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自己在微博发布的离婚消息,将他再一次推到各种舆论之中。他应该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早在2004年12月,在刘翔作为“国宝”被严密保护的阶段,本刊记者通过面对面地采访就已经发现,刘翔的角色不再是运动员那么简单。回看报道,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回味。他现在已不再站在塔尖,但还是做不了普通人。
当身穿黑色运动衣、银灰色短裤的刘翔和一位队友从百米跑道的那端呼呼生风地跑过来时,记者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来——无论身高、身材还是身上的肌肉,刘翔都不是最突出的一位。
近距离接触刘翔,最强烈的感受是: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和他随意聊几句,不知说到哪句话,可能猛地想起某句歌词,刘翔会突然兀自哼唱起来。离开训练场时,穿着羽绒服、戴着一个大耳机的刘翔像个邻家少年,礼貌而友好地冲我们挥手告别。
▍起点
12月的上海依旧温暖,午后的阳光洒满整个操场,一年级的孩子们正在跳绳或做游戏。这是普陀区的管弄小学,瘦高的体育老师仲锁贵脖子挂了一个红色的口哨,面带笑意地回忆起14年前的一幕:“放学了,一些孩子在操场上边玩等爸爸妈妈来接,我看这些孩子里头有一个个头稍高一点的,人长得蛮有样子的,跑得也蛮好的。”仲锁贵把孩子叫过来:
——“你喜欢跑步吗?”
——“喜欢!”
——“喜欢的话就参加田径队、跟在大同学后面跑吧!”
刘翔于是在这条煤渣跑道开始他最稚嫩的起跑。
很难说小学的体育有多少专业水准,但无意之中,仲锁贵将刘翔带进另一个可能的世界。
那时,普陀区少体校的教练顾宝刚也在管弄小学“蹲点”。1989年,上海市提倡“体教结合”——体委提倡教练员到小学蹲点选拔“苗子”,一天,仲锁贵指着绕着操场疯跑的刘翔给顾宝刚看,一下子吸引了顾教练的视线:“老远就看他跟周围一群孩子‘皮’,他比别人高出大半个头,但皮得很灵活。”顾宝刚对刘翔的身体条件非常满意:“脚的大脚趾略长于其他四个脚趾,这说明运动员爆发力强、适合短跑;脚弓凹得很深,那种很少见的弹跳型脚弓;另外,跟腱长,一般人有一尺,他有一尺三。最关键的是他的眼睛特别有神,现在也像豹子一样。”
基层教练其实是很辛苦的。在十年的蹲点生涯中,每天早6点半,顾宝刚都要到小学带着小队员们晨练。据上海田径界的人介绍,顾宝刚与当年带出朱建华的胡鸿飞教练,一个在普陀,一个在南市(后合到黄浦区),都属于在上海比较有名的基层跳高教练。
刘翔跟着顾宝刚仅练了3~4个月后,便在区里比赛得了跳高跳远两项第一。在顾宝刚的劝说下,小学四年级快结束时,小小的刘翔便开始了“职业运动生涯”,进入区少体校学习,主项是跳高,辅项练短跑,有时还有跳远。
虽然现在顾宝刚对小刘翔的回忆是可以理解地大加褒扬,但刘翔却坦率地回忆自己在早期训练时常感受到的枯燥、乏味和无聊。像许多基层教练一样,顾宝刚的训练以时间长、量大为特点:“我这么喜欢跑、跳的人,都有厌训的时候。”冬天,每当下雨结冰,太阳接着出来一晒,那是刘翔和小伙伴们最高兴的时候——跑道一团糟,可以不用再练了!甚至几个小毛孩跑到厕所里,让臭味刺激自己到呕吐,装病躲过训练。
但那时小刘翔表现出来的某种气质却让队友和教练印象颇深。有一次,短跑组高一级的队友要和小刘翔赛60米,“终点离墙壁只有八九米,他使劲追也没追上,到了终点腿部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一下子撞到墙上,满脸是血。大家都被吓坏了的时候,他却转过那张粘满鲜血的脸做了个鬼脸,第一句就是:‘再来!再跑一次!’”每天来接刘翔的爸爸看到了,连说‘没关系’,带着他用自来水冲洗一下后,让刘翔继续训练。顾宝刚说,直到现在刘翔还经常指着下巴上这道疤跟他开玩笑。
“有一次我们出去比赛,4×400米临时缺人,教练让刘翔上去顶一棒。刘翔是练短(跑)跳(高)的,并不知道中距离跑的要领,要一开始悠着点劲,随后逐渐爆发。只见轮到刘翔时,他把眼睛一闭开始狂冲——他想当然地以跑60米的全程冲刺速度来跑400米。我们当时在边上都看呆了。起跑时他当然遥遥领先,但跑到终点时,他远远落在后面,可能前面冲得太猛,后来他说自己当时‘眼前一片漆黑’,只看他沿着跑道一路斜跑过来,跑完之后,他整个人都瘫在跑道上。”与刘翔在同一体校训练的好友冯霖毅回忆。
刘翔(右)观看自己的起跑录像
▍成长的烦恼
以培养体育人才为目的的区体校,与传统教育体制有许多不同。冯霖毅对此深有体会:“大家对文化课也不怎么重视,遇到很严的老师稍微听一下,如果是不厉害的老师,大家就会在底下打牌,有时上课时都会打起架来。”与体校里练游泳、球类等其他同学相比,冯霖毅认为练田径的普遍是那些家庭条件不算太好的孩子。
体校的校风也相对差些。以大欺小是常事,刘翔和冯霖毅所在的跳高队相对斯文些,于是也经常扮演被欺负的角色,“连标枪队那些女孩子都可以欺负我们”,冯霖毅说。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要别人喊他“老大”,离“老大”5米之内要小跑步上前,立正、鞠躬、行礼,然后转身慢跑步走人,没事还要帮老大擦自行车,“老大下雨天骑的自行车就像是新的一样”。
尽管有类似的不快,但小孩子毕竟都是一个区的,“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另外,区体校仍是走读制,每天都能得到父母的关爱,所以刘翔后来还是将区体校的三年形容为“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无忧岁月。
在区体校时,刘翔在市里一次100米比赛拿了第二名,被上海市田径队青年队(二线队)一名叫方水泉的教练挑中,住进位于莘庄的上海市体育运动技术学院,进入二少体开始改练跨栏。
这是段并不快乐甚至有些阴晦的日子,“到了二少体,全市包括市郊的各种各样的调皮大王都来了,恶作剧的等量级和区少体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年纪最小、平时温和的刘翔很快成为被欺负的对象。“比我年纪大的室友每次训练回来,都会叫一声:‘来,给我放松放松!’我们几个小的都得上前,帮他按肩捶腿。后来成绩冒尖后,有人专门把我的自行车轮胎戳破,也有人会在我被子上浇水。”“最过分的一次,有一天早上,竟把我的牙刷浸到小便池里!”
在二少体是住校制,离开父母的庇护,只有13岁的少年刘翔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苦闷。刘翔的启蒙教练顾宝刚帮助牵线,刘翔后来离开了二体校到普陀区的宜川中学读初二。
“每个班级都有体育生,刘翔也是其中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刘翔当年的班主任王怡记不起更多有关刘翔的细节,“一开始同学们对他不太熟悉,刘翔也不怎么提自己在运动上的事。后来从体育老师那里辗转知道,他在体育上的成绩很好。”
宜川中学的体育老师张明也是顾宝刚带出的学生。“宜川是上海市田径传统学校”,张明说,运动员98%以上都可以进大学,所以“宜川中学在本区招生很受欢迎”,区里1/3的体育特长生都会到宜川中学读书。
“学习很吃力,文科还好,理科缺得太多。”班主任王怡是数学老师,她能感觉到刘翔在上课时“坐在那儿很难受,但仍在坚持”的那份努力。但坦率地说,“交上来的作业还能看出来差得很远”。
胡晔是刘翔那个班的班长,“他的个性也不是很突出,蛮老实的孩子”。大家对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经常因为出去比赛而空着座位的男孩子多少有些陌生。“班里的男生用崇拜的眼神看他。因为大家大部分都没长起来,有个打篮球的男同学一直和刘翔比高低,直到后来还打听刘翔长多高了。”胡晔笑着回忆年少时的同学。
宜川中学的学生生活对刘翔来说短暂而温暖。在体育馆里面对记者时,刘翔还兴致勃勃地回忆这一段:“我那时最喜欢上的是化学课,动手做实验,有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让大家看着我做,我把几样东西放在一起,‘轰’地一下,好像炸开了。”学校里的一切对刘翔是种从未经历过的新奇,“我的同桌,他还和我划三八线,哎,他还是个男的!”刘翔故作夸张地说:“因为我个子最高,他们喊我‘高人’,‘奥特曼’。”
刘翔和教练孙海平在媒体公开课上(摄于2008年上海)
▍相遇
在现行的体育制度中,各级体校就像一个庞大的体育运行机器的一部分,源源不断向更上一级的体育机构输送“原材料”,当时只有10岁的小刘翔就是庞大的“原材料”的一小块,这些“原材料”的大多数,要么像现在作了律师的冯霖毅一样中途改换其他行当,要么作了体育金字塔底的默默无闻的基石,而刘翔幸运地成了极少数的登上金字塔尖者。
但刘翔的成功之路也充斥许多偶然:如果不是刘翔父亲的坚持,如果没有遇到孙海平……刘翔或许应该和在复旦大学读书的胡晔一样,是一名普通的大三学生。
在刘家内部,关于刘翔是否继续走体育之路一直存有争执。刘翔父亲刘学根是上海市自来水公司的司机,“我在江苏下乡9年,他妈妈在安徽下乡7年”,1981年30岁的刘学根与吉粉花结婚,1983年7月13日刘翔出生,现在看来刘翔似乎生来就与“奥运”有缘——18年后的这个日子,北京申办奥运成功。
刘翔的爷爷对这个惟一的孙子疼爱备至。有时“过分”到看见爸爸把刘翔打哭了,爷爷转身就去打爸爸,把爸爸打得落荒而逃。幸运的是,在大家宠爱中长大的刘翔并没有被溺爱得没有规矩,这更多归因于父亲刘学根。刘学根对儿子管教很严。刘翔想染头发,知道爸爸不喜欢,特地挑了与原来发色最接近的那种黄。但一回到家,就被父亲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你这是什么头啊,不伦不类的,明天就给我染回去!”第二天,刘翔只好乖乖地再把头发染回去。
吉粉花,一个有着王安忆小说中老上海女主人公般名字的普通妇女,原是面点师,在刘翔10岁那年下岗在家。刘学根形容妻子是:看着儿子吃饭都会笑,做梦想到儿子也会笑。刘翔在区少体校的教练顾宝刚记得,刘翔妈妈每天早晨骑自行车把刘翔送到体校,中午再做好饭菜自己骑车送过来,不论刮风下雨,从来没中断过。“有时看到教练对刘翔狠一点,他妈妈眼泪就下来了”。冯霖毅说,“少体校的教练和同学都知道刘翔妈妈宝贝他,不敢‘惹’他。”冯霖毅的分析也很有意思:刘翔妈妈自小给了儿子百分之百的肯定,刘翔由此形成的性格与他在体育上的成功也不无关系,“他就是那种绝对自我肯定的人,别人想否定他都没用!”
因此,在练体育这个问题上,刘妈妈第一个反对。后来又联合外婆、外公、爷爷、奶奶一起反对,站在另一战壕里的只有一人:刘学根。刘妈妈说到伤心处或和丈夫吵得急了,就机关枪似的嚷嚷:“你想让儿子拿金牌啊,有本事你自己去拿呀!你让翔翔吃这份苦干什么!”
刘学根的坚持无意之中成就了儿子。说起当年的坚持,刘学根倒也讲得实在:“练体育不像学音乐或学画画什么的,从小到大有个明确的方向;学体育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是朦朦胧胧地练下来,能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也都是练出来之后说‘下决心’的。当初最简单的想法是,体育特长生考大学还可以加点分呢。全国有刘翔那样天赋的孩子应该很多,但有的没坚持下来,我也是觉得我们蛮幸运的。”
刘翔在“二少体”时,和上海体工大队(一线队)同在一块场地训练,15岁的刘翔自己也不知道,孙海平已开始暗暗注意起他来。
1998年9月,当孙海平带着陈雁浩和谈春华两大弟子出去拉练回来后,却发现刘翔已经离开了这里。孙海平直接找到了刘学根,“孙指导跟我谈话,一、保证刘翔不受欺负;二、保证让刘翔读本科;三、保证一进来就享受一线运动员的待遇,我就同意了。另外,刘翔自己还是有兴趣的。”就这样,一度游走于职业体育边缘的刘翔又被拉回了运动场,直至登上金字塔尖。
刘翔在训练中跨栏
不管刘翔或孙海平是否愿意,刘翔的角色早已不再是以往简单的“运动员”,他已身不由己地成为商业明星、偶像和公众人物。白沙集团广告、华东师大硕博连读事件,都让外界或多或少地感觉出,刘翔背后的团队意识及经验上的欠缺。有人拿同为上海的姚明与刘翔对比,在一个颇为专业化团队的运作下,姚明的商业运作显然更高视野、更国际化。
上星期一,刘学根和妻子吉粉花送儿子回体校。刘学根说,妻子每次离开儿子都会掉眼泪,“有时想想,还是作普通人好”,刘学根大概指的是不能像“普通人”一样随时和儿子在一起,虽然儿子就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对宠爱刘翔的母亲来说,这不啻一种痛苦。她可能没意识到,在刘翔夺冠的那一瞬,他已经属于这个国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