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2016 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归属终于揭晓,时隔 23 年,瑞典学院终于再一次将桂冠颁给了美国人。不过这一次最终得奖的不是呼声甚高的多产美国小说家欧茨,不是刚出新书的东非作家恩古齐·瓦·提安哥,也不是热门中的热门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更别提万年陪跑村上春树了,瑞典人出人意料地把这个年度文学大奖颁给了美国音乐人 Bob Dylan,以表彰他“在美国歌曲的传统内创造了新的诗性表达。”
Bob Dylan 获得诺奖的消息一出,世界文学评论界一片震惊,甚至有人公开表示“(Bob Dylan 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最糟糕的一个诗人。也许他是足以拿下格莱美的音乐家,但绝不是最先锋的诗人。”但震惊之余,表达赞美的人也不少,惊悚小说大师斯蒂芬·金觉表示“狂喜”:“在卑鄙之人横行、悲伤突如其来的世界,这真是一件大好事。”
以《撒旦诗篇》、《羞耻》而闻名的印度裔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也一脸喜色:“从奥菲斯(Orpheus)到法伊兹( Faiz Ahmad Faiz,巴基斯坦诗人),歌曲和诗歌从来都是紧密相连。Dylan 完美继承了吟游诗人的传统。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他是非常棒的选择。 ”
75岁的 Bob Dylan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迅速成为社交媒体上的讨论热点
严格来说, Bob Dylan 捧获大奖也不算太离奇。他在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获得者中赔率不低,小说、自传也早已问世,其音乐作品传唱之广、影响之大、词作之精良声名远扬,出版社印歌词集都赚得盆满钵满,“民谣诗人”的称号都叫了五十年了——当然,这年头,用“民谣”来限定 Bob Dylan 未免太狭隘,用“诗人”来夸奖 Bob Dylan 未免太俗气。
而《纽约时报》的著名乐评人 Bill Wyman,早就对着瑞典皇家科学院隔空喊了三年话:为什么还不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 Bob Dylan?他理直气壮地认为,现在我们看来是夺奖热门的那些大师:菲利普·罗斯、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等,别的不提,在他们发表处女作的六七十年代,有谁的文字影响力胜过 Bob Dylan?
不要用民权斗士这种陈词滥调定义他,Bob Dylan 属于任何时代
Bob Dylan 毫无疑问是个音乐传奇。《滚石》杂志评选出的百大音乐人中,Bob Dylan 以压倒性的优势位列第一。《滚石》的编辑 Andy Greene 写道:“无论任何时代,Bob Dylan 就是我们心中毫无争议的第一。
Bob Dylan 已然跃升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创作者之一
出身明尼苏达州希宾的他并没有从小展露天赋,1961 年来到纽约之后,他创作出了改变整个音乐产业的民谣。此后便是他著名的“摇滚转向”,1965年第五张专辑《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Bob Dylan 率先大胆采用电吉他,改头换貌,从而引发了一场民谣摇滚的革命。
托德·海因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传记电影《我不在那儿》中,选用六个演员饰演不同精神层面的他,凯特·布兰切特饰演的便是新摇滚时期被民谣观众赶下台的那个 Bob Dylan。如今这位伟大的创作者写就了 600 多首歌,发行了近 50 张专辑,乐风包含了民谣、摇滚、蓝调、乡村和福音,无所不包。他是世上少有的,年届六七十,依然能创作出比肩青年巅峰状态时期作品的音乐人。
Bob Dylan 和琼·贝兹,他们被后来者推崇为 60 年代民权运动的标志
Bob Dyla n的音乐生涯和他的政治关怀紧密相连。1963年8月28日,他和当时的女友,“民谣女王”琼·贝兹参加了著名的“进军华盛顿”这场大规模的民权运动游行,一同演唱了《Only A Pawn In Their Game》与《Keep Your Eyes On The Prize》这两首歌曲。正是在这场游行中,马丁·路德·金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说。这场运动也让 Bob Dylan 被加冕为音乐界的民权斗士,《答案在风中飘》更成为传唱四海的民权金曲。但随后他的个人理念与不少左派产生分歧,加上拒绝被偶像化,拒绝与嬉皮士为伍,拒绝被运动所牵绊、被意识形态绑架,他毅然在风口浪尖退出了民权运动。
但就像他接受紧急国民委员会授予“自由奖”时所说,他是一个独立诗人,从未停止以自己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1997 年,大病初愈后的 Bob Dylan 以精选集《The Best Of Bob Dylan》重返歌坛,他的作品历经时间的洗礼,沉淀为了美国社会演进历史的最佳纪录。
他驾驭语言和意义,堪称摇滚界的“桂冠诗人”
Bob Dylan 的词作水平无可争议,对于诺奖归属,人们的最大争议恐怕还是,为什么要将文学奖颁给一个音乐家?
在各大媒体的通稿中,依然用“歌手(singer)”、“歌曲创作者(songwriter)”或者“音乐家(musician)”来称呼他。关于 Bob Dylan 的身份究竟是诗人还是音乐家的问题,2013年时,美国著名小说家和评论家 FrancineProse 和 Dana Stevens 就在媒体上展开了一场大讨论。
一方面,Bob Dylan 确实是以音乐家的身份进入大众的视野,有学者以古希腊的荷马与萨福类比,认为吟游诗人行走在文学的源头;以乐府词和宋词元曲举例,歌曲和诗歌从来是一脉相承。另一方面,他的词作中浪漫主义底色、法国象征主义倾向、13世纪意大利诗歌特征、意识流与英国民谣词句,杂糅出复杂的文学色彩,第一人称独白与第三人称叙事交替出现,时间的横流与纵切延展想象的空间,他驾驭语言和意义,堪称摇滚界的“桂冠诗人”(当然他本人也拒绝这个标签)。
当 Bob Dylan 革命性地在摇滚乐或民谣歌曲加入他波西米亚式的政治构想时,他面前广大的听众群确实开始重新思考生活和生命的意义。换个角度来说,“创作”这件事上升到一定高度,理应脱离固定的范畴来讨论,所以《Visions of Johanna》让人想起布努埃尔的电影《一条安达卢西亚狗》,《Just Like Tom Thumb’s Blues》让人想起波拉尼奥的诗歌,《When I Paint My Masterpiece》让人联想到E·M·福斯特的小说,也就不足为奇了。
拒绝任何标签,拒绝扮演自己,也拒绝成为任何社会希望他成为的人
Bob Dylan最著名的一张肖像
在 Bob Dylan 自传《编年史》中,他曾将自己定义为“ a poet musician ”,但是善变的 Bob Dylan 此后又在不少场合公开拒绝“诗人”和“音乐家”两个标签。事实上,谁也猜不透狡猾的 Bob Dylan,他的一生都致力于拒绝一切标签,“犹太人”、“中产”、“民谣歌手”、“摇滚歌星”、“民权斗士”、“社会运动家”……面对媒体永远玩世不恭的 Dylan 再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谁了,本质上,他拒绝扮演自己,也拒绝成为任何社会希望他成为的人。
大概诚如阿甘本所说:“那些与时代太过于一致的人,那些在每一个方面都完美地附着于时代的人,不是当代的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无法目睹时代,他们无法坚守自身对时代的凝视。”
恐怕我们得赞同前人得出的结论,跳出身份的拘泥:“他完全不是像阿图尔·兰波或者瓦尔特·惠特曼那样的天才。他究竟是音乐家还是作家?恐怕只有一个答案:他是 Bob Dylan。”
在托德·海因斯的电影《我不在那儿》里,凯特·布兰切特 、本·卫肖 克里斯蒂安·贝尔 、理查·基尔 和希斯·莱杰分别扮演不同侧面的 Dylan
还有另一个我们必须承认事实:诗歌在当代人的日常生活中早就不处于中心地位了。那些欢欣鼓舞于 Bob Dylan 获奖的人,正是感激他的流行。也许有人从不读书,但很少有人从未听过 Bob Dylan 的歌。
人们对他如此着迷,马丁·西科塞斯为他拍摄了近四个小时的纪录片《No Direction Home》,托德·海因斯的《我不在那儿》让当代影坛的一线演员塑造他的六个立面,为他疯魔的人写了一本厚厚的《迪伦学家》,更不必说他的“Never Ending”巡演门票有多好卖。倘若因为他的流行而拒绝颁奖给他,恐怕又要陷入老生常谈的“ High Art 和 Low Art ”之争。他也许不是学院认可的那种诗人,但他的作品多少把文学和文学性的思考带入了人们的生活。
诺贝尔先生定下的文学奖评选标准,是把奖项颁给“在文学领域创作出最具理想主义作品的人”。而 Bob Dylan “他的作品丝毫没有学院匠气,没有道德斡旋,没有流俗元素,也从未讨好观众。他的词作精深、关怀恳切、思想超越了时空界限,从来没有任何一位诗人在任何一个时代,曾达到他那样的影响力。”(乐评人 Bill Wyman)这个奖项花落 20 世纪下半叶最棒的诗人,值得喝彩。
把文学奖给 Bob Dylan,瑞典人改变了游戏规则吗?也许并没有。真正需要改变、需要刷新的,是我们对于文学的认知,对于鉴赏的阈值。而诗人不在乎奖项的评选、文学的规则,他的创作从来都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我们该感谢时间,Bob Dylan 尚未敲开天堂的门,诺奖的门先打开了。
撰文:顾草草 编辑:费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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