阳”之误。稍一迟疑,笔尖墨落纸上。他不想更改,往下错开一个格位。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方凭积善,”呀,文理不通,颜真卿顺笔一圈,勾去了四个字,“每慰人心,方期戬谷……”
这是写颜季明生前情形,幼时惹人喜爱,抱有远大理想,唯此时,颜季明音容笑颜再度浮现在颜真卿眼前,栩栩如生,他下意识地转过脸,万像瞬间俱灭,灵台上只是一具枯骨,极短时间中的巨大形象反差,如电击雷贯,颜真卿胸潮起伏,气息开始急促。是谁造成了这样的两幕于一人之身?安禄山,安禄山,安禄山!哀思,仇恨,在颜真卿胸臆间交错潜替,激越着他五筋八脉,笔尖不禁微微颤抖。
颜真卿这时只是习惯地运力于腕,努力稳住手势,但他已抛开了书法之则,完全沉浸在写一篇祭文的气氛中。
“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谒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先是对“尔父”后两个字取词不太满意,他划去了,于左侧添上,还是不太满意,又划去了,于右边写上“竭诚”二字。在“仁兄爱我”后面本来写下一“恐”字,也划去了。颜真卿没有意识到他的笔法已为情绪左右,虽还未至疾书之状,但情真意切,运笔徐缓,字势还算平稳,字迹浓重苍润,即使是在笔中蓄墨已不多的情况下,也写得劲涩厚重。但他已知自己情绪正一分一分地高涨,他生怕把握不住自己,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然而,颜季明每至平原,向他问候,转达颜杲卿的话,调皮地问他有什么好吃的。以及每从平原回常山,再三抱颜颇,答应颜颇下次再来时一定给他做个弹弓,然后跃然上马,回身一揖,那一幅幅景象,走马灯也似的在眼前晃动。
季明啊,如果不是粮尽援绝,怎么会城陷丧身啊!平原救兵那时正兼程而往啊!
“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众不救。”
颜真卿难以自制,这时他仿佛回到金戈铁马之时,只要能再坚持一天工夫,那季明侄儿就不会殉难,不会殉难!……刽子手扬起了刀,刀落头颅落地。为什么?为什么!王承业贼子,拥兵不救,拥兵不救啊!
“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他运笔速度极快,结体潦草,笔画极为随便,浸没在切肤之悲痛中,泪珠潸然,濡湿须髯。而仅五行四十来字,就有六七处涂改,但英风烈气见于笔端,流注字间,折射出来的是他的人格力量,是颜季明及颜杲卿父子的人格力量;头可断,节不可毁;血可流,志不可摧!
颜真卿已不知道笔画浓淡如何,只有感情,化成墨迹,字里行间显现烈士忠魂。笔墨或枯或浓,时有飞白,笔法圆转中杂以方折,粗处如朴刀砍来,细处如钢丝游动,朴拙流畅,浑厚而挺巧,令人动心骇目。此时的颜真卿,心绪已间不容针,完全融入到对亲人的哀思和对贼臣的愤恨之中。他的忠义之情和优美的书法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给颜季明树起一块丰碑,而又使得字里行间仿佛蕴藏着生命。颜季明飘飘至案前。
“叔叔,季明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季明!”颜真卿一惊,如梦初醒,似急张开双臂向前一扑,却又只闻墨香,“季明啊!”
“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