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 | 情怀丨趣味
静园听风与您同在
(总第1169期)
上 卷
一
中国的张氏家族,出了不少能人,可是在府州张村人眼里,不管是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张仪,还是秦末汉初杰出谋臣张良,抑或是晚清名臣张之洞,还有那位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泥人张,都算不得什么,张村人只崇拜自己这片土地上出生的能人。
1921 年秋,位于秦地最北端的府州地界夏秋久旱,田苗枯死,粮食歉收。实在耐不住饥饿,张村高硷石畔的张向前,跟着来村里说书的盲人学说书去了。十八岁的张向前憧憬着外面的世界,逃离一般匆匆离开了张村。对于掩映在枣林深处,低矮的碎石砌的墙内那一院破败的窑洞,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回望一眼站在高硷石畔向他遥遥招手的父母。虽说子不嫌母丑,可是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和面上的菜色,还是令做儿子的感到十分窘迫和难堪。
张村坐落于大山深处,几道沟壑和一条清水河把整个村庄切割得七零八落,像高硷石畔、巴彦塔拉沟、前张村、后张村,仿佛成了几个独立的王国。张村人爱植树,种植的尽是榆树、槐树、桃树、杏树、枣树、海红果树。每当春天来临,家家户户的窑洞房舍都隐没在绿林深处。尽管张尕贵极力想挽留住大儿子,说等到了仲春,等到桃花、杏花、槐花和海红果花全部开了,成群结队的鸟雀就会飞回来,到时候张村人的日子就容易多了;尽管张氏族长张老太爷每次在祠堂里训话时,都要自豪地给张姓后人普及一遍地理知识,告诉他们张村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地处秦、晋、蒙三省接壤地带,可鸡鸣闻三省,最难得的是还临着一条大河,江村与望村就没有咱这个便利条件,可张向前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了。耳聪目明的张向前走在瞎子说书队伍最前面,用一根长棍牵着他的师傅,他的师傅身后跟着老伴,老伴身后跟着别的说书师傅,四五个人牵成长长的一线队伍,渐渐变成一线黑点,走出了张村人的视野。
张向前去学说书这件事在张村掀起了轩然大波,张村人这下气可不大平了。闹饥荒谁不饿肚子,就你张尕贵家能出幺蛾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咱人穷,但得有志气。你家孩子耳聪目明出去说书,丢的可是咱张家人的脸,咱张村全村人的脸。张家户族里几位管事的元老气得够呛,山羊胡子气得朝天翘了起来,不得不出面去高硷石畔摆平这件事。张向前这回闹得动静可真不小,连很少抛头露面的族长张老太爷也亲自出马了。
张村高硷石畔,一孔烟熏火燎的破窑洞里,张向前他娘张白氏围着一块黑不溜秋的破围裙,正在灶前的案板上埋头做莜面窝窝头,她老伴张尕贵畏缩在灶圪里帮忙烧火。他头戴一顶黑不黑灰不灰的瓜壳帽,身上穿一件脏兮兮的烂棉袄,袄袖上的烂棉絮扑簌簌露到了外面。张家管事的元老看得分明,也不由得心头一阵愠怒,张尕贵这个没出息的货,讨得老婆干什么,衣衫破了都不晓得给他补一补。不过,这话他们生生忍住没有说出来,一码归一码,此时没有心情说人家夫妻之间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窑洞里最醒目的陈设是一铺大炕,炕上没有铺棉毡,也没有铺褥子,只铺着一张破席,上面横七竖八躺着五个哭哭啼啼的娃儿,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生病了,一对双胞胎大概也有四五岁了,两个略微小一点的,一个正踉踉跄跄学步,浑身精赤,小腿纤弱得仿佛一根毛悠悠草,一不小心就会给碰折了,最小的一个尚在襁褓中,咿呀哭号,脸憋得青紫。这些孩子身上几乎都没有穿什么正经衣裳,有的只在上身披着一件紧巴巴的破烂衣衫,仿佛随手搭了一块破布条似的,他们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裹在一块烂棉絮里打闹着。
张尕贵乍见屋里突然走进来村里几位大人物,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慌慌张张从灶圪崂里站了起来,屁股上沾着几片麦秸叶子都没有来得及拍掉,他挓挲着两只粗糙的大手招呼大家上炕就座:“各位大爷、大叔,今天怎得空贵人踏贱地了?难得,难得。赶快请到炕上坐着!”
然而,无人就座,大家面无表情,也不兜圈子,站在当地上就开始兴师问罪。
“唉!我说尕贵,你家这大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又没瞎又没聋,你让他学点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要让他跟着瞎子学说书呢?”
“说书咋了?”
“我们偌大的张村,方圆几十里有名,户族里人老几辈还未出过这号下九流的人物呢!”
……张尕贵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就不怕他给张村人脸上抹黑?”
张尕贵憋了半天,才大着胆子嗫喏道:“好我的各位长辈先人哩,老天爷不长眼,眼瞅着都大旱三年了,还不肯下一场透雨,孩子们都长大了,饭量也渐长,今年大小子若再不出去混口饭吃,恐怕就要跟着全家饿死了……我这家穷得叮当响,你们瞧瞧我家的粮囤存不了几粒隔年粮,哪里像你们,每一家多少有些殷实家底。唉,眼巴前顾虑不了别的,我们两口子就想着给娃寻条活路……”
一听此言,管事的元老再没法接话茬了。房间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一见屋里进来这么多大人,炕上的五个孩子被吓得不敢打闹了,张白氏停止了蒸窝窝头,连大锅里的热蒸气也仿佛凝止不动了。
“不管怎样,你们明天得到麻地沟集上去给张向前捎个话,让他赶快拾掇了那下三烂营生,滚回张村来!”最后拍板的这位翘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便是张老太爷,他这个族长,是张村最有威望的权威人士,他的话一言九鼎。
张白氏像是感冒了,吸溜了一下鼻涕,央告道:“好我的老太爷哩,说书的行踪不定,走州过县,今天在这搭儿,明天说不定就渡过黄河出府谷关口了,你让我们上哪里给他捎话去呀?”
“尕贵家的,你今天话忒多,什么时候张村的世事还由着你们妇道人家去说了?”张老太爷说着,两只鹰隼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张白氏,嘴角逼出一丝冷笑来。
管事的元老们面面相觑,张白氏说的倒确是实情,说书的萍踪无迹,没法捎话,现在他们只能等,耐心等他回来再好好教训一顿。炕上那五个孩子的忍耐力毕竟是有限的,只忍耐了几分钟就忍不住了,他们你掐我一下,我拧你一把,很快又扭打成了一团,哭的哭、叫的叫,屋里瞬间乱成一锅粥。管事的元老们不耐烦地扭头看着炕上打闹的孩子,仿佛孩子们的哭叫声像针刺一样在他们心里猛地挠了一下,令人烦乱不堪。再看看那些堆在蒸匾上掺杂了麸皮与野菜的莜面窝窝头,黑得像药丸似的,遂叹了一口气,又想着自家灶上也不比这家人强多少的境况,再无话可说。
此时,炕上的孩子突然从被窝里爬出来翻滚在一起,一个个都光着腚。众人看得不由一阵心酸,遂默默退出了这个家徒四壁的院落。
张向前跑出去两年,书说得怎样,张村人谁也不晓得,只听说他在一个叫名州镇的地方站稳了脚跟,当上了保长的上门女婿,媳妇长得那叫一个俊俏,见过的人都说,赛过蓝花花。说得有鼻子有眼,但蓝花花长什么样儿,谁也没见过。就凭张向前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底,没花家里一枚铜钱,就能娶到保长家的女儿,银盆大脸俏媳妇,张向前不是能人,谁是能人?张村人依照自己的思维逻辑暗暗在心底给能人张向前打了分。被连年饥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张村人,甚至暗暗希冀自己的儿子也能够有张向前这样的福分,出门去寻找富贵,哪怕做个遭人诟病的倒插门女婿,也在所不惜。
之后许多年,能人张向前其实与张村一直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刚招了上门女婿那年带着新媳妇回来过一次,之后就书信全无。这种疏离关系,导致了爹娘对他的怨恨。儿子多年不回张村,难道就从来不惦记张村爹娘的死活吗?他娘张白氏实在想儿子,就哭着抱怨,早知道这大小子不孝至此,还不如当初让他待在屋里头饿死算了。他爹张尕贵则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你也别净瞎抱怨了。谁知道娃娃在外面甚情况呢,山高路远的,又是给人家当的上门女婿,日子过得肯定也不自在。”
张向前的那对双胞胎兄弟都死于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饥荒中,四弟吃了因掺杂观音土的窝窝头胀死了,五弟饿得眼仁发蓝,蜷缩在她娘怀里,噙着干瘪的乳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一系列变故,使得这个贫寒之家,更是常年四季处于风雨飘摇之境。从此,张向前这个能人身上,又被张村人贴上忘了老本的标签。后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穿着一身八路军军装回家探亲,张村人几乎就要遗忘了他们张姓户族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学说书的男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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