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老戏骨”杨立新:演员只是一个职业而已

独家专访!“老戏骨”杨立新:演员只是一个职业而已

解放日报 内地男星 2023-11-03 15:44:03 131


上午十点半,杨立新准时出现。他从红色布袋里掏出几瓶矿泉水递给大家。采访地点正对电梯口。杨立新不介意来往人群,如他常说的,演员只是一个职业而已。


此次杨立新带着自导自演的话剧《钟馗嫁妹》来到上海大剧院,携手文章、郎玲,演绎毓钺笔下的传奇故事。紧随上海站,11月初《钟馗嫁妹》在苏州结束首轮全国巡演。


演了几十年戏,杨立新把角色刻入骨髓。讲起演戏,他情不自禁演起来,近在咫尺,记者能看到他瞬时“变脸”。而褪去“老戏骨”光环,杨立新又是一个非常有亲切感的人。


《钟馗嫁妹》排练


“生活化的表演”是一句假话


坐在巡演面包车中,杨立新拿起平板电脑,回看上一场演出的录像,与同事琢磨不足。


“文学性、戏剧性、观赏性”,这是杨立新对《钟馗嫁妹》的要求。《钟馗嫁妹》讲述钟馗担心轮回转世的妹妹,亲自下凡“嫁妹”,没想到,妹妹钟小婵落入缅北诈骗圈套,钟馗找到“通仙缘”的宫少霖替他办这件棘手的事。人神之间的一场交易,阴错阳差演变成了一个值得回味的故事。


《钟馗嫁妹》 王小宁摄


《钟馗嫁妹》 王小宁摄


上观新闻:什么原因吸引您成为《钟馗嫁妹》的导演、主演?


杨立新:《钟馗嫁妹》与观众熟知的戏曲舞台、神话故事中的钟馗嫁妹关系不大,只是一个由头。毓钺老师写剧本时,电信诈骗还没有那么“热”。它有意思的地方也在这儿——在现实故事中融入了传说中的人物。


我不是职业导演,就是偶尔“导”一次。我当演员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是当导演面对的问题更多,不只是要把握整个舞台的节奏、调度,还要掌握好舞台,帮助每一个演员把握好角度。


舞台上的生活不是真生活,演员往台上一站,面对着观众,背后是布景,所谓的“生活”是假的。面对1000多位观众、刺眼的灯光,对手演员说着剧本上的台词,怎么才能展现出生活的真实?导演得慢慢引导演员、安排细节,这更是我操心的地方。


上观新闻:您要求《钟馗嫁妹》的演员真听、真看、真感觉,调动自己进入角色,最怕他们上台前还在背词。


杨立新:每一场演出,演员都会有些许的改变,一成不变的话剧不好看。比如,演员说完这句台词要转身,实际演出中,如果他说完台词,对方演员没有反应,那还应该转身吗?作为演员,随时要感受对手的反应,这都是活的。


作为导演,我认为,演员自主创作是最好的。话剧演员永远没有熟练工种。你下个月可能就要演一个新剧目,角色的地域、身份、职业又变了,演员永远面临新课题。


上观新闻:有些导演很“凶”,您不太一样,《钟馗嫁妹》排练时从来不发脾气,甚至有时还会给演员做示范。


杨立新:发脾气只会告诉对方“我不高兴,我很愤怒”。有用吗?解决不了问题。导演得告诉演员错在哪儿,怎么错了,什么是对的。


演员明白了演什么,还有一个怎么演的问题。演员很脆弱,不能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演员如果没有信心,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有时候,帮助他解开表演这个扣,绕开那个死角,他就能顺利度过了。


《钟馗嫁妹》排练


《钟馗嫁妹》排练


上观新闻:除了导演、主演,您还是《钟馗嫁妹》的出品人。有些名演员为过舞台瘾而投资做剧,您属于这种类型的出品人吗?


杨立新:我特别喜欢《钟馗嫁妹》的剧本,想把它做出来。对我来说,不是在台上演戏过瘾就行。我一直认为,从表演来说,可以特别投入,但也要有相对的控制。演员既是创造者,又是创造对象,把自己变成作者笔下的那个人物,不能只顾着自己在台上“嗨”。


舞台特别有意思,我们要演得真实,但这种真实是以“假”为前提的。假作真时真亦假。需要营造气氛,动用各种技巧,才能把假变成真。你看,京剧那么“假”的表演,观众依旧觉得很“真”。我看京剧,眼泪经常哗地流下来,比如《钓金龟》《李逵探母》,真好。演员一定要有审美、有很强的技术,不是在台上大哭大嚷就能感动观众。


《钟馗嫁妹》排练


上观新闻:您一直强调“控制”,在表演时,您崩溃过吗?


杨立新:崩溃的表演好看吗?你今天崩溃了,明天继续崩溃吗?你的崩溃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看到过台上演员哭得乱七八糟,观众却无动于衷。


演员是演员,不是角色,两者有距离。如何把自己变成作者笔下的那个角色,这是艺术问题,也是技术问题。要控制自己,而不是失控。


表演不能凭直觉信马由缰,要按照设计好的作者笔下的那个角色去表演。不受控制的表演是不好看的,跟写作一样。你写的文字,别人看不懂,对作者来说,那就是失败的。


《钟馗嫁妹》排练


我是在人艺长起来的,带着如同血脉的传承


1975年,不到18岁的杨立新成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学员。


他经历着与时下演员截然不同的成长轨迹:“我们边学边演出,每个月工资18元。当时全中国的学徒工,不管在工厂、商场还是剧院工作,都是一个月拿18元。”


上观新闻:您从小喜欢戏曲,陪同学去考北京曲剧团,最后却去了北京话剧团(当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名称)。


杨立新:唱戏需要童子功,话剧看声音、节奏感、外形。那时候考人艺比现在过程简单。面试时,二十来个老师看着我表演。我和林连昆老师对戏,读了《智取威虎山》第四场“定计”中的一段对白。一个月后,我接到北京话剧团的录取通知。


上观新闻:1980年,您在刁光覃先生执导的人艺大戏《日出》中第一次担任主演,饰演方达生。您曾说,那一次演出不尽如人意。现在回想,您觉得原因是什么?


杨立新:演员太年轻,不太可能担纲很重的角色。技术性强的表演,比如舞蹈,需要年轻的柔软、年轻的力度、年轻的体力。话剧强调把握角色的能力,对戏剧、剧本内容的理解,和演员阅历有直接关系。


《日出》的主题“埋”得很深。曹禺写了一帮人,每天夜里在大酒店不停地聚会取乐。比起女主角陈白露,方达生几乎没有行动,他的故事性不强,需要挖掘。《日出》涉及许多旧社会金融行业的事。现在我们谈论股票涨跌,不需要说明前因后果。40年前,谁知道什么是股票?我完全没有概念,所以演得很不自信。


杨立新在《日出》中饰演方达生


《日出》剧照


上观新闻:刁光覃导演为什么选中您来主演《日出》?


杨立新:大概是我的形象吧。院里老同志告诉我,刁光覃导演当时就说:“哎,这个小伙子将来是演大人戏的。”基本上,除了头发,我那时和现在长得差不多。演陈白露的严敏求老师比我大16岁。到了1983年《小井胡同》,我演吕中老师的丈夫,她比我大17岁。同一年,我还和郑振瑶老师在电视剧里演夫妻,她比我大21岁。


上观新闻:25岁前后,您就和这么多知名前辈女演员演夫妻,害怕吗?


杨立新:我进入北京人艺后,就已经不害怕了,因为害怕没用。跑龙套一星期后,我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在舞台上过了。


当时我只把演员当作一个职业,不一定要出名,不一定要挣钱。那时,全中国的工资都是一样固定的,几年涨一次。晚上演话剧,大家拿一样的“夜宵费”,没有演出费这个说法。


当然,越靠近台中心,责任越大。不能急,急也没用,先锻炼好本事。所以那时候工作很踏实,人也很踏实。


杨立新在《茶馆》


上观新闻:您在北京人艺院庆时写过《剧院·学校·家》这篇文章,说自己这辈子是“五个一”:一个单位、一个职业、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一个妈。


杨立新:现在年轻演员进院团前有自己的母校,毕业后到了院团就是来这个单位工作的。


我们不太一样。我是在人艺成长起来的,带着如同血脉的传承,和老师们一起学习、排戏、演戏,我们永远是他们的徒弟、小辈。北京人艺既是剧院,又是我的学校、我的家。人艺演出安排好了,对我来说,就是雷打不动的日程。随着角色越来越重,越来越靠近舞台中央,一场演出的成与败、好与坏,我有责任,怎么可能弃它而去?


《茶馆》


《茶馆》


杨立新在《茶馆》


上观新闻:北京人艺有许多看家戏,受到一代代观众喜爱,靠什么保持长盛不衰?


杨立新:表演艺术有一个特别大的特点:一个演员,尤其是名演员创造某个角色后,观众对角色形象是先入为主的,如果换了演员,观众很有可能是不认可的。


人艺这些看家戏,新一代演员首先要用表演征服本剧院的同事们。大家看了那么多年戏,忽然角色换成你,你能不能把戏演好,让同事们忘掉前一个演员,全身心沉浸于这次演出,投入地看进去?太难了。


1992年人艺建院40周年,老艺术家们聚首演出《茶馆》,我也在那次演出当中。那次以后,大家意识到,把这些人再凑在一台戏就不容易了。《茶馆》中的角色,尤其是主要角色,是没法单个换人的。王利发、常四爷、秦仲义的扮演者需要年龄相似的,不可能两个老演员配一个年轻演员。到1999年,人艺中生代演员们接棒,重新排《茶馆》,压力很大。接《雷雨》,重排《天下第一楼》,也是如此。


《雷雨》


热心观众保存《天下第一楼》宣传页


演戏要有细节,细节决定成败


在话剧院团,演员人数有限,剧目无限。从古装到时装,从城市到农村,多样题材要求演员塑造各色人物。


上世纪80年代,在话剧舞台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杨立新进入了影视圈。他是《末代皇帝》光绪、《半边楼》呼延东、《甲午大海战》丁汝昌、《大江大河》水书记……而他最为人知的角色,自然是《我爱我家》中的贾志国。


上观新闻:观众熟悉您在《我爱我家》中饰演的贾志国,充满喜剧色彩。其实您之前在《半边楼》中的角色挺沉重的,甚至有一丝苦情。


杨立新:1991年我拍《半边楼》时,已经演了话剧《小井胡同》《哗变》《天下第一楼》,有了一点成绩。《半边楼》讲述西北大学知识分子的生活,我看了剧本,角色年龄适合、时间合适,就去了。


《半边楼》中的教师宿舍和我在人艺的住所基本一样,都是筒子楼,门口搁炉子,门上拴铁丝,用来挂孩子的衣服。演知识分子,我想就戴个眼镜吧。


上观新闻:您本人视力如何,是近视眼吗?


杨立新:我的眼睛好极了,去部队下生活打靶,9枪打了88环。


我看过好多影视剧,演员眼镜戴得不舒服,很假。《半边楼》里,镜头切到我戴着眼镜看书,眼神就应该是明亮的、聚焦的。“妻子”开始说生活琐事,这时我可以用耳朵而不用眼睛了,把眼镜摘下来,随手搁在一边,掐一掐、揉一揉眼睛,偶尔看一下“妻子”,眼神不聚焦,这是近视眼的特点。“妻子”说问题,我突然把眼镜戴上,手势变化都有讲究。


演戏要有细节,细节决定成败。你要演注意力集中,就要用不集中来烘托。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没有黑就没有白,没有糊涂就没有明白”。先演糊涂,才能演明白;想把东西引亮,一定先由暗来衬托。这也是京剧的表演方法——欲左先右,欲进先退。


《半边楼》


上观新闻:《半边楼》后,您演了《我爱我家》,知识分子贾志国与知识分子呼延东截然不同。您和导演英达合作,是出于友谊去尝试中国第一部情景喜剧吗?


杨立新:我们那时与现在不太一样。现在年轻人上一个戏,被问行不行,先说“行”,先拿着这个机会再说。


当时,我跟英达说,我没在荧屏上演过喜剧。他给了《我爱我家》剧本,说:“你看一看,要觉得好笑、好玩、有意思,咱们再一块儿弄。”这也是导演对演员的一个考验——找志同道合的人。


拿着《我爱我家》剧本,我读上两三行就嘎嘎笑,晚上躺在床上看剧本,还在笑。我爱人戳我,让我不要再笑了,我只能憋着,憋得不行,去洗手间里坐着,看剧本笑得发抖。第二天,我给英达打电话:“太逗了,太好玩,那就一块弄呗。”


《我爱我家》


上观新闻:演艺圈有个说法,如果演员成功地演了“茄子”,以后找他的剧本全都带着紫色。《我爱我家》后,是不是有很多“贾志国”式角色找您?


杨立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停地收到各种喜剧邀约。我觉得这些不是喜剧,导演只是想找几个擅长演喜剧的演员而已。对不起,喜剧是作者下笔时由人物关系、情节设置决定的。没有喜剧因素和内容,没有相应的人物关系,只靠演员技巧,不可能成就一部喜剧。角色一出门撞在墙上,只是低级的喜剧。


上观新闻:这些年来,当话剧演出与影视剧拍摄发生矛盾时,您如何安排时间?


杨立新:我退休前,每年剧院工作安排很满,抽空去演影视剧。比如,在上海拍王丽萍编剧的《我家的春秋冬夏》,需要3个月,我中间有剧院演出,就必须事先说好,麻烦制作人提前调整好日程。拍《半边楼》也是如此,中间我演了5场话剧,又回到西安继续拍摄电视剧。


上观新闻:退休后,您的工作变得轻松一些了吗?


杨立新:我对退休没感觉。在人艺退休签字的那天,我正在剧院三楼执导排练《小井胡同》。行政人员说:“杨老师,您停一会儿,下楼签个字,行吗?”我说:“行。那大家先停一下,等我回来再排。”晚上回家,家人和我一起吃了生日饭。至于工作节奏,还是保持着和以前差不多的状态。


杨立新在排演《小井胡同》


杨立新在排演《小井胡同》


30岁后入行,出名不用趁早


今年暑期档热映的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中,杨立新与儿子杨玏分饰东伯侯与伯邑考。银幕上缘悭一面,没有同框镜头,却不妨碍他们成了今年夏天最出名的明星父子。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杨立新似乎颇有感悟。他笑言:“我和何冀平、刘恒都提过,他们要写父子题材的话剧剧本,我很有兴趣。”


杨玏饰演伯邑考


杨立新饰演东伯侯


上观新闻:杨玏在采访中提到,经常和您讨论如何演戏,您会远程指点他。现在还是如此吗?


杨立新:杨玏从国外学成回来拍戏,一开始是蒙的。所有行业都是这样,新人最开始需要人指导。我帮他捋顺剧本脉络,比如这段戏,作者是怎么进入的,然后通过谋篇布局怎么逐渐接触到最尖锐的问题,针对尖锐的问题有几番起伏,哪一番是最关键的一点,到那一点,又再如何起承转合。


从《三十而已》开始,我发现杨玏有意识塑造人物了。之前他也在这么做,到《三十而已》,我看不到他自己的痕迹了。


上观新闻:提到出国留学,大家下意识想到金融、计算机专业,为什么当时杨玏选择出国学习戏剧?


杨立新:我干了一辈子表演,不想让孩子再干了。很多家长都是这样,在这一行才知道这一行的艰辛,不希望子承父业。


别人觉得演戏玩着乐着就能成,其实,要真抱着玩乐的想法,什么也成不了。所以,杨玏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让他远离这个圈子。


上观新闻:但是有报道说,杨玏小时候一直跟着您上班,在后台看人艺的戏。


杨立新:在后台看戏也只是看戏,他是观众。杨玏很早就被我灌输“不要做演员”。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拍古榕的电视剧《家和万事兴》,导演相中他演我儿子,戏不多,但杨玏老大不愿意,还说下午有英语考试。导演也迁就他,就说“快快快拍”,然后带着一堆书把孩子送回学校。



上观新闻:您给杨玏规划的理想职业是什么?


杨立新:他曾对国际关系特别感兴趣,关于两伊战争、国际局势,我都要问他。他买了很多国际时事方面的书,我想,他去做个外交官也挺有意思。没想到,他的理想忽然就从外交官变成演员。高三时,杨玏突然和我商量,想学戏剧,我才发现,他可能从小就埋着戏剧的种子,已经想了很长时间。


上观新闻:是什么让您同意杨玏攻读戏剧专业?


杨立新:我俩谈了两天。最后我给他提了两个条件:第一条,30岁之前,不要急于工作,多读书,读得越深越好;第二条,上国外综合性大学的戏剧系。


国内表演专业都设在专门的艺术院校里,导演、编剧、表演泾渭分明,大致是什么教法,我基本都知道。我对他说,等他在国外学完,如果缺什么,我可以给他补课。


杨玏毕业于杜克大学戏剧系。他后来告诉我,在综合性大学读书实在太好了,本专业没有课的时候,可以旁听文艺复兴史、世界摄影史。在戏剧系,编剧、舞美知识都要学。我也很幸运通过他看到国外的戏剧教育、艺术教育是怎么进行的。


上观新闻:您要求儿子30岁前不忙着做演员,这好像有些严苛了。尤其演员这一行,大家更相信“出名要趁早”这句话。


杨立新:父母总希望孩子早一点有成绩,对吗?演戏有成绩,意味着出名,意味着被关注、成为焦点。但如果孩子把握不住自己,就有可能迷失。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杨立新


北京人艺艺委会委员,北京市第一届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主演过《雷雨》《天下第一楼》等多部经典剧目,凭借在话剧舞台上的出色表演荣获第20届中国戏剧表演梅花奖。主要的影视作品有《半边楼》《我爱我家》《海瑞》《第一书记》《甲方乙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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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诸葛漪

微信编辑:安通

校对: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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