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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落 荒 的 记 忆
郭慧敏
往事如风,记忆如梦,在烟雨朦胧的暗夜里,如一个失忆的老人,摸索着努力缀合过往的碎片,可是再也拎不起那一串串完整的珍珠……。于是自慰:雁过不留痕或是某种道德理想,基于人相对大千时空的卑微。
帝王将相今何在?何况一介书生草民!梦也是不留痕的,寻梦也只是一个过程,寻梦的人和所寻的梦注定云一样的来,云一样的去……
今年十一小长假,几个四十多年前一起插队的同学相约,回“队”看看,于是两部车,八个人,从李家沟沿着一条蜿蜒的市级公路上塬,一会就到了,当初插队时没有交通工具,自行车还属于几大件之一的奢侈品,主要靠两条腿,山路走得还是有一定难度。塬上那个刻着“黑池塬村”几个烫金大字的门楼牌坊在公路边孤零零地站着,身后是数百米笔直的村道,那是“去大队”的路。记忆中路边两排茂密的大树荡然无存。下马威式的,好一个“荒”秃秃的感觉!我们在那里久久徘徊,开始几个“老社员”的寻梦之旅,这是我们梦中的黑池塬吗?事已过境已迁,“梦”是不确定的,带着那个时代的青春迷茫。梦又是飘逸的,轻轻就带你穿过了四十年的云层……
今年正好是我离开黑池塬的四十年。我没有和同学们认真交流过关于知青的感受,但知道大家的感触因不同的阅历肯定不同,我离开黑池塬时已在大队教了一年多书,庙背后只住过大约一年,在知青点第一年的商品粮供应断掉之后,我几乎没有和同学们共同渡过他们说的:面条锅里只有一把盐的艰苦岁月,更不了解他们对油的渴望,听到一个同学说,“油炸干屎角都是香的”时以为戏言。
1977年是我的人生大转折,龙卷风一样的,我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离开铜川坐在了省城大学的教室里。招工到文教得益于民办老师的经历,师范进修半年复习了中学六年的课本,市三中以高中学历教高中是那个年代的荒谬,恢复高考第一年我和我的学生一起考大学也是一个历史的嘲讽,老师要考不上脸面放那里?那时家里又常年有病人,工作考试压力又大,好不容易考上了,又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受阻。后来补录才赶上了那趟被称为“七七级”的快车。从此穿上红舞鞋,不敢有片刻的歇息。一路走过,忙忙乱乱。多年后才有机会回来与下乡的同学相聚。
回队是我们知青微信群主张同学发起的,六月份他们已来过一次,这次为了我们几个外地回来的女生,又专程陪我们一回,感动不已。
我们不会说“村”,因为那时是叫“队”的,某某大队和某某小队。爱改名是国粹,从不同人口里的不同名称你就能判断出他们是哪个时代的人。我们插队的地方是黑池塬大队第四小队,也叫庙背后,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知青嘴里的“庙背后”和当地人说的“庙背后”具有不同的含意。当地人是记得那座曾经香火旺盛的土地庙,村子是在一个叫“界石爷”庙的后面,一个方位说久了,就成了村名,而知青说的庙背后,重点在“背后”,有登不上大雅之堂,时运有点“背”,后娘养的“黑板Sa(头)”的意思,原因是这个村子离大队较远,没有一二队知青离领导近,受到更多关注。大队干部经常看不到四队的知青,当然也不认识他们,有个好机会也到不了他们头上。这个认知在四十年后再次被证明,当我这个后来有幸从庙背后住进大队小学校的知青民办老师带着一行同学去看望当时的大队主任时,头脑清晰精神矍铄的八十二岁老主任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看得出他们的失落,甚至一个同学对我说:“我不去了,我不认识他。”当领导不认识他的队员,队员也会产生一个小小的反抗,我也不认识他!不知道这种人生第一步所处的边缘位置对大家的人生有怎样的影响,只知道边缘位置造成的边缘心理才可能是人生进取中的障碍。
寻梦之旅自然从庙背后开始。那是梦的起点。
主人倒了水,却来不及喝,急于去看看四十年前的知青点。离开后,我虽上过几回塬,但却没有回过小队。有一个特棒的向导叫百娃,说起来,竟是我当年的学生。插队的时候,他只有十岁左右,大概上四五年级。这次听说我们来,热心于带我们转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当年几个男知青的铁杆粉丝,跟着知青跑前跑后,甚至会偷父亲的钱给知青买烟抽,会觉得一个长相平常的女知青老师漂亮,一个当年十岁孩子的眼睛!我想他当年大概是好奇于一种异类的文化,那时农村人看城里人是仰视的,城乡二元的差距导致农村的封闭,孩子们虽见识不多,却极纯朴而有灵气,对一切外来的东西很敏感而敢于尝试。当年在很大程度上我是通过我的学生认识乡村文化的。但是他今天却毫不留情地当面批评我们:你们知青没良心,那时多困难!我们这里养育了你们,把粮食给你们吃,你们走了都不回来看看!我想他对知青的理解大概是一群城里就不上业,跑到农村混吃的年青人。他崇拜知青,却又可能因这种盲目崇拜的破灭,伤到稚嫩的心。七十年代的农村当然很困难,人民公社化将农民牢牢固著在土地上不得动弹。农村接受知青是一个政治任务,但务实的农民可能的确感到知青抢了他们不多的口粮。今天农村人富了,他们在城乡之间自由穿梭,挣着城里的钱,享受着农村宽畅的住宅,清新的空气和绿色的安全食品,有资格教训一下所谓的城里人!百娃给我的印象是太可爱了!太透明了!他一直带我们到大队老主任家,我们准备吃饭他才离开,不知道这次见面他是否感到又一次的失望,打击了他儿时建构的关于知青的想像。
缘坡而下,当年架子车拉水的艰难还历历在目,但随着知青离队回城,知青点却早已破败而荒芜。记忆中我在小队劳动时是借住在农民家,好象还没有建这个院子,一排几孔砖箍的知青窑洞门锁着,不知变成了谁家的临时仓库,门前的院落也成为农田,种着稀稀落落的豆子和小树。大家穿过树丛,看到这个院子还是很高兴,我们一行人在农村待的时间不同,一齐下乡的同学分三年三批回城,有几个同学在此地待了五年。承载我们共同记忆的是隔壁的伙房和门口的老槐树,那老槐树当年似乎还吊着一口钟,上下工大家就听那钟声的指挥。伙房的院子有两大间房和一孔土窑,有几个男知青最早就住在那里。
记得那时知青轮流做饭,谁做饭就不上工,留在家里。轮我做饭时,常做好面案上活,就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的沟畔边吹口琴,那时社员的出勤率大概是很高的,大家出工的午后村里静悄悄,我在微风和蝉鸣中自以为琴声悠扬,好不陶然自得。下乡时关于土地和田园的记忆都是在庙背后的,那是生命中最美的田园诗。一边吹琴一边遥望并等待着西边将要收工回来吃饭的同学,发现收工的人们出现,进屋烧火下面时间就正好来得及。年轻的心总能发现生活中的美,之后会慢慢地结出又厚又硬的老茧,用审视和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生活就在这种审视中被异化了,变丑了。那时眼里的天是湛蓝的,太阳火红而明亮,夕阳下山峁上一行收工回来的晃动的人群是一景,如同电影中的逆光剪影,美仑美奂。有一段时间知青点还养了一条叫拉丝的狗,那狗会跟着知青去上工,那年代知青的时髦装扮是退了色的黄军装,且越旧越好,一方面说明这衣服有点来头,一方面大概也是为区别于一般回乡青年的黑棉袄。当年知青怀着战天斗地的革命理想,虽然有时肚子都吃不饱,却幻想着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被理想亢奋着的青春年少的同学们扛着劳动工具与狗出现在夕阳下的剪影令人着迷,只可惜当时没有相机记下那一幕。
今天那老槐树还在,但没有记忆中那么茂密高大而碧绿,不知是不是老眼昏花,已经没有发现美的能力。树后多出一条路,也没有了树临沟畔的威风。我抚摸着树身,努力还原当年的记忆……
老树增加四十年轮,还是那棵本来就老的树,而四十年对于一个人却是大半生,插队时只有十八岁,而今花甲之年到此怀旧寻梦,不由感叹,人不如树!
随着村子迁到塬上,原来缘沟而居的村舍也大多不见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搬迁后废弃的村落,有关知青的记忆宿命般地落荒在这一片废墟里。好在这里与塬上相比,树木葱茏,一片翠绿,在某种意义上也复活了我们的记忆。站在沟畔,细数着原来熟悉的乡亲谁家原来住在那里那里的大概位置。以及我们曾经在哪里又发生过怎样的趣事。一路叽叽喳喳,自话自语。
知青记忆中的村是老村,树是老树,与塬上的庙背后新村没有多大关系。正如村口见到的几个村民,本还以老社员自居,但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们,甚至也不太了解知青这回事。或者在乡民的微观记忆里,知青大概是一群来去匆匆的过客,与那年月不断有下乡执行各种公务的城里干部住队。不同的是,知青住的时间更长点,行为有点城里娃的缱翻和莫明其妙,还不断干点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小坏事。那年那月,知青点传来的喧闹声肯定搞得四邻不安,记得那时男同学热衷于喝冷水划拳,声音之大,调门之高,让下雨不上工的日子充满了欢愉。
那时喜欢下象棋,我从不打牌,无论是当年的扑克,还是如今国人皆会的麻将。或者是讨厌人多的喧闹,而喜欢下棋时两人对弈的斗智和宁静,下象棋就是那时学会的,上瘾于一次次地博弈。我的爱好经常强烈,但不持久,有点情绪化,总是与一段时间的心境有关,事过境迁,或就荒了。下棋或聊天大概比较开智,天南海北,人文历史,知之不多却也漫无边际地神侃瞎聊,把能找到读到的小说都说一遍,包括当时还被视为禁书的《红楼梦》,为某个小说人物,如宝钗好还是黛玉好,抬起杠来八百里地不换肩,你别说,还真锻炼思维。
爱偷东西是知青的小毛病,可能主要是寻求冒险和刺激,大概是一种青春反抗后遗症,不完全与物质的匮乏有关。记得有一次,男知青晚上下山去偷桃,将背心扎在腰里,偷来桃子就装进贴肉的背心里,搞得一身桃毛奇痒无比,虽没的更多的水洗澡,但却乐此不疲。偷鸡也是有办法的,据说晚上拿一条小棍,伸进鸡舍,鸡就会乖乖地登上来,拉出来鸡头一拧装入黄书包,就大功告成。更有甚者,靠一个鱼勾一条线绳就能隔墙头钓上鸡来。还记得有一次,一个知青偷了只小羊竟然装在箱子时,被队长查出来。也听说有一次庙背后的知青在李家沟打架,打了一车人,因有人会武功,名声大振,没人敢惹。现在想来,这些都与当时知青的道德无涉,或者只是青春有太多的能量,无处发泄,找找乐子而已。这种男知青的小勾当,女生一般不会参与,女同学就热衷于向农妇们学针线,我的两个舍友就纳得鞋底和花袜垫一双双很是好看,但写信却想不起来熟悉的字。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主要任务,在某种意义上是把一个用会脑子思考问题的知识人,变成一个没有知识但会干体力活的农民。或者是某种意义上灵与肉的置换:劳其筋骨,萎缩其心智。下苦力是其重要的途径之一。乡下男人的活儿一般比女人重,有同学修地就修出两手血泡。而我们队由于有煤矿作副业,工分价值高,自然条件相对好,女人的活儿不太重,我的另一个生产队插队的同学,就跟男社员比着背麦子、挑粪,累得大半年不来例假,我听说后劝她去看病,医生说再来晚,就成干血痨了。女知青由于下乡过重体力劳动而得各种妇女病的人很多,这个同学后来身体一直不好,年轻轻连膝关节都换过。
在庙背后的体力劳动我怎么都干不过我的同学,听说后来下乡的女生夏收时,能从沟里背上来100斤麦子,可真能干!但大部分女性夏收割麦子,一般妇女割五垄、,女同学有能割四垄的,而我连三垄都干不来,因为没有蹲功,一会就累得直不起腰来,还腰酸腿疼。下了近三年乡,我只收过一晌麦子。最好的记录是摘棉花,摘棉花是上称称重量计工,因为手还比较快,好像是曾得过第一。后来发现,我只能在技巧性的农活儿上有一点优势,拼体力、耐力的就不行。
参加最多的农活儿是锄地。跟着妇女组,后来是铁姑娘组,上塬锄地。塬上视野开阔,中间有一条连接黄堡到陈炉的大路。一片地上百亩,女人们一字排开,从这头锄到那头。大路的尽头只要来一个人,女人都会把目光投过去,有时不惜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路目送人家走过,然后就开始品头论足,穿什么衣,什么裤,什么样子的鞋,用什么头绳扎什么毛辫,观察之细,评论之热闹令人惊讶,那是地里干活的主要乐趣。休息时,女人们都要做针线,生产家务两不误。手里忙活儿嘴不闲,姑娘娃和已婚妇女有不同的话题,三个一堆,五个一群,东家长西家短,谁买了件新衣服,谁跟谁定了婚,谁定下的媳妇倩,谁找好的女婿好,谁和阿家婆吵架了,谁家两口子打捶呢,等等。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几十个妇女一起!一片笑声,甚至是女子娃的打闹声常弥漫了田野,构成七十年代农村女人朴实的精神世界与情感幻想。我们就浸润其间,这可能是我最早接受的女性专门教育……
知青的经历对每个具体的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可能有不同的回答。很多知青研究和文学基本上在两个极端,文革十年被吹上天,掩盖知青曾经的苦难。改革后又极力描述其蹉跎岁月,细化苦难。但无论如何,在最该读书的年龄不让读书,对大部分同学来说是系统知识学习的断裂,如果正常,我相信大多同学都能考上大学。从崇尚工农兵热到学历热的大转弯太快,一下子甩了不少人,后来少数人有机会续上了读书这条线,但多数人因学历不够,被强行压在社会底层,难以再有机会崛起。
不同年龄层的人有不同的集体命运,你要想逃脱命运的束缚,你需要有特别的背景、特别的幸运或者付出常人不能付出的努力。50后,60后,70后,乃至更后的后,每一代人的时代命运不同。而大部分的50后,是最不赶趟的一群,是承受社会转型代价最多的一代人。困难时期赶上了,没长好身体;文化革命赶上了,没学好知识;上山下乡赶上了,大部分人没考大学;计划生育赶上了,只生一个子女,孩子出事就成了失独群体,有孩子没孩子养老都有问题;改革下岗赶上了,丢了工作,少了工资;养老双轨制赶上了,一起参加工作的同学工资差几倍。人生几多不如意,怎么全让这群人赶上了。当然,后来很多同学也做得不错,虽然没进大学,但通过更艰难的奋斗也过得还好。
但是上学对有的同学却是永远的痛。李同学高考没有赶上,工作结婚后一心考电大,却无奈孩子需要照顾,公婆早逝还有未成年的小姑子、小叔子需要她承担母亲的责任,多种权衡,只能让自己的理想搁浅,负重作娘嫂。好在将儿子培养的不错,高分保送军校,后来分到空军总装备部成了校官,可以去北京空军大院安心养老了,她心满意足地说沾了儿子的光。她旅游的足迹遍及世界的主要国家,全国各地也都游过玩过了。吴同学下乡五年后才从农村出来,由于家里是长女,背负过重的负担,不敢动自己上学的心思,虽然一直当工人,但一心一意教育女儿争气,目的很简单,不要被人欺负。好在女儿争气,研究生毕业后,到西安一家银行工作,老吴也卖掉了铜川的房子,跟着女儿颐养天年。
一代人的理想需要下一代人代为实现,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的宿命。
十月的阳光在黄土高原上狂野了一个夏天,仍然有点刺眼却多了一丝凉意。光秃秃的塬上却是走半天不见几个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慵懒和散漫,富了,房子大了,人却少了,都跑城里了,乡下成了空巢。没有了过去的热腾,没有了当年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的红火,青年突出队,铁姑娘队这些时代大词也随那个时代一去不返,一切都是凉凉的,一片空旷与萧条,一种地老天荒,返璞归真的苍凉。
但能故地寻梦,是我们一行同学的幸运,同年插队十一人,已有三人仙逝。两人死于意外,一人病故,就是第二年来的五个也先病故一人,比例有点高,不知道是不是“庙背后”影响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的名字是王矿立,朱绍文,潘宝林,陈德山。
在大队老主任家吃了一顿带有四十年前味道的饭菜,我们就草草下山了。
青春的骚动与迷茫就流失在那个亦真亦幻的年代里。
现如今,知青以及我们的故事在当地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落荒于黄土高塬,真假莫辨。幸存的,大概只有我们这群当事人即将忘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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