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天朔:老炮儿的黄昏

臧天朔:老炮儿的黄昏

每日人物 内地男星 2018-09-28 21:09:46 659


今晨4点56分,歌手臧天朔因肝癌不治逝世,终年54岁。


臧天朔的一生经历了大起大落,在中国摇滚乐最辉煌的年代一曲成名。他享受过追捧和名誉,也因聚众斗殴锒铛入狱,人生中“失去了六年”,正式出狱时已年近50。生命的起伏趋于平静,也让臧天朔回归到一个普通人最原本的生活状态里。


梳理臧天朔的一生,像极了他刚出狱时在一次采访中的感慨:时间会告诉你很多东西。




文 | 姚胤米 翟锦 林秋铭

编辑  | 陈墨




老小孩



人生的最后几年,臧天朔“更务实”了,他不像同代音乐人和别的摇滚老炮儿那样,用音乐表达对社会和人生的理性与哲学思考,而是选择更脚踏实地地做触手可及的事情:开办艺术培训中心、担任音乐季制作人。大部分时间,臧天朔在自己远离城市的工作室里排练,既入世,又避世。


臧天朔信佛,受过五戒,每天起床,打坐静静心,去工作室,帮乐队排练,偶尔写写书法,到外地做做演出,多年之前的江湖故事埋进回忆。


他是个老北京,个性里也有老北京人的大大咧咧,朋友找他出来,他穿个大T恤,大裤衩,趿拉个拖鞋,叮叮咣咣就出门了。家里备着几口大铜锅,兴致来了,自己烧炭,买几盘羊肉,就着小酒,在家里吃火锅。朋友来时,他下厨,做西红柿打卤面。


乐评人郭志凯告诉每日人物,这几年,臧天朔的状态特别好,“好的时候每个月或者两个月就会有一首新歌出来。比如给陈宝国的电视剧《老农民》、梁天的新电影做主题歌。”郭志凯说,“他就跟小孩儿一样。外人看着很凶,但内心其实非常淳朴。他在舞台上演出,演到很高兴的地方,就会玩儿很多即兴的东西,蹦蹦跳跳很开心。”


臧天朔的好友、《近距离击杀》的制片人李强业透露,臧天朔这几年做的事都跟扶持年轻音乐人有关。“他看上了北京郊区房山的风景,已经跟当地政府签了合同,想做生态旅游、绿色旅游,更多亲近自然。到夏天的时候,还能做音乐节,请大家来听听音乐、爬爬山、吃吃农家菜,一百元保证吃个肚歪。”


去年,臧天朔以制作人的身份在内蒙草原办了一个音乐季,长达七周,邀请了各种类型的音乐人,躁动的音乐在草原上响起,臧天朔切实地感受到音乐对一个人生命的观照,“这是可以真正喜欢,也可以做一辈子的事。”


臧天朔对音乐要求高,每次演出一定带自己的调音师,音响要用最好的,直接叫人从北京带过去,成本从自己的演出费里扣。郭志凯记得,臧天朔很喜欢景德镇的瓷器,有一次跟他的乐手说,咱们几个人,就用这个景德镇瓷的锅碗瓢勺合作一个曲子,搞不插电,“别人会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人家拿个鼓或者什么,你弄一个瓷器在那儿敲,但他就觉这声音出来好听,还会把这些东西就嫁接到他的音乐中去。”郭志凯对每日人物说。


《领客LINK》出品人李直回忆,自己邀请臧天朔做杂志的音乐顾问时,“他特别痛快地就答应了,他知道纸媒也比较困难,就没要任何薪酬,去帮我们拓展一些资源。”他记得,5月份,臧天朔已经被确认进入肝癌晚期了,在医院的脊柱外科做了手术,那个时候,还在帮李直打电话联系关系,疏通资源。


 “他北京爷们儿嘛,给我的感觉是非常讲究、非常好。” 摇滚音乐人张军向每日人物感慨,上午得知臧天朔离世的消息时,他感到特别遗憾。


癌症让这个素来以胖乎乎大哥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他以前的体重有190斤,临离世时,只有100斤。在肝癌面前,他维持了最后的体面,选择保守治疗,让生命自然地结束。

 


“臧爷”



那个大院反复不断地出现在臧天朔最近几年的专访报道里。


从京承高速的一个路口出来,走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臧天朔的工作室就藏在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完全是真正的“京郊农村”的样子,铁门高大厚重,院里养着几条大狗,访客进门前先要接受一阵犬吠。正前方是一个二层小楼,排练室、录音室里全是当年最好的设备,右手边是一个演出“大棚”,在臧天朔的构想里,那是一个可以同时容纳五个乐队演出的livehouse。


臧天朔在自己的录音棚。图/ 网络


大院刚装修完时,华商报一位与他熟识的记者前去采访及拜访,当时在那个农村地界儿吃饭不便,臧天朔一个电话叫了很多菜,拎来十几个沉甸甸的泡沫塑料饭盒,臧天朔起身把饭盒上盖一一撕掉,摞成一叠,往旁边一堆,招呼人吃饭。席间有人敬酒,他端起盛满酒的大茶杯,“咣”地一碰,仰头就干了。


亦有记者离开时,臧天朔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地方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偏,“到时候我在路口立一块广告牌”。记者和他开玩笑:“那我们来能免单不?”臧天朔大笑,“那必须能!等这里建好,到时候你们常来。”


录音棚外的墙壁上,挂满了臧天朔女儿小时候画的油画,按照时间推算,其中很多幅是臧天朔在狱中那几年完成的。入狱那年,女儿已经上小学了,他一直遗憾于错过了小姑娘少年时代最关键的时期,回来时,他明显地感觉到孩子对自己的“客气”,这个有着典型北方“老爷们儿”性格的父亲把遗憾掖在心里,每有访客来时,他总是兴致勃勃地给人介绍墙上的油画。画里有他对自己今后人生的构想——生活回归正常,就像看这些画一样,一目了然,没有任何藏着掖着。


刚出狱不久,几个当时很火爆的电视音乐选秀节目邀请臧天朔担任选手,臧天朔都拒绝了。他看得明白,回答得也耿直,“展示作品,开个人演唱会就可以了,干嘛非得跑电视台上去,表面上大家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非常有所谓,明明很在乎名次,还要表现出绅士的态度。”他受不了这样。也有人找他当评委,他也不干:“我没资格评判任何一个人!他对发出邀请的人说。” 


一个人的个性里,一部分被他的人生经历塑造,一部分又被这些经历强化。


臧天朔豪气、重感情,出了名地讲义气。圈子里的人习惯称他一声“臧爷”,很多中生代摇滚音乐人,或多或少都接受过臧天朔的关照。


歌手尹相杰常听臧天朔分享人生经验,他评价臧天朔:“别看他外表粗狂,但为人十分细腻。”尹相杰曾在一次采访中回忆,自己和于文华的歌曲《婚礼》拍摄MV的那天,臧天朔正患重感冒,发着高烧,顶着8级大风跑到香山去帮忙。


郭志凯记得,自己四年前做房车音乐之旅,有一次被困在山里,兄弟几个吵了起来,郭志凯情绪激动,被气到痛哭,当晚就发了微博和朋友圈,臧天朔看到了,直接打电话进来,“兄弟,什么事儿这么为难,你说,你用什么东西哥给你空运过去,你需要吃的喝的还是钱,你说话。”郭志凯说,“他就属于这种人,生活中任何难题,就四个字,有求必应。”


在狱中度过4年半之后,他依然展露出强烈的对未来的憧憬,有点亢奋,此后也在申请演出资格时,因为自己当年那段经历的关系,遭到“歧视”,演出资格证迟迟不批。不过这些都连同年轻时做过的事,绊过的跤化解在日子里了。

 


江湖大哥



臧天朔是出过大名的人。


1995年的专辑《臧天朔——我这十年》出版发行,销售突破15万张 , 主打歌《朋友》连续8周在北京音乐台排行榜第一。2000年,臧天朔还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与田震合作了这首歌曲,也曾成为郭冬临与冯巩的小品当中的一个桥段。凭借这首足以用家喻户晓来形容的成名作,臧天朔在九十年代末迅速积累起大众名气,人脉也丰厚起来。


专辑《臧天朔——我这十年 》。 图 / 网络


开酒吧成了件顺理成章的事。80年代末到90年代末这十年,北京城摇滚氛围浓厚,大量年轻人从各地涌向这个“摇滚圣地”,混迹在酒吧,排练、演出、结交同道中人。


那个年代的几个京城酒吧,记录着当年的中国摇滚故事。搞音乐的,对酒吧都有一种特殊感情,对开酒吧也有执念,酒吧可以放乐器,方便演出,是交朋友和招待朋友的好地方。


1999年,臧天朔在北京开了第一家酒吧,2000年开始,主要精力也从唱歌转到了酒吧上。要名有名,要钱有钱,心都是飘的,“想着灯红酒绿,美女如云什么的”。仗义豪爽的个性也体现在酒吧老板臧天朔的经营策略里: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龙说,当年刚来北京时,曾经在臧天朔的酒吧演出,与臧天朔有过几次接触,虽然并不特别相熟,但他仍记得在臧天朔的酒吧演出,出场费用也较别处高。


臧天朔所有的朋友到酒吧里喝酒,都“必须开最好的”,免单,据说他的两家酒吧都因朋友免单被喝倒闭了。“朋友”是臧天朔前半生的重要关键词。父亲臧蕴贤曾对媒体说:“朋友开口借钱,他从不说一个不字,也不记账。有一回借出去100多万,后来朋友投资失败,到现在都没还钱。”


在臧天朔自己的酒吧里,朋友义气营造了一种江湖错觉。《博客天下》曾评论:他是带头大哥,通过透支自己的名声、地位、财力,去接济四方兄弟,然后兑换成相应的虚荣、奢靡。在这种交换中,他对自己的能力越来越高估。


2002年,臧天朔在廊坊开了间酒吧。他是廊坊市某步行街的形象代言人,邀请人叫他来开店时,说:“哥,你来开店,前两年我不收你店面钱。”最终,臧天朔“以极低的价格租下了步行街上一栋三层小楼”,并扬言要开一个全廊坊“最大的酒吧”。


臧天朔与朋友吕常春在河北廊坊市步行街第四大街开了一家名为朋友的迪吧,臧天朔是酒吧所在地廊坊“女人街”的代言人。 图 / 视觉中国


一年之后,臧天朔与酒吧合伙人发生利益纠纷,双方在廊坊火车站进行了一场火拼,臧天朔店里一位保安经理在斗殴中丧生。事发时,臧天朔并不在场,主要有酒吧总经理吕长春“指挥作战”,事后,吕长春被安排在臧天朔提供的避身之处,那时,臧天朔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摆平了”。直到2008年,吕长春在长春被抓,供出了臧天朔,8月28日,准备从北京出发去汶川做慰问演出的臧天朔在出发前被警方逮捕。2009年11月27日,臧天朔因聚众斗殴被一审判处有期徒刑6年。

 


海水可以冲刷掉过去



监狱里的日子是一段漫长的、重复的、空白的岁月。


臧天朔曾对法制晚报回忆,号子里安顿十几个人,房间的一角有一块铁板,厕所就在房间里,没有挡板,吃喝拉撒都在这间屋子里解决。每天早晨,臧天朔醒来得很早很早,没事情做的时候大家就干坐着,他感慨“这就是监狱”。


监狱每天定时开窗,墙壁上出现一块透亮的蓝天,很蓝很蓝,快吃晚饭的时候,一排一排的鸟会落到电线上,“唧唧喳喳开始说话”,臧天朔看着那些小鸟,圆圆的、肉乎乎的,就想起饺子,“一个一个饺子站在那儿的感觉。”他也喜欢观察蚂蚁,故意丢下一团米饭,不一会儿蚂蚁就一只一只从黑暗中爬出来,他看着它们把米一粒一粒搬走。


夏天是最难耐的,外面将近40度,屋里没有空调,床的栏杆摸着都烫手,只有一个风扇在那儿转,根本感觉不到空气的温度有任何下降,人在这样的空间里,还要穿着衣服、穿着裤子坐着,为了让自己能呆得住,臧天朔就想一些能静心的事物。


他开始读唐诗宋词,从那些各自波折的诗人身上寻求一些对抗当下的处世姿态。臧天朔自己体会出来四个字:落水清凉。他想象有一个古老的岩洞,不管外面天气多热,但你刚进去没走两步,那种清凉马上就能让你静下来,这时你会听到滴水的“叮咚”声,根据滴水的高度,它也有不同的音高和时值。有了这个想象之后,当你听到这个声音,一下子就能静下来,外面多热你都不怕。


他也喜欢上了书法,慢,静,“不管内心多狂野,这个字可不是,你多狂野的人都没用”,一撇一捺都要稳稳当当,要调整情绪,要调动控制力。


江湖飘远,臧天朔只想多挣点“积分”快点假释。他参加比赛,学漫画,给监狱的报纸投稿,他还被分配到了文艺班,教狱友玩乐器。监狱教育科的刘天华警官平时也喜欢写诗作画,和臧天朔聊天比较多,慢慢成了很好的朋友。


交情深了,两个人交心,刘天华劝他理性仗义,“你心里也知道,进来以后有多少人能来看你,和你在外面的朋友肯定成不了比例。”听到这话,臧天朔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点点头。


臧天朔几乎是文艺班的音乐老师,有家庭条件特别困难的犯人,支付不起每个月两百块的采买费,臧天朔每次都慷慨代付。还有的买不起乐器,臧天朔就掏钱帮人家买,小号、萨克斯、笛子、二胡都买过,买完了还负责教。有时候教一遍不行,两遍不行,第三遍,火爆脾气上来,声音就变调了,说:“你太笨了,这点事都弄不明白。”


刘天华还给臧天朔写过几篇歌词,其中一首歌被取名为《兄弟》,成为电影《近距离击杀》的主题曲。


入狱四年半,臧天朔从不让孩子来探望,说绝对不能让他们来这种地方。那些最朴素的道理支撑着他:他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绝对不能哭。一旦表现出软弱,随时就会被击垮。


获得假释出狱那天,臧天朔在监狱门口摔碎了一只在牢里吃饭时用的碗,有种说法是,在“里面”用的东西最好都扔掉,“要不然背一辈子,下回还得来”。朋友们为他接风,一群人吃饭,喝酒,聊天,一直到凌晨3点才结束。


2013年8月,臧天朔携乐队登上青岛世界城市音乐节的舞台,作为获得假释后的首秀,那次,他一口气演了一个多小时。出狱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臧天朔选在了三面环海的北戴河碧落塔酒吧公园,取名为“面向大海”,海水可以冲刷掉过去。


2013“面向大海”——臧天朔个人演唱会在北戴河碧螺塔酒吧公园开唱。图 / 视觉中国



在音乐里获得救赎



经历了人生大考,因音乐而成名的臧天朔回归到音乐中去。这是父亲寄托在臧天朔身上的理想。


臧蕴贤是北京化工厂实验室的仪表工人,酷爱音乐,但并没有发展爱好的空间。他把希望放在了儿子臧天朔身上。他和妻子商量,从岳母家借了500块钱,给儿子买了一架新钢琴。臧天朔6岁那年便开始在教会风琴师的辅导下学钢琴,每个月,光是供臧天朔学琴就花掉了夫妻俩近一半的月收入。父亲管教严格,每天要臧天朔练习4-6个小时。他还带着儿子去音乐厅,票贵,只能买一张,让臧天朔进去听,臧蕴贤在外面等,直到音乐会结束,父子俩一块儿回家,一路上,臧天朔给父亲复述音乐会的内容。十几岁开始,他被带着参加北京市大大小小的比赛,也去文化宫、文化馆和各种地方演出,主要是帮人弹伴奏。


对音乐的感觉与热爱在这种氛围下逐渐形成。臧天朔并不满足于钢琴。70年代末,砖头录音机进入北京,带来了海外音乐。摇滚进入中国,那种声音对当时的年轻人来说,代表着新鲜,震撼,一下子就把臧天朔和其他年轻人们抓住了。


拉大提琴小提琴的、玩吉他贝斯的、弹键盘的年轻人们凑在一起,组起了乐队,取名“不倒翁”。此后又参加和组织了乐队“白天使”、“1989”,相继创作了不少歌曲。臧天朔给崔健做过键盘手,在圈子里小有名气,父亲也颇为欣慰。


臧天朔与组建于1989年的“1989”乐队。图 / 网络


出狱后的那两次登台,臧天朔80岁高龄的父亲都专程从北京赶到现场,北戴河那次,还是自驾前往。据臧天朔身边的朋友说,“老人家腿不太好,要拄拐棍,其实臧天朔不大愿意让父亲去,怕老人家累着,但他父亲反问‘我还能看几次?’把臧天朔说服了。”


臧天朔并不是那个时代严格意义上的摇滚人。对比崔健、魔岩三杰和唐朝乐队等,臧天朔的作品里并不具备明显的“反叛性”,乐评人张晓舟认为,“(他的作品)基本上跟个人的生活状态结合得比较紧密,在个人生活向富足迈进、青春的热血与反抗冲动被现实生活磨砺之后,臧天朔显露出音乐创作的困境,他的选择,更多地透着入世至深的态度。”


臧天朔说自己推崇的是人情味儿。他热爱足球,是个大球迷,2001年国足首次晋级世界杯决赛,他在沈阳五里河专门为国足演唱了一首《等待那一天》。在这首并不最著名的歌里,他唱到:


多少年在一起承受风和雨

花落花开终有期要把头抬起

多少年痛和伤转眼成沧桑

潮起潮落悲和壮都为那辉煌

 


(文章部分资料来自腾讯娱乐,法制晚报,华商报,凤凰网非常道,博客天下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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