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5日,正月十一,时令已数到七九,该暖和些了,但今年冬天天气有些发邪,没怎么见过太阳,镇日阴云四合,雾霾紧锁,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下午在手机上看到吴淑君老师发信息,问我是不是在淮北。多年来,她一直在北京,只有过年时回淮北探亲,每每回京前来我们家坐坐,聊聊天。今年倒是到现在没见她。于是马上问,你回京了还是在淮北?过了一小时,才看到让我大惊失色的回复:是的,在淮北人民医院住院部,这次我抗不过去了,真正的走在生命的尽头。
怎么会这样?手机屏上黑黑的字符,显得怪诞而恐怖,看得震惊而惶惑。几经询问,得知病区、床号等信息。暮色苍茫,寒风料峭中,乘坐的的士在拥堵的车流里蜗行,全然不顾我们心焦如火,几公里路走了半小时不止。进花店为吴老师挑选一束鲜花,老板饶舌:今天买花划算,价格比昨天便宜了一半。
上得住院大楼十二层,走进47病室,病床上的吴老师面容苍白、瘦骨嶙峋,但神情健朗,目光清澈,谈吐从容,全无住院病人常见的萎靡和颓唐。先生冯老师向我们叙述前前后后。
仅仅在半个月前,1月30号,腊月二十五,接到电话,吴老师傍晚登上北京开往淮北的G201次高铁,晚上十点半到达。上车后越来越感到不适,行李箱大且重,怕是独自难以下车出站了,要冯老师到车厢接;同时,还联系了她在淮北工作的学生,请其开车去火车站会同冯老师一起接车。他们深夜赶到车站,逆着出站的人群进入车厢,偌大车厢尽是虚席,空空荡荡,吴老师孤零零地在座椅上。扶持她下车,已经步履维艰了。一步一挪过天桥,出站,上汽车,回到家已半夜时分。次日腊月二十六,三天后是除夕,医护人员过年休假的班已排定,实在不是住院治病的时候。于是找熟人、托关系,才住进医院。仅仅做了常规检查,医生就连声感叹::病情严重,怕无力回天了。
听着冯老师的叙述,一次次莫名震惊,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吴淑君老师是我的同事,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退休后,到北京的中国扶贫基金会工作。那是民间慈善公益组织,收入菲薄,工作繁重而艰苦。大概是去年什么时候,她在微信群里发了图片和文字,到广西百色隆林各族自治县,为山乡的孩子送去些许精神和物质扶持。尽管是善举,却需层层报批,层层审查,从酝酿到成行耗时耗力颇多。隆林各族自治县我去过,位于广西、云南、贵州三省区交界处。我们当年从百色下高速后,车子在云贵高原的卡斯特山地上慢吞吞地行走,公路一侧是黑黢黢的高山,另一侧的崖壁下,有大大小小数平方或数十平方的平坦些的土地,长着几棵细瘦的玉米。玉米四周尽是高高矮矮肥肥瘦瘦的黑色山石。在隆林县一个叫张家寨的村子,遇到从德峨镇赶墟归来的一农妇,随她攀上陡峭石阶,走进她家中。住房共三间,其中一间是厨房,当中的空地的铁架上坐一口铁锅,没有灶,没有烟囱,整个房间被炊烟熏得油黑发亮。女主人说,儿子在南宁念书,是大学还是中专,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等一概说不清。——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从北京到这样的地方,为孩子们送去温暖,很为吴老师的情怀感动。
从微信的图片和文字里知道,多年来她还数次远赴南亚的尼泊尔、不丹、缅甸以及更遥远的非洲履职。以主流话语的宏大叙事说,应该是把中国人民的友谊种子撒播到那里;用吴老师自己的话说,退休后,做点切切实实的事情,给需要的人送去微不足道的物质援助,用真诚、善良为这个世界增加一点暖意。
吴老师在北京扶贫基金会
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长期的奔波、劳碌,吴老师的健康受到极大的损害。2018年7月,还是从微信里知道,她患恶疾,曾在鬼门关外徘徊逡巡,去上海做了大手术,好在手术非常成功。我们担心之余,也暗自祈祷:天佑吉人,吴老师经大难,躲过病魔后,人生的黄昏岁月应该如绮霞之绚烂,夕阳之静美。没想到病愈不久,她又坐到北京的办公桌前。2019年1月15日,她还在微信圈里发了张照片:单位同事欢聚一堂,笑语盈盈,共抒新年愿望:祝“大白”吴老师身体健康。还解释道:“大白”为网络热词,意为大家认可的善良形象云云。这则消息更使我感叹不已,吴老师到底是吴老师,不简单:体弱不坠青云之志,病愈依然凌厉奋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半个月后,1月30号,病魔施威,回淮北居然差一点下不了火车;今天接到“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的信息,才整整一个月!
1月15号微信,后排左一为吴老师
看着病床上羸弱的吴老师,冯老师继续说,近日各种检查结果出来后,本地、外来专家都说,传统上的放疗、化疗和介入疗法,都没有作用,也没有意义了,建议看中医调理将息,眼下的治疗只是止痛、靠人体蛋白维持营养。
这一串简单、直白的陈述句,平平常常的词语,像一柄重重的锤子,持续敲击我们的心扉,每一记都发出惊悸的厉声;又像一阵阵刺骨的寒风,每一缕都狂暴、尖利地吹冷了骨髓……
吴老师静静地躺在床上,像听不相干人的故事,看我们呆立木然,才说,这病既然不能治了,我倒希望尽可能缩短这个过程。
许久许久,我们默默无语,不知道此刻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又过了许久,吴老师要我们回去,说时间太晚了。连说两三次,看我们还无动于衷,又说,她累了,催我们快回去。
实在想多陪她一会,也实在怕打扰她休息,无奈之下,只好告辞。久久站在病床前,想起了史铁生《我与地坛》中说过: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没想到这是我对吴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是我现在服务的学校开学的日子,考试、阅卷、上课、教研等事情接踵而至,忙个不停。下班后,几次和家人说,这几天没时间,只盼稍稍安定下来,多去医院几趟陪吴老师好好聊聊天。
四天后,元宵节。今年过年微信里多次看到淮北有关方面抓获燃放烟花爆竹者的信息,虽然雾霾重重,却不闻不见往年常有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炫目的焰火。妻子熬了点粥,放入几粒元宵,还煮上一小碗水饺,薄暮时分,赶往人民医院,想给吴老师送去点节日的慰藉。辗转走到病房,却发现人去室空,问到护士站,说是下午已经回家了。于是我们等车、上车、堵车,心急如焚地找到家里,家人说为治疗方便转到矿工医院了。她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因为上海人体球蛋白污染事件,医院已经不再提供,患着要自己外购等等。嗟叹再三,感慨不已,还是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祷,但愿老天爷能开开眼眼睛。
又过了三天,2019年2月22日,正月十八,星期五,又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零星的冷雨飘飘洒洒,淮北依然雾霾重重。我们一周的事情基本忙清了,晚饭后,赶往矿工医院。万万想不到,仅仅过了六天,吴老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吸氧面罩遮住大半个面庞,面罩下的鼻子还是喉咙里间歇传出阵阵的咯声,艰难而痛苦。双眼眯成一条缝,走到她身边,喊一声,没反应,提高声音再喊。瞬间,左眼闪亮了片刻,喉咙里的声响也停顿了少顷。先生冯老师在一旁说,从下午已基本上不认识人了,只有亲近的人呼唤,才会这样。
当晚夜不能寐,几次开窗远望,夜气如磐,团团雾霾,若巨石头浪,直扑窗口,寒意逼人。
天亮不久,2月23日,星期六,早晨八点多,噩耗从医院传来,吴老师远行了。
隔了一天,2月25日,星期一,上午,和同事调课,去殡仪馆为吴老师送行。回到家,万千思绪纷至沓来,打开电脑,兀坐良久,却敲不成一行字。“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一周过去,只写成这些单薄、枯涩的文字,奉献于逝者灵前。
稍稍告慰远行者的是,一年前梨花盛开时,曾送给她一曲她春天的礼赞,就是附在后边的《春天好,喀秋莎!》。
2019-3-3 星期日 吴淑君老师远行一周后
附:
春天好,喀秋莎!
苏联二战时期,曾流传一首经典歌曲《喀秋莎》,其歌词首尾几句是: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眼下,皖北砀山的梨花又开了,朋友发来照片:黄河故道广袤的平沙沃野中,占尽春色的梨树招招摇摇,娇嫩的白花绽放在黝黑的虬枝上,宛如雪压粉砌,香阵干云。花树下,探花人摩肩接踵;大路上,观花车軎挂辙连,恰如刘禹锡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繁花、人流、车阵,引发了我悠长的思绪,耳边也时时回响着《喀秋莎》悠扬深婉的旋律。数年前,曾和若干同侪去砀山梨园花海徜徉过,还在所谓的“梨树王”附近和“喀秋莎”吴淑君老师拍下几帧照片。多年过去了,梨花依旧娇艳,春风依然温煦,和友人却天各一方。吴老师微信朋友圈里的异国风情的图片和质朴隽永的文字虽能引发欣羡的慰藉,却难以冲淡契阔阻隔的怅惘。
多年前,去砀山看梨花
一个月前,三月八号妇女节,微信的各类“圈”喧腾扰攘,献给“女王”、“女神”的鲜花、美图、谀辞纷至沓来;到大街上走走,土铺洋店橱窗门额的促销广告的宾语也都是“女王”或“女神”。延安时代,被毛泽东誉为“昔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丁玲女士,在《解放日报》发表题为《三八节有感》的文章,稍稍“鸣”了下女性争取平等的“不平”,却被她虔诚服膺的组织批判斗争了几十年。而现在的话语居然肆无忌惮地贿赂女性为“王”和“神”,真是时代不同了,变化惊心魄。当年欧洲有位雄声远播的政治家说过,在伦敦街头、巴黎广场,如果爆发争自由、卫权利、反暴政的抗议和巷战,被惨烈的镇压,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女性(大意如此,凭记忆写出,没查资料)。当时就有些浮想联翩,欲敲几行文字,一了多年萦绕在内心的思绪和情愫,呈现对朋友、同事“喀秋莎”深深的感念和致意。
更早些时候,元宵节吃了几粒汤圆后,在校园里信步走走,听近处稀疏的鞭炮钝响,看远方三五簇闪现的焰火升空,知道狺狺而吠的狗年春节就算是过完了。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时,妻指着路边一栋楼房窗口的灯光说,这是吴老师家吧,今年过年的憾事是没能请吴老师吃顿饭。是的,房里灯火明亮,主人却早去千里之外的北京上班了。她就是我们的朋友、曾经的同事——吴淑君。
和吴老师的交往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我和妻都在中学教书,只是不在同一所学校,我教语文,她教物理。有一天,她感叹道:煤师院(现在的淮北师范大学,当时叫淮北煤炭师范学院,简称煤师院)外语系的一位老师把读初中的女儿的转到她们班上了。这事有点逆情悖理,她们学校处于城乡结合部,属于一家煤炭基建企业,时值这家国企转型、改组的困厄期,高层人心惶惶,技术人员星散自找吃饭门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设备放置在大院的空地上,任风吹日晒雨淋锈蚀,工人放长假打烊。企业公司母体如此,所属学校自然也陷入困境,教师工资常常被拖欠。众人纷纷改换门庭,重新谋饭碗。一批中年上海知青背景的老师“为所来而来,为所去而去”,栖栖遑遑各回各家;另一拨年轻腿壮、无牵无挂的大学生或跳槽下海,或另择枝而栖,不愿在这棵树上寻找上吊的枝枒。更多的则是虽牢骚满腹、去意彷徨者,或为家室所累,或遵从安土重迁的古训,或实在放不下那些看着长大的孩子,留在学校“苦撑待变”。虽然他们依旧勤勤恳恳教书育人,但恶劣的大环境也让一些有头有脸的家长托关系找缝隙把孩子送往市属重点学校,当时,庙堂主政者“犹抱琵琶半遮面”推行“教育产业化”之风正起于青萍之末,淮北市各类学校都在或明或暗地争抢生源,吴老师的孩子原本在重点中学念书,现在居然“逆潮流而动”,送到这里,听起就有些匪夷所思。
一来二去后,认识了吴老师,了解了她为孩子转学的理由,不由得肃然起敬。女儿叫冯婧,聪明绝顶又玲珑剔透,就学习效果看,绝对是“学霸”,各类考试总夺头筹。只是这小姑娘天性自由淡然,不适应重点中学苛刻的管束和山高海深般的作业,更不愿和自我感觉良好的同学时不时一比考分,意欲找所环境宽松、宽厚,让学生相对能自由成长的学校读书。妈妈理解认同女儿的“观”,更支持女儿的“行”,于是几经打探,几番考量,几回权衡后,让女儿转学。
吴淑君老师在北大参加女儿本科毕业典礼
女儿此后的成长历程证实了吴老师的教育理念通达、理性而睿智。冯婧中考以淮北市前茅的成绩进入重点高中。三年后,被录取到未名湖畔的北京大学读城市规划专业,在“一塔湖图”的燕园读了四年后,同时拿到工学、心理学两个学士学位。随后远走美利坚合众国念书。看吴老师的微信,去年冬天,冯婧邀妈妈赴美,参加她心理学博士学位授予典礼。
2018年10月,女儿自美国归来,此为吴老师的微信图像
敏于思而讷于言,大概是冯婧的性格。读高中时,吴老师偶尔偕冯婧来家串门聊天,还常常带来冯婧的作文,那些篇什清晰、分明地呈现了小姑娘笔底生花、胸中丘壑和文字的斑斓锦绣。记得当时我和吴老师品文论字时,冯婧总是恬然地坐着、默默地听,间或和参与我们的话题,也不过三言两语,话语多是短句,无主句或独词句,三五字而已。
北大读书期间,为了让冯婧好好说,大胆说,吴老师以各种方法怂恿鼓动,让崔永元和冯婧一起说。某次打开电视机,正在播出崔永元主持的一档谈话节目——小崔说事,三个嘉宾之一是冯婧。
再后来,我到淮北师范大学工作,和吴老师成了同事。我在中文系教未来的语文教师汉字汉语汉文,她在外语系教俄语,“语”不同本该不相为谋,却实为“三观”相近,成了家事、国事、天下事可以敞开心扉畅言的朋友。
2003年,“非典”事件后,湖北作家胡发云以此为背景的小说《@如焉》出世,在网络上流传得沸沸扬扬,纸质的传统出版物则杳无声息。我那时候的阅读的载体还主要是报刊杂志,信息获得的渠道还是传统主流媒体,互联网的知识尚未达入门水准。某次吴老师母女来家串门,详详细细向我们推介此书,推介互联网,以此我知道网络读书的门径,顺延读了胡发云的许许多多公开出版的作品和网络流布的文字。顺着这条门径,进入互联网光怪陆离、五色目眩的阔地高天。看几眼声色犬马浮世绘,过几回王权霸道的游戏瘾后,陆陆续续找到了“一五一十部落”、“中国选举和治理网”、“燕南(天益)网”(今天蜕变为“爱思想”)、“共识网”、“天涯社区”、“凯迪社区”、“五柳村”等网站。然后在它们中流连忘返、徘徊沉醉,读到了历史细微处的不堪和现实的狰厉可怖;认识了游离于主流之外的高人、奇人、雅人;重新构建了认知和思维的参照系统和逻辑标准。只是今天这些网站很多已经关闭了。
大概在05年前后,安徽籍作家章诒和(其父章伯钧,桐城人,1957年的中国巨擘“右派”)的《往事并不如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书以少女的视角,以风烟尽净、斯人远行后的痛切和淡然,以她们家客厅、庭院为幕布,写出了章伯钧的一小群“大时代的大知识分子的命运”,他们中有曾几届任人大副委员长、江青指名为其辩护的律师史良,有大收藏家、袁世凯大总统的表侄、和张学良齐名被称为“民国四大公子”的张伯驹,有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碧,更有六十多年前沦为“过街老鼠”、“人民公敌”的“右派分子”大佬罗隆基的素描、储安平的侧影、聂绀弩的片段。著名学者孙郁赞其为:“以亲历的笔触,讲述昨天;用血泪之迹,雕刻远逝的灵魂,既得史家之魂,又多诗人情致;既有《史记》之遗风,又带鲁迅之悲怆……”
此书在知识界备受推重、洛阳纸贵后,却莫名其妙地买不到,读不了了。吴老师知道后,不知道从哪里买到、找到或借到一本,慷慨相赠。十几年过去了,这本书还昂昂然站书橱最显眼的格子里,每隔段时间总要抽出来,读上一两篇。
回想前几年的阅读经历,再环视书房里几个橱子,越来越感到吴老师对我的“启蒙”、“祛蔽”的馈赠实在太多太多了: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署名林达的那套丛书:《总统是靠不住的》、《如彗星划过夜空》、《历史深处的忧虑》、《扫起落叶好过冬》、《带一本书去巴黎》,法律出版社出版、中国政法大学青年学者萧瀚的《法槌十七声:西方名案沉思录》,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清华大学女学者刘瑜的《送你一颗子弹》、《民主的细节》等等,等等。最近某著名的微信公众号以《其实女人也很色》的标题发刘瑜的文章,转载无算且好评甚多,其实,它就出自散文集《送你一颗子弹》,原文标题只有一《色》字,我在七八年前就读过了。
吴老师惠赠的部分图书
去年寒假,大年初六,一个寒冷阴晦的午后,吴老师不期而至。几年前退休后,她先是去了河南一家学校做管理,后来进了北京的中国扶贫基金会,在海外部工作,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了。泡上一杯清茶,絮絮聊天,听吴老师说工作感受,说去南亚的不丹、尼泊尔、缅甸等地的见闻。那些国家经济欠发达,文化传统保守而深厚,受现代化、西方化等世界主流、强势的文化影响较小。那里普通百姓多为虔诚的宗教徒,生活简单而艰辛,但他们善良、忠纯、质朴,有很强的幸福感。慨叹于我们物质充裕,满眼尽是香车华屋,从学界到市井,男女老幼为物欲煎焚,汲汲狂狂被现代化的疯狗撵着,几乎没有静下来喘口气的工夫,而情感、精神、良知的匮乏,于今为烈。为此吴老师又向我推荐了三联书店版的《在世界边缘的沉思——对社会发展模式的反省》和中信出版社的《金钱不能买什么》等反思现代化、物质化的最新学术著作。话别后,吴老师回京,不到一周,就收到她网购惠赠的这两本书。
吴淑君老师是上海人,文革初期在上海读初中,五十年前初中尚未毕业就为上山下乡的浊潮裹挟,到安徽省蒙城县插队落户。不久前网上不知道为什么时兴晒十八岁,才在她的微信里看到当年的青春花季的初绽,很难想像如此娇弱的小姑娘在皖北原始荒凉贫瘠的乡野“战天斗地”的“英姿”抑或羸弱和无助。某次聊天时,我提到著名学者朱学勤的散文集《书斋里的革命》,有篇文章谈到六十年代上海重点中学和非重点中学学生的知识、见识、胆识等区别,朱先生那时在复兴中学读书,吴老师说,她也是复兴中学的学生。大学毕业三十年时,我曾写过一组文章,为若干同窗画几幅剪影。吴老师看到后,说我的同学孙小力姐弟是她的校友,而且还一道在蒙城农村插队做知青。只是小力姐弟先后回复旦大学读书,吴老师先是招工到淮北某煤矿当工人,1978年考入安徽师范大学外语系,读俄语专业,毕业后到淮北工作。网络兴起后,吴淑君老师的扣扣号、微信号都名以“喀秋莎”。
1969年,17岁,离开上海,到皖北农村插队落户
青少时代的成长经历、教育背景,皖北农村、矿山社会底层生活体验,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专业知识结构、学术修养和语言方式共同汇聚为吴老师精神文化河床中清澈、明丽、纯净的水流。粼粼波光上,倒映影着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们的精神侧影。
十年前,有次聊天,吴老师说到她“饮茶”的经历。那是一次在知识界引发的动静颇大事情,她在某份名人牵头发起的章程上和女儿一起签上了名字。有司问指使者和动机时,吴老师回答,从网上看到,签名者是我所敬重、心仪的学者,我觉得他们有良知、有操守、有纯正的品格和高尚的情怀,就跟着签名了。这是实话,也是事实,此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
人们在世间奔走的长途中常常有匪夷所思的感受,许许多多赶路者和你一道出发,一起走路,共同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了不知道多久,想起来却有些面目模糊;而有人只是在相向而行中深深一瞥,却永远难以忘怀她的音容笑貌。
又是仲春时节,皖北砀山的梨花正在浩无际涯地怒放,不知道黄河故道上是不是也飘荡着柔曼的轻雾,吴淑君老师远在北京,不知道何时还能重来结伴赏花。只能带着悠长的思念和深永的谢意,真诚地祝福:
春天好,喀秋莎!
2018年4月8日,星期日,大风呼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