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帆:像张艺谋陈忠实那样性情的女子

马德帆:像张艺谋陈忠实那样性情的女子

火星试验室 内地女星 2018-02-27 10:07:23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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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帆 


她希望人能从作品中感受到自由,以及生命向上生长的力量。




采访 ✎ 施展萍

编辑 ✎ 张慧


知名女设计师马德帆的个人艺术展“般若2”正在法国昂热市展出。而她合作过的张艺谋,导演的“北京8分钟”刚刚在平昌冬奥会闭幕式上吸引了世人的眼球。


▵北京8分钟


艺术家马德帆同时也是电影服装设计师,除了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白鹿原》《云水谣》《周渔的火车》等影片中,演员的服装皆出自她手。


很多初次看她作品的人,都误以为这样的作品出自男性。等真正见到马德帆,又会觉得一切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她的及腰长发通常绑成一条长辫,甩在身后,她用粗如扫帚的毛笔写字,挥洒自如,同时又被力量牵引。


她的书法和服装作品一样,或许不够“华美”,但自有其生命,悲壮苍茫。


马德帆告诉火星试验室,这些“并不美”的东西才是她真正想表达的。在这次自我表达中,她感受到脱离命题作文的畅快。她希望观展的人能从中感受到自由,以及生命向上生长的力量。


从2012年在深圳举办第一场个人展起,她每年都努力做一场展。她在展览中集中地表达自己,避免重复。


以下为马德帆口述:


我的个人艺术展“般若2”2018年1月底在法国昂热市开幕,持续3个月。


这次展览我以“山水”为主题设计,展厅墙面是半圆形的,有些弧度,像中国园林,富有层次,气息相通。我把整个展厅作为一件作品完成,进入展厅,必须环顾四周才能看完这件作品。


▵马德帆个人艺术展“般若2” 展厅 (受访者供图)


张艺谋是特别清楚的导演,他知道要什么,并且要的很具体。


很多人惊讶于我做电影服装设计竟能做那么久。我告诉他们,我之所以没有改变,是因为电影这一行给了我很多新鲜的东西,每一个剧本都是全新的,它们会带你触碰不同题材,带你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在一段时间内,你会不断学习,视野也变得开阔。哪怕题材相同,不同导演的要求也不同,这样才会有新鲜感。


我做过《白鹿原》《山楂树之恋》《云水谣》《周渔的火车》等影片,还有《牵手》《离婚律师》《刀客家族的女人》等电视剧的服装设计。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风格。张艺谋是特别清楚的导演,他知道要什么,并且要的很具体。拍摄电影《山楂树之恋》,张导是过来人。上山下乡时,他身处其中,所以他很清楚,那个年代担水,肩膀、手肘会破,补丁都在这些位置。补丁的针脚不能特别大,因为那时候人拥有的衣服少,你会特别仔细地对待它。这些细节他都心中有数。


和张导沟通非常明确,明确就比较容易做到点上。这部戏服装量不大,但要找准那个点。戏中有一双周冬雨扮演的静秋穿的雨鞋,市面已停售。我们找到那双雨鞋的源头——河北的一家鞋厂,他们还存有鞋的模具,但已停产许久。为了要那几双雨鞋,张导让工厂开模生产,成本很高,但没办法,他想要真实。


▵电影《山楂树之恋》视频截图


我还有幸找到一位朋友的妈妈。那位女士年轻时在原小说写的知青点下乡。我向她问到许多细节,她甚至从当年负责宣传的知青那儿要到几张照片给我,我才得以看到人们当时的状态。后来电影拍摄,我买了本书,让张导签了名送给这位女士,她非常激动,这一切对她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云水谣》的导演尹力是学美术出身的。他对服装的要求是,衣服穿在人身上,要像长在这个人身上的肉一样,是你的一部分,与你是一体的。我就需要对衣服做一些打磨、做旧的处理。


电影开场是一个3分多钟的长镜头。这么长的镜头,要有各色人等。卖报的、卖鸡的、唱戏的、结婚的、教师、商人、学生、小贩、政府官员……所有人的特点你都要通过服装表达出来,单单那个长镜头,我们就拍了8天。


《周渔的火车》的服装也不好做。困难点主要在人物身上,巩俐扮演的周渔在小镇上从事陶艺工作,她身上有热情、浪漫的特质。我给她设计了很多雪纺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平时不会穿的。电影中,她常常奔跑,身着雪纺,跑起来会有轻盈、流动的感觉。


▵电影《周渔的火车》剧照 图/视觉中国


《白鹿原》是目前对我而言最重要的电影作品。导演王全安对电影的真实性要求很高,他希望所有演员做完造型后,把他们的照片放到一堆历史照片里头,分不出真假。


这非常难,但也很过瘾,你会花很多时间去琢磨真相。很多服装刚做完很新,你要把它们变成穿了几十年的模样,就要把它们做旧。


新做的棉衣,每天放在太阳底下晒。我们有工作人员专门负责做旧,天不亮就出工,架上架子,找准衣服需要被晒的位置,一一晾上去。有些衣服,要先在局部铺上褪色的药水,再摆在太阳下。


张雨绮扮演的田小娥,衣服上有绣花,绣花的丝线发亮、不够绵。我们有个房间专门点着香,衣服做好了就放进去熏。慢慢地,绣花的部位便像被一层什么东西罩住似的,在颜色上更柔和。


电影《白鹿原》剧照


 突然得知陈忠实老师离去的消息。我特别难过,在北京重新写了一副字,烧了,等于送给陈老师了。


因为电影《白鹿原》,我与陈忠实老师结识。我是陕西人,很小就读过《白鹿原》,买过这本书的初版,一直敬仰陈老师。因此,当电影《白鹿原》找到我时,我觉得特别幸运,我一定要参与其中。我前后投入了近一年时间,几乎跟了电影拍摄全程。


拍摄期间,陈老师去剧组探了几次班。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这就是他,他的脸上全是沟壑,他一辈子的经历都写在脸上了。


我那时带着琴和笔墨在剧组,每天有空就写字弹琴。有一回,陈老师来探班看到了,就用西安话说:“女子,字写这么大?你给我也写一副。”


▵2010年11月6日,陕西泾阳县,陈忠实探班电影《白鹿原》 图/视觉中国


我特别激动,赶快提笔写,或许是太过激动,“白鹿原”的“鹿”字,我多写了一横。刚写完我没注意,赶紧给陈老师送去。后来电视台采访陈老师,有朋友拍给我看,镜头里有我写的那幅字。我一看,坏了,这个“鹿”字怎么多一横,我赶紧给陈老师打电话。陈老师说没事没事,他就留着错版的。


我还是决定为他重写一副。后来有一年我回西安,就给陈老师打电话,约好第二天在他家见面。我特激动地在家写字,写完以后去看他。到陈老师家门口一看,字没了,在路上被人拿走了。


我很郁闷,把事先拍好的照片给陈老师看,连连道歉,陈老师安慰我说没事,你再写给我寄来。


我说好,下次我再给您送来。


谁知,后来,我收到了陈老师离去的消息。消息太突然,我完全没想到。我特别难过,在北京重新写了一副字,烧了,等于送给陈老师了。


陈老师是个特别真性情的人。他真实、低调、不张扬。他很少参加活动。你不太容易在觥筹交错的场合看到他的身影。但在街边小馆子吃饭时,你却可能遇到他。


那年我去看他,特意让姐姐帮我准备特别好的酒给陈老师带去。陈老师那时已经病了,医生嘱咐他不能喝酒,我事先并不知道。他看着酒,很馋,想喝又不能喝,着急的样子就像个孩子。


2012年,我在深圳第一次举办个人展,并做了本名为“茶绣书衣”的画册。主办方想找个有名的人写这四个字,想来想去,觉得陈老师份量够重。我就试着给陈老师打电话,我说:“求您一件事,我可能出个册子,您帮我写个名字。”他连连拒绝,他说他是拿钢笔写字的人,“毛笔字你写的好”。我说:“没事没事,你写得挺好的。”


陈老师就答应了。等他写完,我侄子去拿字。侄子告诉我,陈老师写了好几张,都在地上摆着。他很认真。他还在我的册子上写了一段话,是他理解的我,他写“耳聪心秀目明”——这一点都不像我。


陈忠实为马德帆写的字 图/马德帆工作室


我希望大家看到这种生命力,看到向上生长的力量。


那次展览源于一副对联。我一位朋友托我给他朋友位于深圳的会所写对联,我写完就寄到深圳去。会所主人收到对联,以为写字的是位老先生,就说想把这位老先生请来深圳做个展。


我就去深圳见他。他一看,是个女的,很惊讶。


我为展览写了一篇序。我说,之前不管做任何电影服装,其实都是命题作文,拿到剧本,服务于角色,唯独这一次是真的“我想说什么”。


▵马德帆 (受访者供图)


展览筹备了两三个月。我突然有了话语权,一股脑什么都想表达,我在工作室2楼做了满满一屋子衣服。


那些衣服有华丽的外表,很容易被人接受。常有朋友过来玩,看到它们,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哎呀,真漂亮,真美。”全是类似的表达。一天晚上,我回家反思了一下:这种声音是不是我想要的?或者说,这种表达是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


我从内心否定了自己。第二天,我让助理把这几十套衣服全部封箱。那时距离开展只剩一个多月,我打算重新开始。


我意识到更本质的、内在的东西对我更重要。这些东西,也许别人乍一看不觉得美,它们需要时间。


我当时想做一组与茶有关的衣服。我过去看过茶树,尤其是云南的普洱茶树,它有自然的天性,给它阳光,它就自由地生长,我很喜欢这种自然生长、无拘无束的状态。


于是,我写字的毡子,旧了、脏了,我就把它们做成各种衣服。那批衣服全是与此相关的,我使用的都是相对自然的材料。当我把它们摊在地上时,它们看上去特别像树墩子,给它们阳光和水,它们就会一点点长起来。我希望大家看到这种生命力,看到向上生长的力量。


▵茶步书衣(受访者供图)


我那时天天窝在工作室3楼进行最后的冲刺。时间紧张,但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之前我一直在完成不同的命题作文,这是我第一次停下脚步,开始系统地梳理自己的表达。从这年开始,我几乎没停过,每年都会办一场展。


2015年,我在北京798做过展览“般若1”。“般若2”其实是“般若1”的延续。


“般若1”除了常规展,当晚还有一场时装发布会。


现场人特别多,我同时在展厅和秀场奔忙,很多人都没顾上。等我重看视频才发现,当时,龚琳娜在“听雨”那幅字前即兴创作,她“嘀嘀嗒嗒”地唱,歌声听上去像雨声,叶蓓就在旁边给她和声;有人采访策展人费大为老师,他说他是局内人,知道团队的努力、辛苦,看得到我的焦虑。他还说,这个展览要一直做下去。


马德帆与叶蓓、龚琳娜合影 图/叶蓓微博


因此才有了“般若2”,有了延续。


“般若1”时装发布会结束时,导演让我出来谢幕。我站在台上,现场好多朋友抱头痛哭。我以为我会流泪。但站在灯光下,我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身处其中,有时候会迷茫、焦虑、痛苦,但我享受了过程,也有了很大的收获和经验。


展览对我而言,是阶段性的小目标。我从不希望重复自己,每做完一场展,我就翻篇了,下一场一定是新的。


我个性如此。


他说,上天给了你这份天赋,你不用,你去做别的事情,你对得起生命吗?


2016年,在法国索米尔BOUVEN-LADUBAY艺术中心做展览时,主办方原本打算将我的介绍写半面墙作为前言。后来我跟他们说,我不要那个前言,我只要一句话,“打动自己才能打动别人”。我认为这一行字的力量会大于那一大串儿。


水墨是我记日记的形式,就像有些人拍照,有些人写日记,走到不同地方,我都会用书写来记录。写字时,笔墨纸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是否做好准备。这可能是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的东西不在所谓的传统的道上,但我觉得这不影响。


▵马德帆用粗如扫帚的毛笔写字(受访者供图)


当然,我的东西肯定是从传统来的。我从小接触的笔墨,所做的练习完完全全是从传统来的。我在西安长大,家离碑林不远,那时城墙还未修复,我与和我年龄相仿的侄子常用毛笔蘸了水在碑林上写字。石头上写字生涩,需要格外用力才能把字烙上去。为了好玩,我们还常把沙袋绑在胳膊上练字。我现在写字有力量,都是那时候调皮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并不喜欢书法,但一直没丢。直到现在,每次回西安我都会去碑林看看。大部分碑林如今都用玻璃罩起来,我不能再直接触碰它们,但我会想起小时候触摸字迹的感觉。石头是冰冷的,它们给我的感觉却是温暖的。


有一年我从碑林出来,看见有个老人在写字,旁边两人毕恭毕敬地等着。那两人接过墨宝正要离开,我也打算走。写字的先生还未尽兴,看到我便问:“女子,你是不是想学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顺手拿了一张纸,开始向我普及书法,分析横竖比划。他不停地说,说完就让我写。


我一写,他说:“你这哪是不会写?你明明写过。”我告诉他,我很小就写字,但我现在在做电影服装,我在北京工作,明天就回去了。他不让我走,说第二天要带我去见书法协会主席。我说真不用,我好长时间都不写了。


他一听很来气:“你怎么是这种人。”


后来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他说,上天给了你这份天赋,你不用,你去做别的事情,你对得起生命吗?


马德帆书写作品 (受访者供图)


他唤醒我拿笔的冲动。一回北京,我就去了趟琉璃厂,买了一堆纸、笔,找出小时候临摹的颜真卿字帖,有空就写。这一次,我真正体会到墨在纸上行走的快乐。写字的快乐就是随着心走。


直到现在,我有时间仍会先临帖再创作。只不过,我的创作会融入当代人的眼光,在章法上不是特别传统。


拿当下的东西与古人做比较,写得再像,也只是像而已。人总是会往前进,书法也一样,也要往前走。


我喜欢日本书法家井上有一,他的作品在南京展出时,我去看了。他写字的状态其实就是有劲儿。他把自己豁出去了,完全地投入、忘我,所有的力量都在他的表达里、作品中。


我看他的字如我年轻时看梵高的画作一样。上世纪80年代,国外各种流派的艺术进入中国,梵高对我们那代人影响很大,他那种忘我的状态对我有直接影响。


另一位对我有影响的艺术家是德国女雕塑家、版画家珂勒惠支。她的作品有点像中国的雕塑。我在德国看过珂勒惠支150周年诞辰纪念展,我能从中感受到力量。我所接纳的、偏爱的艺术家都是这一类的。


前阵子,夜里,我写完字,手上都是墨,看完“般若1”的视频,我在纸片上写下简短的几句话,我说:“在这寒冷的冬夜,一直感动、温暖着我。这个展览是一个开始,会一直走下去,于是便有了般若2,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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