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韩国华侨,中文程度自然及不上父亲,每封母亲写的信上,都会有一个一个红笔圈着的错别字,那是父亲帮她挑出来的,然后又把信寄回给我母亲。我母亲收到后都会在被订正的字旁写上一整行对的字,就像小学生被罚写生字。父母俩人如此不厌其烦,大约也是相互依靠的情意。及至想到他们的离异,让我不禁鼻酸。
据说他们从未吵架。从没吵过架,为何离婚?到了我自己谈恋爱,才有体会,不吵架的伴侣才是要命。父亲是一个过分幽默浪漫的人,天塌下来的事,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与错了一个字便会自行补写一行的母亲非常不一样。母亲不能说杞人忧天,但却事事要求尽善尽美。
父亲的不羁性格,让他在还很年轻时,就放下一片大好前程的海军不做,拿了十万元退役金,开了间“作家咖啡屋”。这样的生意自然是不得善终的。他接着开了家电影公司。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就挺着大肚子在电影街穿梭。父亲自己写了剧本,投资了几部据说很前卫的电影,有部叫《不敢跟你讲》,女主角是归亚蕾。但片子上演前,因为内容涉及师生恋而被禁演。拍了部不能上映的电影,自然就不是投资,而是相当于把钱丢进水里。这些小事不见得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离异,但毕竟一步步考验着两人不同的价值观。
离开对方之后,他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婚姻,只是遗憾,他们其后的姻缘也无法甜美收场。但这么多年来,我倒是没有在我父母口里听到他们对对方有任何恶言。
老家房子被收回后,爸爸只得独自搬出去住。对一个老男人来说,生活上的琐碎事打理起来较费周折。我打了求救电话给母亲,她穿着短裤,带着一堆工具,出现在父亲的新家。她戴上老花眼镜,没什么台词,动手帮父亲洗冰箱、刷地板……父亲站在旁边,福至心灵,突然说了一句:“树兰,谢谢你。”母亲头也没抬:“都是为了我女儿啊!”母亲那坚持“周到”的底下,也许还有点儿“曾经同船渡”的情分。
就这样他们开始有了些交往,我若是出现在电视里,两人会互相通电话提醒对方收看。我出国时,我家里的除湿机要倒水,母亲会叫我父亲去。回来后,我会在茶几上看到即将出国的母亲留给父亲的字条,写着要他记得帮我开开窗,买点儿杂物什么的,也会看着同一张字条上父亲的字迹。记载着他何时来何时走,完成了什么……
有天,我在路上突然看见他们两个,我停下车说:“哦,约会被我抓到!”他们急忙澄清说是要找新的公车路线,方便去我家……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有种时光倒错之感。如果不是太贪心,这样的人生应该是可以了。
刘若英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