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2年，毛宁回沈阳演出，和他体校时代的老师同学见了一面。

演出很晚才结束，他们在约定的地方见了面。后来，毛宁对《北京青年周刊》的记者王江月，详细讲述了见面后的情景：“我一下车，他们全冲过来了，兴奋地说我们班长又回来了！这时我突然看到我们老师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默默地注视着我，透过她的眼镜，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泪水。她一直很认真地看着我，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我以前从未看到过，我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

他们拥抱、落泪，老师说：“看见你，我就放心了。其实任何时候我们都在关注你，在你最好的时候，我们不一定出现在你面前，我们知道你忙，怕给你添乱。但是今天，老师和同学刻意为你聚在一起，大家知道这个时候你需要我们。”就在此时，有同学问他：“班长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臭鞋？”大家一起哄笑。

毛宁说，在那刻，他后悔他做了歌手，他发现，“他喜欢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人生活的基调应该真实、平凡、从容。如果不是这样，人的欲望就会无止境。我很怕自己欲望无边，所以经常告诫自己不能太放任自己的欲望。”

02

从前读李商隐的诗，有许多不解，有的是因为晦涩，有的却是因为人生历练不够，比如“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已经抵达了世界之巅，为什么反而生出“高处不胜寒”的感慨，希望一切重新再来？

而当历练足够，顿悟全都不请自来。所以，当毛宁字字不落地回味那次见面时，当他陈述他的后悔，我突然懂得了他。人只能往前走，往高走，走着走着，难免发现，人生广袤无边，无边无际到令人恐惧，难免会惦记另一条未曾走上的路，以为那里会有温暖的边界，以及不曾预料的平静，却已经不能再回头，只能如托马斯·沃尔夫小说中人那样“天使望故乡”，却深知“你不能再回家”；只能像电影《薄荷糖》男主人公那样，站在铁道上，面对过往，发出“呐喊”式的嘶吼。

不能再回头，是人生最大困境，即便此刻满眼繁华，却也只等于碧海青天，夜夜清旷。

03

1969年，毛宁出生在沈阳的一个音乐世家，父亲拉大提琴，母亲唱美声，但少年毛宁喜欢的却是田径。小学一毕业，就进入辽宁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校，田径之外，还喜欢足球，后来的足球名将傅玉斌，曾是毛宁的队友。

命运的分叉路口，在此时出现。1987年，第六届全运会之前，辽宁电视台录制联欢会为运动员壮行，毛宁作为唱歌出色的运动员，在镜头前唱了一首《最高峰》：“小燕子飞在身边，它不停地在呢喃，欢迎我来到大自然……我们爬得高，我们看得远，让欢乐和美妙的歌声流淌在山水间……”俊美少年，用温文的声音唱着欢乐的歌，在那个偶像稀缺的年代，立刻像珍宝一样被人发现。这段演出，在几个月时间里被反复点播，他成了当地人的偶像，辽宁省歌剧院随即向他发出邀约，希望他毕业后能加入歌剧院。

毕业时，体院院长却希望他留校任教，他的家人也希望他能留下，因为他的父母都在文艺圈，深知这个圈子的水深水浅。他多年后也说：“搞体育我虽然不会特别出名，但会过得非常踏实、稳定。”

他最终进入了辽宁省歌剧院，颇受重用，还在1989年参加了辽宁省歌手大赛，获得专业组二等奖。并接连推出几张翻唱专辑，其中的《最高峰》更是脍炙人口。这张专辑由辽宁北国音像出版，收录了毛宁翻唱的《最高峰》、《驿动的心》、《聚散两依依》、《黄昏放牛》。专辑制作得非常粗糙。据说，A面第二首，还收录了张晓梅独唱的《星星知我心》，歌曲前，还有张晓梅的报幕。

几张粗糙的翻唱专辑，难掩毛宁作为歌手的光彩，并给了他一张通向南方的船票。在他获奖后不久，正逢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在沈阳招生，他们劝他去南方发展，他的心思里于是有了一条南方的线索。1990年，毛宁南下广州，加入“广州新时代影音公司”，1992年，他推出首张真正意义上的个人专辑《请让我的情感留在你身边》，销量过百万。《涛声依旧》和《蓝蓝的夜，蓝蓝的梦》就是这张专辑里的歌。1993年，他的《晚秋》专辑，销量再过百万，他的歌坛地位由此奠定。

04

他的事业线，通畅光明。

在内地，他签的是SONY MUSIC；在日本，他签的是DAO音乐株式会社；他几乎获得过内地流行乐的全部奖项，从中央电视台“五洲杯”青年歌手大奖赛银奖 ，到广东省最受欢迎男歌手奖。

1998年，他获得Channel[V]“华语榜中榜”的四个奖。他曾笑说，当年只要他参加评奖，别的唱片公司、别的歌手就要慨叹，这趟白来了。

他唱过《泰坦尼克号》主题歌的中文版，谷村新司担任过他的专辑制作人，他经常在美国举办演唱会。华语流行乐男歌手里，他完全可以排在最前列。

走到这样高处，就必须继续走向更高处，平静的生活，微小的温暖，都成奢望。而且，一点差错，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因为，凡人意欲超越平凡，修真得道，必遭雷霆劫，这劫，如《西游记》中的菩提祖师所说，有时是天雷天火，有时，却也是心火所致。

天雷来了，心火来了。

05

母亲父亲先后去世，他都不在身边。

母亲去世时，他正在1994年春节联欢晚会的现场，母亲的最后遗言是：“千万别跟宁宁说我在医院，他在北京忙工作呢。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然后是2000年11月的遇刺，是媒体伤害。更缓慢的劫难是，当天雷地火平息，他再度出发时，却发现，他赖以寄身的华语流行乐坛，已在网络时代完全倾倒。即便是日本音乐教父谷村新司担任制作人的专辑《我》，在2004年问世，也悄无声息。

还好，还有俗世的牵连，将他拦住。

和他栓系在一起的名字，有杨钰莹、陈明、孙浩、蔡明、肃儿（牛群的妻子）。对他来说，杨钰莹和陈明，就像家人一样，他们是唱片公司刻意制造的“金童玉女”，却也是现实中的朋友。他的第一辆自行车是杨钰莹送给他的，当年在广州，他经常去杨钰莹家吃饭，喝她父母为他煲的汤，当他们中一个人成为新闻人物，媒体立刻去采访另一个人；陈明则和他无数次对唱，在电视节目里，当主持人问她想把自己新专辑中的那首《信》送给谁时，她回答：毛宁。广东乐坛，乃至后来的华语流行乐坛，就像大观园，当年的盛景，当时的青春，将他们全部栓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都不能回头，遥望青春盛景，犹如遥望故乡。

所以，2012年4月，毛宁新专辑《十二种毛宁》推出，首发式上出现的，还是这些和他多年栓系的旧人：杨钰莹、陈明、蔡明、孙浩、戴军。

这张翻唱专辑里，有一首刘文正的老歌《飞翔，飞翔，我飞翔》，经过重新编曲后，经由43岁的毛宁唱来，有一种海阔天空的味道。

既已不能再回头、再回家，只有望向海天深处，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