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旧伤新痕
王鹤丨文
她去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到今天还被人不断提起:她的电影与歌曲,代表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流行文化的高度,别有一番风味;今天的电影、电视、音乐乃至服装,如果想翻检老上海的华艳绮丽,渲染怀旧调子,首选的元素便是她——金嗓子周璇(1920-1957)。
她真是好看。怎么个好法?就像她的《莫负青春》唱的那样:“减一分瘦来增一分胖、一张樱桃口、一条悬胆的鼻梁。一双眼、两颗星、水上的波浪……”周璇平日也是要勤奋地练唱练声的,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就是有未经雕琢的松弛天然、水灵澄碧,当然也毫不村野。对她和她的声音,你能一下子想到的比喻是旷世佳人西施在清溪边轻唱。
那个时代,人们也在匆忙地追新逐异,并骄傲于当时的时尚现代。然而,到底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骨子里又还是保守的老旧的。周璇那张脸和她的声调,就刚好凝固了古典的精致宁静与民间的浑然天成,加上“夜上海”的华丽摩登,真是空前绝后。晚辈艺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模仿不来。
周璇处于锦绣盛年时的上海。繁华喧嚣都是鲜活真切的,有着粉底描金的一丝不苟,但世道也艰险崎岖:谋生琐屑不易,“东方巴黎”之外的世界,呛人的炮火硝烟已蔓延开来。时代的愁云惨雾渐近渐浓,市民们这边厢无计可施,四顾彷徨,姑且一晌贪欢。所以,细听周璇的歌,《天涯歌女》《夜上海》《四季歌》《花样的年华》《月圆花好》仿佛清纯柔婉的女子在抒怀,有小儿女浑然天成的嗲,有少不更事的浓情,也有来日难料的茫然失措,无可奈何的惶惑凄伤,暗合了且醉且眠的俗世心情,刻录了时代的长吁短叹。曲调的软媚缠绵,音色的清澈甘美,正可以安抚缭乱、迷茫的人心。
周璇的四十多个银幕形象,宜古宜今,美到极致。只一个《马路天使》的小红,娇憨清甜,已迷倒众生。于是,她就这么稳稳当当高居娱乐圈二十年,万众倾心。
不过,人前的风华绝代跟个人生活的挫败、抑郁,恰成巨大反差。恰如她自己所说,“我是一个凄零的女子……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幼年被卖,辗转在几个残败的家庭。六岁时被周家收养。养父吃喝嫖赌,还染上毒瘾,挥霍完积蓄后,曾想将她卖到妓院。幸而养母及时搭救。周璇读完初小辍学,十三岁进入黎锦晖创办的明月歌舞社,很幸运,一出道就找准了方向。她后来说,自己的一生是为唱歌而活的。
在学校时,周璇唱歌的成绩总是第一名,天赋、爱好跟职业恰好幸运地吻合了。她在明月歌舞社如鱼得水,“每日陶醉在音符漂浮之中,过着嘻嘻哈哈的自由生活。”“几年来的枯燥乏味渐渐在我眼前泯灭。”(《周璇自述》,赵士荟编著,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1月版)
第一任丈夫严华也是在“明月”认识的。他是那里的台柱子。无奈“甜美的生活只持续了一年”,歌舞社解散了。不久新月社短暂成立,随后又停办。周璇忧心忡忡,因为养母做针线活的收入不高,自己失业必定会增加她的负担。幸而,金佩鱼投资,与严华合作办起新华歌舞社。周璇不再为生计担忧,与严华渐渐走近。严华早已享誉歌坛,后来还作曲。一曲红透南北的《桃花江》,让他有了“桃花太子”之美名。
除了登台表演,严华、周璇、欧阳飞莉等,每天要去好几家电台唱歌。因为听众痴迷,他们名噪一时。1936年,周璇如愿以偿登上银幕,《花烛之夜》虽是配角,却也足够让她兴奋。养父的儿子周履安是电影演员名星张织云的银幕情侣,与著名导演袁牧之熟识。他推荐周璇出演明星公司的《马路天使》。众多候选人里,袁牧之对她最为满意。明星公司为了从艺华公司借到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周璇,不惜将自己的红星白杨交换给“艺华”拍一部戏。
周璇不负所望,一举成名。此后接连拍了《三星伴月》《董小宛》《孟姜女》《三笑》等一系列影片。“八·一三”之后,上海的电影业几乎瘫痪,严华与她便去香港、菲律宾等地巡回献演。“尽管我们过的是漂泊生涯,收入不丰,但生活是甜蜜的。”他俩感情日增。1938年夏,在北平拍摄外景时,二人举办了婚礼。
果然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嫌隙渐生,矛盾日增。1941年,周璇离家出走。严华在《大公报》刊出“重要启事”,声称周璇卷款而逃,并赶去银行挂失存折,还请了律师起诉。周璇则在《申报》和《新闻报》刊登启事,针锋相对地加以反驳:自己的巨额收入,全都交给严华,“璇囊中所存,每不逾五元”,“偶或逢彼之怒……公然辱骂,益且当众施暴。”她解释,自己带走的两万元存折不过是家庭积蓄的一小部分,“严君视床头之金十百倍于床头之人,其心已昭然若揭。以九年相处之情,不敌区区二存折,璇之痛心何如耶!”写得文绉绉的,显然系请人代笔。严华的《九年来的回忆》则有浓厚的文艺腔调:“九年,梦一样的绮丽,也是凄愁的画面,它在我心坎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周璇的成名,有严华扶助提携之功。两人也曾“始终沉浸在爱的漩涡中”,但婚姻破裂时,双方往往各执一词,都痛心疾首于对方负我,自觉冤枉、无辜。大明星的婚变令报刊兴奋,众看客围观得津津有味。半年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案终于了结,两人黯然分手。周璇那时已有轻度精神疾病,有时恍惚甚至失常。
周璇还曾发表“我的所以出走”一文,回顾与严华曾经的甜美和随后的苦闷:“猜疑、污蔑、诽谤,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当美满的家庭不能获得,甜蜜的生活成为幻梦,而一种意外的痛苦紧紧地压迫着她时,她自己只好挣断桎梏的锁链,和恶劣的命运诀别,而另觅她的新生之路了。”
那时,周璇才二十岁出头,她渴盼的“新生之路”却不似想象中那么光明畅达。此后情路坎坷,跟她或深或浅相好的韩非、石挥等,有的浅尝辄止,有的渐行渐远。女明星往往无力招架狂蜂浪蝶,加之潜规则早已有之,周璇也难逃罗网。说不尽的凄楚、伤痛,都得独自咽下。
终于“遭遇”意中人。1944年,她在香港拍摄《红楼梦》时,朋友们都见过鞍前马后伺奉、无比殷勤体贴的朱怀德,更见周璇一扫往日愁绪。后来,她喜滋滋地告诉熟识的记者,自己将要结婚了。1950年夏,周璇从香港返回上海。当年8月的《青青电影》还刊登了她即将奉子成婚的消息。
结果,已有家室的朱怀德不仅裹走周璇积攒多年的巨额财富,更让她独自承担非婚生子的难堪和灰败。1951年1月中旬,周璇在写给老友作曲家李厚襄的信里说:“我已与姓朱的决裂了,因他始终还是欺骗、说谎,到今天我才真的觉悟,真如做了一场噩梦,悔也来不及了。”那时,孩子出生还不到三个月。随后她的信也无比灰心:“这几年就是糊里糊涂过了下来,所宝贵的名誉也坏了,下半世等于完了,所安慰的就是一个小孩,才能生活下去。”
时任上海精神病疗养院院长的苏复曾在《周璇的最后岁月》里回忆,1951年周璇拍摄《和平鸽》,当讨论是否需要有验血的镜头时,她突然失声恸哭,哀诉道:“这是你的亲骨肉,你不信可以验血,验血!”精神彻底失常。导演屠光启在《周璇和朱怀德》里讲述,朱怀德曾对周璇说,影界大佬张善琨说过:“电影明星朝秦暮楚,人尽可夫。怀了孕,根本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难怪1951年10月3日周璇病发前写给李厚襄的最后一封信,状态已不佳,显得语无伦次,却还没忘了嘱托李厚襄:“希望你见到了张先生,就是张善琨先生,请他声明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句句要凭良心说,不然是要有报应的,不能冤枉人呀!”显然,张善琨之言,一直让周璇难以释怀。而她与朱怀德相交五六年,曾想对他托付终身的,朱怀德却亲口对她恶意转述张善琨的刻薄话,分明别有用心,对周璇有锥心裂肠的摧残。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即便身处舆论环境相对宽松的电影圈,非婚生子,尤其是儿子没有父亲相抚相认,她要承受的精神压力比山还重。何况,周璇自己幼失庇护,就更希冀儿子父母双全。
周璇回上海后情绪不高,神经衰弱。新时代的昂扬空气也让她不适且紧张。她曾计划重返香港并去南洋演唱,争取再挣些钱,但一病就是六年。1957年因急性脑膜炎去世。
情感受挫,时代剧变,性格敏感、纤弱等诸多因素,让一代红颜过早凋谢。周璇的一生,作为女儿、妻子、母亲,旧伤新愁,遗憾甚多——儿时跟亲生父母离散,成年后几段感情或碎或断,后期困守病房,永别两个幼子……周璇迷因为怜爱她而扼腕叹息,总觉得不知要多么月白风清、花香燕舞的人生才配得上她。然而,世间的缺憾荒凉也正在此:人长久,共婵娟,此事古难全。
作者简介
王鹤 成都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成都媒体。著有《爱与伤奔涌不息》《晚明风月》《偶尔遇见的传奇:民国才女写真》。曾与王泽华合著《民国时期的老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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