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

初接到央视《经典咏流传》邀请，相当欣喜，因为留存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古诗词，都是历经千百年淘洗的经典，这么多文学大家的作品，不需邀稿还能任君挑选，真真是做为一个歌手和音乐制作人最愉悦的事！然而在浩翰词海中，究竟该如何挑选？我觉得自己像进入糖果屋的小孩，心花怒放却不知从何下手。

我陷入长考，自古以来，诗经、唐诗、宋词、元曲，有些就像当时的流行歌曲，他们被传唱于市井，也在殿堂被歌颂，然而千年光阴荏苒，虽不至于海石枯烂，但却让这些作品“词留曲佚”，不再被吟唱，只能读和念，文字的音和韵不再能充份体现，例如李清照的“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这些叠字若谱上曲，再加上歌手的语气、发音等不同，会产生无数种音律美感的组合，但现在我们阅读这首词，只能被锁在语言和文字的框架中。做为一个现代流行歌手，有幸创造出许多这个时代原创的流行歌曲，但我是否也有能力用当代流行音乐的技巧，既做出现代人可接受的作品，也还原和重现一千年前的乐风和情境呢？

思忖再三，最后是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把我拉出犹豫的泥沼。说真的，面对这么多好作品，我可无法像贾宝玉对林黛玉的表白“弱水三千 只取一瓢饮”，但随着第二季节目已录至尾声，我总得“弱水三千 先取一瓢饮”吧！

紧接着面临的是另一个选择困难症，就算限缩在唐诗宋词，究竟是选唐诗的李白？杜甫？白居易？或宋词的苏东坡？李清照？ 犹豫之时，李白的名字一直浮现脑海，我想起诗佛王维，诗圣杜甫和诗仙李白乃是将唐诗推上巅峰的三大家，也各自体现不同的人生价值。对我而言，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是为佛；忧国忧民律己甚严是为圣；才华出世生活入世，还能风花雪月是为仙。扪心自问，呵呵，我当然想当仙啊！

但…李白有近一千首的作品，天啊！又一个选择困难。“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的李白，孤独而狂狷；“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山(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李白，则是文字摄影师，用后两句十四个字当广角镜头，把登上黄鹤楼所见，录下文字影像留存千古；“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李白，则圆了我年少时对江湖侠客的想象。

我想找一首诗，唱出李白一生的孤独与华丽，壮阔与苦难，忧伤与豁达！在制作单位建议的诗选里，我选择《长相思》。 

很多人都将《长相思》解读为情诗，认为诗中的美人定是长安城里某个美女。但在读过李白的生平后，我认为20多岁就离乡的李白，在近四十年的漂游中，出世的李白或许壮游修道，但入世的李白却朝思暮想到长安施展政治抱负，诗仙李白早已名满天下，但政治人物李白却迟至42岁才获唐玄宗诏见成为翰林，但是短短不到两年就被赐金还乡，这首诗就写在离开长安之后，直到62岁卒逝，李白依旧心念长安。这样的长相思，想得而不可得，既孤独，但也幸福，远在天边，但近在心里，长安这位美人一直住在李白的孤独里。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长安，那是理想，是梦土，是美人，我的长安是音乐，美人是歌曲，踏入歌坛至今，我何其有幸已有200多个美人，如果有一天， 我不能住在长安，不能亲近美人，那将是难以言喻的痛，于是我懂李白的长相思为何摧心肝了。

细细解锁《长相思》，“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我从李白心里感到寒，“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我从李白眼睛望见孤，然而他是那个恣意狂放的李白呀，一想到“美人如花隔云端”，再难也奋力想横越千山万水，但“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壮游过神州大地的李白回首来时路，知道再回去有多远，更悲苦的是，“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肉身到不了，连梦魂也无法飞越，这是何等的酸楚？！所以痛彻心扉！所以摧断肝肠！

这是我唱过歌词最少的一首歌，短短的75个字，李白能从淡淡幽情写到雄心壮志再回到肝肠寸断，但音乐该如何表现呢？

经过和刘卓老师合作沟通，我们把诗中最重要的一句话“美人如花隔云端”用“离调”转折上下两段不同的情绪。在编曲部份，为了体现盛唐长安的东西文化荟萃，我们留用西洋乐器中的钢琴和弦乐，但加入箜篌、琵琶和二胡等唐朝常用的乐器，再用中国的大鼓营造后半段的波澜壮阔，开头及结尾则极具巧思的使用已有3000年历史的编钟，营造出长安古城暮鼓晨钟的意境。

古韵已现，该是我化身李白上场了，当钟声响起，我宛如置身长安乐府，身旁围绕着唐服的乐工，我用歌声中的抑、扬、顿、挫，唱出李白的跌宕起伏，诗坛得意“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李白，在长安却是杜甫所说的“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是这样的际遇反差画出唐朝诗坛最陡绝的一道天际线。

我钦仰李白出世于现实却入世于理想的浪漫胸怀，就像在音乐的世界里，或许我不总在主流市场的中心，但对于美好音乐我总时刻心向往之，我因拥抱理想心有长安而幸福，你呢？

林志炫

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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