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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之后，胡军演过太多次英雄，他深感这种角色最打动人的并非一堆高大全的标签或是赫赫功绩，而是脱下这个名头后，“人”的那部分。

记者 | 安妮

英雄的“人味儿”

小说《天龙八部》里，金庸让读者借段誉的眼睛看见了萧峰：“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说句实话，我第一次看《天龙八部》，读到萧峰这个角色出场，直接就把自己代入进去了，我觉得我就是萧峰。”胡军的眼神很坚定，“说句实话”是他的口头禅，在采访中，这句口头禅和坚定的眼神往往同时出现，表示对所述内容深思熟虑。

胡军读过金庸所有的小说，萧峰是他最喜欢的角色。“作为一个演员，能摊上萧峰这样的角色，是我的福报。”

2003版《天龙八部》，胡军饰演萧峰

一直以来，金庸剧各个版本的比较都是武侠迷争论不下的焦点，熟稔原著的每派高手各出奇招，精彩程度也不亚于一场武林论战。迄今为止，《天龙八部》已经有了6个版本，最为观众认可的是1997年版（黄日华饰萧峰）和2003年版（胡军版）。最近，新版《天龙八部》开播，遭遇了可以预见的口碑灾难，网友们一边吐槽一边翻出胡军版重温，在B站的某个名场面混剪视频上方，一条新添加的弹幕缓缓划过：“胡军的萧峰有内力，是条大汉。”

胡军对武侠的热爱来自内心的英雄情结。“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一个武侠世界，它跟现实生活完全不一样。我觉得生活在武侠世界里的人，他们的生活更精彩、更纯粹、更有意思。”

少室山大战是《天龙八部》中的高潮段落，江湖恩怨都走向终局。这场厮杀中，武功盖世的天龙三兄弟击败丁春秋、慕容复和游坦之，扫地僧用佛法化解了萧远山的血海深仇。这样一场承担全剧内核的重场戏几乎带到了所有主要角色，萧峰作为主角彰显侠肝义胆，一声“谁说星宿邪功能胜过降龙十八掌”划破长空，胡军也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英雄本色”。

萧峰是胡军饰演的第一个英雄角色，也是他以“硬汉”形象被观众熟知的开端。在那以后，他的荧幕形象多少都有点儿萧峰的影子。“这个角色是金庸先生杜撰出来的，可是他太完美了，真男人、真侠义，又很温暖，是任何人都会向往的理想男性。”

在新片《长津湖》里，胡军饰演穿插连炮排排长雷睢生。穿插连通常把敌人的后方当作自己的阵地，牺牲情况严重，每一次战役后都会有新人补充进来。连里的新兵排到600多号，雷睢生排17，戏里的人叫他“雷公”，沉稳、作战经验丰富、有威慑力，是队伍中的主心骨。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硬汉形象，抗美援朝的将士，现实世界中的英雄。“英雄不是个概念化的词。”胡军认为，“英雄”不应该被窄化为某种范式。“在战场上，不是将军、战死沙场的人才叫英雄。只要有勇气拿枪上了战场，这个人就是英雄。”

《长津湖》剧照

演过太多次英雄，胡军深感这种角色最打动人的并非一堆高大全的标签或是赫赫功绩，而是脱下这个名头后，“人”的那部分。“还是拿萧峰来说，好多人喜欢讨论萧峰武功是不是高强。都是大侠，谁武功不高，对吧？重要的是萧峰对丐帮兄弟们的一片真心，对武侠世界的侠肝义胆。最关键的是，作为男人，他对阿朱的感情那么坚决、单纯、执着。这是打动我的地方，有人味儿，是真男人。”

电影里有一场戏，吴京饰演的千里送弟弟万里到雷公的排，雷公一直不给他发子弹。“这看起来是个老兵油子给新兵的下马威，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他面对真正的战场。”胡军喜欢琢磨角色身上的复杂性，包括弱点。起初雷公的定位就是“爹”，所有人得看他的眼色行事，非常冷酷。“我就想着怎么给他变一下，变成战场上有想法、独当一面，平时嘻嘻哈哈。”为了让角色更有“人味儿”，胡军创作角色时为雷公特制了一些小道具。“我觉得他的烟袋子应该是用子弹壳做的。他是炮排的，左边脸受过伤，耳朵自然就不好使，所以他会自制一个扩音器戴在耳朵上，打仗的时候能听清楚。”

《长津湖》剧组的人把胡军比作“熊”，“因为我膀大腰圆，个儿高，又黑，嗓门亮，（朱）亚文说‘军哥你就像一座山一样，走在前面我什么都看不到’”。胡军说话的时候总在严肃认真和哈哈大笑间自然切换，带着某种戏剧舞台上成熟演员的节奏感，又充满生活气，像寻常聊天。这种状态跟“硬汉”两个字给人的感觉有些反差，却十足地表现出他说的“人味儿”。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面对这个标签，胡军接受得很欣然。“观众给我颁发一个称号，是我用一部部作品、一个个角色挣来的。好多人问过我对‘硬汉’，包括‘真男人’的理解，我觉得没什么绝对的定义，说句实话，我能做的就是琢磨角色，观众感受到的，都是角色饱满的气质带来的。”

成为硬汉

1991年6月，一版前缀是“即兴超实验行为废墟摇滚话剧”的《等待戈多》在中戏小礼堂上演，导演是即将硕士毕业的孟京辉。礼堂四面白墙，舞台几乎是空的，钢琴放在墙角，自行车倒在地上，天花板上倒挂着一棵树。在戏里饰演弗拉基米尔的，是23岁的胡军，表演系大四的学生，他半长的头发是烫过的，脸孔看起来很青涩，整个人洋溢着青春气息。

我后来看过世界各地数不清版本的《等待戈多》，但只有在胡军的眼神里，我隔着旧视频也能读到对“戈多明天准来”的坚信不疑。

“你有这么个印象，我没想到。”经过30年，胡军那时超越年龄的坚定眼神在今天看来才与他的年龄相匹配，“你可能太年轻了，不了解我们这代人。好听话说，我们很单纯，说难听了就是有点儿傻气。”胡军记得，当时排演《等待戈多》是为了告别将要逝去的80年代，原计划在1989年12月31日上演，地点是中戏操场的巨大煤堆。学院在演出前一天驳回了申请，几个年轻人最终以彻底的行为艺术的方式完成了告别计划：他们没有正式演出，在煤堆附近分角色朗读，念了一遍贝克特的剧本。

“我们当时排练《等待戈多》的时候是心无杂念的，很执着，想把贝克特的荒诞派戏剧以自己的方式演绎出来。我们一进校学的就是现实主义，一接触贝克特，大家都很兴奋，觉得戏剧还可以这样表达！台词、行动，都打破了。所以是铆着劲儿想演，这其中有一些叛逆的心态。”在胡军看来，执着的劲头转化成了某种坚定，他们那帮人做的戏剧跟中戏老师教的背道而驰，但大家都坚定地追寻内心渴望的东西。“渴望什么呢？说不清楚，可能是探索，探索表演这件事。”

实际上，胡军从小就叛逆，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

1968年，胡军出生在北京的艺术世家，父亲胡宝善和伯父胡松华都是著名歌唱演员。童年时期，他没少挨打，父亲着力培养三个孩子往音乐方向发展，但胡军不爱唱歌，学了两年小提琴就不学了。“其实我声音条件是可以的，前几年台湾音乐人小虫还找我唱歌，说要给我录专辑。”上中学的时候，他在家庭的严格管教下迷上了港片，没去过录像厅，偷偷租录像带看。

“黑帮片，太帅了，动不动就枪战，我对当时的香港特别好奇，那是我们没见过的一个世界。”胡军回忆，当时租录像带都是几个朋友一起凑钱，然后去有录像机的人家里看。热门电影的录像带因为反复被人租，都磨花了，播出来不流畅，甚至不够清楚，但他们都咬着牙、目不转睛地看。“我们那时候，男孩子有种自我想象，喜欢《英雄本色》，印象深刻的演员有周润发、狄龙，他们演出来的英雄气概和男儿本色特别热血。现在有个词叫中二，大概也是这么回事儿，那段时光挺值得怀念的。”

《英雄本色》剧照

临近高考，胡军的梦想是报考新闻专业，成为一名记者，但是一场急性病影响了他的学业，曾经的幼儿园老师诸葛仪建议他试试表演方向。“她说胡军你长这么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可以试试表演。”起初胡军学表演是为了“好玩儿”，到中戏表演系半个月他就爱上了自己的专业，毕业后，他进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为一名话剧演员。

王楠是与被胡军称作“当之无愧的大艺术家”的导演林兆华合作多年的制作人，在她的印象里，胡军总坐在排练厅的角落里，气场特别强。“他能把大家都震慑住，虽然不说话，可是军哥在那儿坐着，我们就不太敢打打闹闹。”在王楠看来，胡军是剧组的“大哥”，“在排练厅是电影里那种叱咤风云的‘大哥’，生活中，是照顾一家子人的‘大哥’。”她觉得，胡军本人与他戏里的大部分角色差别不大。“铁汉柔情，这个词说的就是胡军。”

一起排了几部戏，王楠认为胡军是个“怀天下”的演员。“他们那一代人都有那种（气质），知道演员这个行业该往哪里走，而且非常坚持地朝向认定的方向。”我把王楠的评价告诉胡军，胡军有些惊讶。“她这个评价太高了，怀天下，多大的一个词儿。如果现在回头总结，可能有点儿那个意思，但当时绝对没有意识。这（戏剧）是我热爱的东西，我希望让大家感受到戏剧的纯粹。”

《等待戈多》后来去德国演出过，剧组看了一些外国戏，这样的机会在那个年代很难得。“你知道吗？醍醐灌顶。”胡军感受到了国内戏剧与世界前沿的差距，但他并没觉得沮丧。“回到中国，飞机落地的瞬间，我觉得信心满满，因为有差距，我们这帮人才有干劲儿。这可能是她说的‘怀天下’，把作品做得更精彩，更不与人同，进行一些变革。”

话剧《哈姆雷特》定妆照（张曦摄）

胡军最近的一部话剧是李六乙导演2018年排演的《哈姆雷特》，他出演哈姆雷特的消息一公布就引发了一定的争议，好像忧郁王子总不该是一个硬汉。对此，李六乙说：“胡军一站在台上，大家就知道这是一个英雄。当英雄把自己的忧郁和彷徨展现出来，他徘徊不定，戏剧张力会非常大。”出演一个家喻户晓的经典人物并不容易，演员必须给出与前辈不同的解读，这正是胡军接下《哈姆雷特》的原因。“有句话说‘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大家觉得特别对，都成金句了，但我其实是不同意的。”

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一开场就有一段独白，大概意思是说天神规定不能自杀，困境中的哈姆雷特想选择死亡，但天神是他的信仰，他不能违背天神，所以他不能去死。“我觉得哈姆雷特首先是个有信仰的人，但并不是人人都有坚定的信仰。他的纠结指向生与死之间的某种意义。的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郁、困境，但这就是哈姆雷特了吗？首先你要有信仰，而且知道信仰对于你来说有什么指引意义。这是莎士比亚留给我的问题，我很坚持自己的看法。”胡军说。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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