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四 七
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
寻医之旅
晔问
问尊严,问名声
问灵魂,问态度
……
王骁
愿为王孟英座下书童
人 物 介 绍
王骁,医学博士,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风湿科副主任医师,上海市名中医苏励教授工作室成员,上海市中西医结合学会风湿病学分会青年委员,上海市中医学会风湿病学分会青年委员,中华中西医结合学会风湿病分会青年委员。长期从事中医内科杂病尤其是风湿病的中、西医诊疗研究,善于运用精简的中药、针灸处方配合养生、锻炼治疗各类疾病。热衷公益,曾先后荣获“第十三届上海市青年岗位能手”、上海市首届“健康演说家”称号,2018年度上海市卫生健康行业青年五四奖章。
和他聊天的时候,我觉察出一种中医人的“气”。这种气从何而来,来自教养底蕴、文化习俗、眼界阅历,来自细雨闲花、古卷青灯。这些,从他的谈吐中绵绵长长,若隐若现。
出生山林,又遇名师指点,他对药性极有研究,痴迷到“以身试药”,就连不同来源的饮片都会逐一品尝,解之以茶。他说,药性都是不同的,药性优劣,全凭气与味。
他说起明代温补学派一代宗师张景岳,有一个雅号叫“张熟地”。“他非常喜欢用熟地这味药——那个时候很多病与肾有关,熟地是很好的补肾药,有一个特点,是现代科学没办法解释的:一块土地上,地黄通常只能种植一次,如果来年接着种,往往不会有好收获,因为这味药材已经把地气吸走了,要十几二十几年后地气才能渐渐恢复,才能再种第二茬。其实人参、三七之类也是这样——很多药材真的很霸道,要吸地气。中医用药,讲究天时,借助地气,以补人气,所谓天地人三才和一。”
“熟地”的故事让我心生感触。地气、地气,中医人,其实也是要接地气的。那么,地气是什么,是数以万计的临床实证,是炉火纯青的四诊合参,是《内经》《金匮》的无休止阅读,是对患者痛苦的感同身受,我想,这是中医人的“地气”,有了地气,也就有了底气。听我如此一说,他点头认同。
接着,他忽然说起另一位医者的故事,清代王孟英。这是一个看了一辈子别人看不了的病的医生,到51岁回家时仅有一方砚台随身;一个漂泊随息的老人,“闭户忍饥”地写了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本食疗的书籍——《随息居饮食谱》。
“不管多重的病,他都给看。有的患者,开始找他,治疗好点,然后又换了医生,治疗坏了,再找他,他还去,有的是这样折腾了无数次,他都无怨无悔。病危的患者,熬了多少个昼夜,把人从死亡线上抢回来了,怎么着也多收点钱吧?王孟英不干,还是那点诊费,结果弄的王孟英治了一辈子病,还是一贫如洗。朋友们一致认为王孟英做人比较傻,所以送给他一个外号:半痴。王孟英一听,没生气,却认为朋友们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优点,于是从此干脆给自己起了个号,叫半痴山人。朋友们也不客气,把这个名号到处乱叫,于是在王孟英的医案书里,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句子:某某病重,急迓半痴至……”他说道。
见我不语,他笑道,这个名号很不雅,但我觉得,医生对患者如此痴心,想必是患者的福分。如果可以穿越,我愿做王孟英座下书童。
最初的启蒙
王骁说,他的名字是自己改的。
“当年,父母起了个生僻字,念书的时候,电脑系统甚至找不到这个字,老师建议我改名。想来想去,给自己选了一个‘骁’字。这个字,就像骑在马上手持金戈的战士,奋勇杀敌,勇往直前。我小时候生长在大山里,总想驰骋远方,去看更大的世界。”王骁说。
1981年,王骁出生在四川成都,虽然出生在城市,却长在山区。“母亲去了凉山彝族自治区工作,那里是真正的大山深处,草木皆密,云雾缭绕。”
大山里的生活,是王骁童年里最难忘的快乐日子。
“做完作业,一帮小伙伴上山爬树,下河摸鱼,采野果,外野菜,脚下泉水叮咚,头顶白云悠悠,日子是鲜活的。在山里,我看到植物的野蛮生长,看到山里人的辛苦劳作,也看到村医郎中抓一把草药,救人于水火。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山里人多多少少具备一些中草药常识,随处可见的蒲公英、鱼腥草、车前草等,都可以被拿来解决各种病痛。王骁记得,每逢秋冬,当地人有炖乌头汤祛寒强身的习俗。新鲜的乌头有剧毒,人们就用煤炉连续炖上两三天以解毒,炖好后,有人先尝一下,确认没问题了,再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分享。通常“以身试毒”的,都是家里主事的人。
大山的智慧,也许是对王骁最早的中医启蒙。
高考后,父亲一句“不为良相,当为良医”,促使他填报了成都中医药大学7年制中医学专业,被顺利录取。
王骁笑言,刚上大学时还有过失落,第一年基础课程是在四川大学上课,校园广阔,风景优美。回到自己的母校,局促狭小,弹丸之地。“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同学们自嘲:划一根火柴,从学校前门走到后门,火柴还没灭。不过,直到后来才发现,自己有多幸运。”
当时学校开了一个传统中医班,召集学校里的名老中医为导师,从班里分了一半学生就读,王骁就在这一半人里。这个传统中医班,除了理论课跟其他班级相同,更早接触临床。于是,王骁在大二时就开始跟着名医抄方。有两位老师,王骁深受影响,至今念念不忘。
第一位是段光周教授,成中医65年毕业生,起初分配到四川边远地区卫生院工作,条件艰苦,连药材供应都成问题。配不齐中药,就需要自己上山采药、炮制,因此对中草药极有研究。在卫生院工作多年后,段教授成了成都中医药大学第一批研究生,此后一直留校任教。
“他教了10年《内经》《金匮》,对经典熟,张口就来。老师从不拘泥经方或时方,他一再提醒我,不要限制在某一领域,要多读书。老师的话不多,但每次都说到点子上。”王骁说,老师的处方药味少,多在12味以内,很多方子只有8味、10味,但每一味药一定会用够量。“他不是按照药典或教材上的量,而是根据药材本身能达到的药力需要的量,他对药性非常了解。每当碰见病情严重或情况复杂的患者时,他就走到药柜前,拉开药屉,把药拿出来闻一闻,看一下,就知道开多少克。”
刚接触临床的王骁,在中医药大学附属的诊所抄方,诊所很小,一边是药柜,一边是写字台,医生看完诊,在写字台上开了方子,当场就能抓药。得益于老师的启发,王骁也特别关注药性。帮老师配完方,闲余之时,他也拉开抽屉,去尝药,去探索——这种药是什么味道,特性是什么,如何分辨优劣。他有心,学得也快。
“比如选人参,老师教了一个很小但很有用的窍门:看纹路走向,如果参长得坚实饱满,干燥后横纹较多,如果参缺乏营养,干燥后纵纹较多,同样体积的参,质量好的拿在手里沉甸甸,闻起来味道浓郁,环形纹路的走向比较多。他就像个老药工,手把手教给我这样直观的知识——其实,每一株草药都是有细微差别的,有差别,药性就不同。”
第二位是张新渝教授,有传奇色彩,而且口才了得。“他参加专业的演讲比赛、辩论赛屡屡夺冠,能把《中医诊断学》讲得细致入微,条理分明。”王骁说,跟着张教授,思路慢慢展开,学会发掘细节,有迹可循,给自己找到了一条路。
张老师曾是一位血液病患者,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在四川省内各大医院看过,中西药物、激素都服用了,群医束手无策。他不甘心,便开始研究自己的病,琢磨各个医生的方子,自己给自己开药,竟然把自己治愈了。“老师毫无保留,把生平所学全都交给学生。跟他抄方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没有凳子坐,大家就捧着本子站着记笔记,学起来劲头很足。”
说起老师们,王骁就觉得自己幸运。“习医至今,每个阶段都得到了老师们无私的指导和激励,他们是我最初的启蒙,让我最早领略到中医的光辉,并且影响了我的人生。”
毕业后,王骁抱着挑战自己的心态开始了新的求学历程。“都说少不入川,成都的安逸闲适让我懈怠,我想给自己一点挑战——上海有好的中医药大学,也能海纳百川,这里也许会有我想要学的东西。”
2006年,王骁考博到上海,他进了龙华医院,导师是著名的风湿病专家苏励教授。
十多年后,如今的王骁,除了是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风湿科副主任医师,也是中医内科教研室老师,忙于教学工作。
今年6月,他应邀赴德国汉堡大学中医中心一口气讲了30个课时的中医风湿病诊疗专题讲座。
事实上,王骁有丰富的海外医疗工作经验。从瑞士日内瓦世界卫生组织总部到马耳他大学中医中心,他一直为中医走向世界不懈努力着。
2016年至2018年,王骁在马耳他工作,这是上海中医药大学和马耳他大学合作的中医中心——致力于在当地培养中医硕士研究生并为民众提供中医诊疗服务。他一面为当地患者诊治,一面给当地医生、护理人员和对中医感兴趣的各界人士开讲座,宣传中医文化,弘扬祖国医学。
对于那段日子,王骁记忆犹新。
“刚去的时候没病人,一周两三个患者就不错了,有时一整天都没人就诊。像创业一样,举步艰难,后面越来越多人认同中医,当地人看病还有一个现象——一个人治愈了,他会把一家大小、亲戚朋友都带来,被认可,就有了成就感。有的患者还特地乘飞机,从德国、英国赶来请我诊治。特别感动的是:离开马耳他的时候,许多病人专程来看我,同我说再见。”
马耳他地处地中海腹地,曾经是英国殖民地,不少当地人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鉴于欧盟法律当地没有中药房,王骁在马耳他无法像在国内那样给病人开中药。“我使用的中药有限,基本上是药食同源的那种,全靠自己发掘,比如从超市可以买到的大枣、莲子、百合、当归、黄芪、山药、八角、肉桂、丁香、无花果等,只要合理应用,这些食材都变成很好的中药材。”
传统中医是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的。不能开中药处方,王骁就发挥了传统中医的长处,他主要的治疗手段是:针灸。中国的针灸常有立竿见影,沉疴立起之效,一段时间下来,王骁有了提前4至6周的门诊预约量,经常要加班加点。从开始门可罗雀到后来门庭若市,王骁让所有人对中医刮目相看,他成为大家眼中的“中国明星”。
异国的日子虽然短暂,但还是可以做成许多事。
王骁与马耳他大学教授合作开设了中医本草课程《中西方文化中的本草》,这是马耳他大学400年历史上首个系列的本草课程。在严谨的西医体系里讲中医,极不容易,好在王骁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其实更主要的是,别人已经认可了你的疗效,随即认可你这个人。这个时候就干劲十足,因为你代表龙华医院的形象,代表中国的形象。”
王骁的主业是风湿。
“风湿到底意味什么?西医讲风湿,中医也讲风湿,业内有些医生自己也搞不清楚。”王骁表示。前几天,他写了一篇冬病夏治的文章,详细讲述“风湿”的由来:这是出自《黄帝内经》: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但看中医文献,直接用风湿命名的疾病并不多,多提痹证,风湿是明清、金元后才稍多起来。”
王骁解释,在古中医概念里,风湿二字更多是对病因的理解——感受了风、寒、湿病气,出现肌肉酸痛、关节肿胀,这是风湿最基本的雏形。《内经》里有提到五脏痹,风湿会具体影响五脏功能;另外还有五体痹,皮脉肉筋骨,从表层到骨髓都可能发生痹证。“这与西医里的概念很吻合,西医中的结缔组织病,从头到脚都有可能发生,不同的是,西医的诊断更多是基于实验室和影像学的检查。”
“我认为,中西医风湿的概念有重合之处,但中医的风湿范围,比西医范围更广。有些关节炎,能肉眼看到关节肿胀,但西医所有影像学检查结果都是阴性,在西医中就无法归类,中医就归为风湿。还有老寒腿,关节并不肿,各项检查指标也是阴性,但一到阴天下雨就发作,疼痛不堪,面对实实在在的问题,西医能开止疼药,但中医可以通过针灸、中药,使病不复发,临床痊愈。”王骁表示。
中西医对风湿病的治疗理念是截然不同的,王骁用两个字概括了其特点:中医叫“和”,祛风除湿,把风和湿等病因都去掉,平衡机体的气血阴阳,调节脏腑机能促进人体康复;西医是“抑”,用激素、免疫制剂、生物制剂等,把免疫力往下压,通过抑制炎症反应,控制住病情发展。王骁做过不同的尝试,如果中医要去实现西医“抑”的路径很费周折,因为中药力度没有西药强,但是中医有个好处,“给病气以出入”。既然“风寒湿三气合而为痹”,把风去掉,把湿化掉,把寒散掉,病的根本问题就解决了。而且中医还能补,生病,一定是身体出了问题,虚弱了,才让风湿有空子钻进来。“邪气所致正气不足”,要先扶正气。
“其实现在西医也有扶正观点,用激素、免疫制剂的同时,也用胸腺肽之类药物的尝试,异曲同工。而中医的方法远不止胸腺肽,是根据病人的情况,针对性调补,效果会不一样。说到底,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会有各自的发展,发展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较劲,是为了给更多的人提供保护生命的武器,让更多人受益。”王骁说道。
口述实录
采访/晔问仁医 编辑/玉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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