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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扶着院内的芭蕉,用手时不时地拔着上面的树棕,糙糙地挺割手。抬起头看着恣意舒展的青罗扇,叶叶心心,舒卷有情。夏风慵懒地拨动额前的碎发,举起手撩开那抹苏痒,向后退了一步,捡起零落尘土的芭蕉花,心中暗自思量:落尘,落尘,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既然二世为人。那过去的便过去,现在,才应是我的珍惜。
“小姐,小姐。”清脆的声音卷去了最后一丝燥热,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掀开低矮的芭蕉叶,秀美的脸上是淡淡的埋怨,“小姐又来芭蕉树下躲猫猫了?”说着便将我抱起:“夫人找了小姐半天了,我还是问了前院的徐婆子才找到你这个小精灵的。”浅浅玉指柔柔地在我脸上点了一下。
“画眉,我只是出来透透气,走动走动嘛。”学着五岁大小孩该有的娇气,嗲嗲地开口,“走到这里,看到巴掌树又长高了,就来和它比比个子。”眨了眨眼睛,一把搂住画眉的脖子,蹭了蹭她的脸:“画眉,你不是说每天吃得多就长得多嘛,怎么还是长不过这巴掌树。”鼓起腮帮,指着芭蕉,假装生气。
“呵呵,小姐,树是树,人是人,可不能相比哦。”画眉嘴上胭脂的香气浓浓郁郁,让我不禁凑过鼻子,细细嗅去。“唉,这是什么怪样子!”她用手轻轻拨开我的脸颊,嗔怨道:“要是夫人看了,还不知道怎么说小姐屋子里的人,都是让她们惯的。”
额头抵在画眉的尖下巴上,偏过头看着慢慢倒退的景致。这里就是我今世的家,是我的落尘之地。“小姐,是不是想睡了?”耳边传来柔柔的低语。轻轻地摇了摇头,软软地倚在她的臂弯里:“只是想快点长大。”要我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人装无知幼童,还真是费劲。
“这样可爱的小姐,怎么可以那么快长大呢?”画眉身上飘来兰花的香气,“小姐可是夫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将军更是恨不得将你这个小精灵捏成团子塞在衣袖里。”轻灵的笑声在空气里回荡。
“小姐好,姑娘好。”路过的仆童退在廊边,躬身行礼。“嗯,去通知弄墨,就说是小姐已经找到了。”画眉轻轻挥了挥手,那仆童便点头离去。
我两手缠握,瘪了瘪嘴:“她今天不是回家去了?”弄墨可是强人,可是我的大克星。“知道怕了吧?也就弄墨那丫头治得住你!”画眉将我抱直,坏心眼地看着我,“早上弄墨才刚出门,她家里的大哥就拖门房捎话了,说是她嫂子的娘家出了事,今儿就不能接她回家了。”真是不巧啊,我肉肉的手指纠缠在一起,还以为弄墨走了,我可以在房里爽爽了。没想到出了这么一茬,这厢我这小猴子还没竖起尾巴,那厢猴王就巡山回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小姐听到弄墨的名字都会吓一跳,就像老鼠见了猫!呵呵呵~”婉转的笑声在空气里回荡,我扭了扭身体,嘟着嘴看向笑得花枝乱颤的画眉。
“老远就听到你这丫头片子的声音。”远远地走来一个红衫美人,削肩、细腰、柳眉、凤眼。暗叫不好,一下子躲进了画眉的怀里。
“我就才闪身一会儿,小姐就甩掉了两个婆子、一个丫头,晃荡晃荡跑到了明心院里。”眼见那抹艳红就要近身,我紧紧地抱住画眉的脖子,死也不肯撒手。突然腋下感觉到一个轻轻的挠动,身上如有一窝蚂蚁在游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弄墨,饶了我这回吧。”下意识地松开手,缩紧身体,一把被她抱过去。
“我们这些下人丫头怎么敢让小姐您出言告饶?”她又酸上了,这是危险的信号。我咬着指头,用最最可怜的眼神看着她:“弄墨,别生气了,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了。”
“哼!”她凤眼一瞪,标致的瓜子脸凝了一层寒气,“小姐这是第几次赔不是了?可知道,你这一溜没了踪影,害得竹韵和刘妈妈、沈妈妈没了下个月的月钱?”微微愣住,怔怔地抬起头,弄墨的美目认真的很。再看看一旁的画眉,她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夫人待人宽和,但是遇到小姐的事情,夫人一心急不免动了气。”
“对不起。”羞愧地低下头,忘记了这不是过去的那个世界,忘记了这里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等级。一路上窝在弄墨的怀里,微皱眉头,轻轻地叹气。
“小姐,就不必难过了,这也是她们没有尽心照料的缘故。”弄墨那鸣玉般的声音响起,“不要再蹭额头了,早上才点的朱砂都被弄散了。”说着用手绢帮我擦了擦眉间。“只要小姐以后乖一点,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实地点了点头,直直地趴在她的怀里,够头看向渐渐远去的院落。院门两边的对联,上联写着:“所梦虚不实,亦如芭蕉心。”下联对着:“所感真也假,却似水月影。”芭蕉心,水月影,寻寻觅觅,只为心明。明心院,修善性,这就是韩家世世代代的感悟吧。
“卿卿!”才进了流风亭,一声动情的呼唤飘然而至,“你这孩子,跑哪去了,急死娘了。”弄墨小心地将我放下,我撒开小短腿,一把扑进了娘的怀里。真幸福啊,软软香香地、放心大胆地吃起了美人的豆腐:“娘,卿卿只是在自己家里逛逛,不会有事的嘛。”不愧是我卿卿的娘,行似弱风、静似柳,眉间点点轻愁,鬓云欲度香腮雪,皎若秋月,神清骨秀。待十年后,本小姐也是美人一个,虽不至于倾国,弄个倾城怕也不是难事。想到这里不禁低笑出声,好不得意。
“娘,妹妹又傻笑了。”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响起,向着那名器宇轩昂、朗朗清清的少年吐了吐舌头:“哪里是傻笑,是幸福地笑,因为我有这么漂亮的娘亲。”说着又重新扑进美人娘的怀里撒欢。
“就你小嘴甜,就你会哄人。”哥哥撩了袍子,坐在石凳上,捻起一个樱桃塞进我的嘴里,笑眯眯地看着我。啧啧,只是半大的少年却已经生的如此夺目,好似黎明微熹空中的那颗启明星。
甜甜的果香让我口齿回味,满足地看向哥哥,娇声道:“还要!”
“呵呵~”画眉捂着嘴偷笑。“怎么了?”漂亮娘微微皱眉,好奇地看着她。
“回夫人,画眉只是想起了家乡的童谣。”她抿了抿嘴,眼眉弯弯笑,“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五月五,是瑞阳。门插艾,香满堂。”和着她的说辞,众人鼓起了掌,画眉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吃粽子,撒白糖。幽国的白糖最甜香,吃一个,要一双。娘不给,泪汪汪。拧着眉,哭着唱:娘看我,比黄瓜瘦,身上没有三两肉。娘大笑,你不瘦,只是脸比城墙厚!”
这一段好词,引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娘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帮我擦嘴:“卿卿真是娘的心肉肉,呵呵。”
“画眉说得好呢,不就是我们家小卿卿?”哥哥咧着嘴,笑开了怀,“贪嘴的小猫,小心长大了成了胖姑娘,没人敢要你。”
斜着眼没好气地看着幸灾乐祸的哥哥:“哼,没人要我这个胖姑娘,我就赖在家里,吃哥哥的,喝哥哥的,让哥哥愁得人比黄瓜瘦。”再撇开眼,望向画眉,虚目而视:“浅浅眠,凉凉起,拨开珠帘看镜里,看不清晰。问画眉,日可高起?鸟儿却无语。”
刚才还笑得滋然得意的众人停止了笑声,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本小姐一背手,软软的童声再次响起:“梳妆完毕,推开窗儿,笑语盈盈,却见少年身离去。回头问画眉,他怎会如此诧异。丫鬟心一惊,急急跪地:小姐,都是画眉太大意。”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幽幽说下去:“小姐微皱眉:怎地?画眉低下眉眼,低低说起:炭笔。”
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露出一记纯真的笑脸:“小姐轻触眉际,急问:画没?”撒开小短腿扑进娘的怀抱,重重地出声:“画眉惊道:没画!”瞪着圆眼,气呼呼地看着那个黄衣美人。
一亭子主仆,先是吃惊,再是舒眉,最后高高低低地扬起笑声。漂亮娘一把将我抱在她的膝盖上,笑得如临风娇花,颤颤低低:“卿卿啊,这段是谁教你的?”
本小姐得意地一偏头:“没人,我现编的。”说完,嘟起嘴巴,假装继续生气。
笑声突然停止,一道道惊异和探究的目光直直射来。一敛容,暗叫不好:怎么忘了我是个还未识字的五岁稚儿,这下该如何圆场?
雨打窗台湿绫绡
“将军回府了!将军回府了!”就在我忧心之际,一个穿着上等仆役服的中年男子低着头、弓着腰,在离亭子还有十米远的地方站定,“将军让夫人带着小姐和少爷到抚松堂去。”
“嗯,知道了。”漂亮娘微微颔首,我乖顺地从她腿上滑下。弄墨走上前,帮娘理了理着装。我用小肥手紧紧地握住娘的葱葱玉指,一行人不急不徐地出了亭子,向东走去。
今世的家处处体现出古朴的气息,深褐色的简约长廊,蜿蜿蜒蜒、曲曲幽静。府内种植的树木多半四季常青,远眺院子里的林木,莽莽苍苍,一直伸向天际。回廊的扇形窗内时不时探出一朵朵娇俏的蔷薇,不似牡丹的富贵,不似月季的艳美,不浓不淡、不傲不俗,像极了调匀了的胭脂,像极了我今世的娘亲。
就在我怔怔思索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了抚松堂前。肃肃的院落,内敛的装饰,暗色的木漆,这里就是爹的书房,是韩家最机密的地方。
“除了画眉和弄墨,其他人都下去吧。”娘淡淡都出声,一群仆役含着胸、弓着身渐渐退去。
待众人散尽,娘牵着我,带着哥哥,慢步走近屋内。进门前向画眉和弄墨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默默颔首,立在了门边。
“堇色,你来了。”一名身材高大、刚毅俊朗的男子深情地望向我们,他就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幽国的振国将军,韩柏青。爹和娘的感情相当深厚,听弄墨说,两人是在千巧节上一见钟情。而后身居高位的爹爹不顾幽王的反对,毅然将身位富商庶女的娘娶进韩家,立为夫人。十五年来,他们恩爱依旧、相互扶持,爹爹也从未纳过妾侍。韩柏青和苏堇色的爱情俨然成为幽国的一个美丽的传说,这也让有着六国第一战将之称的爹爹,多了一层柔和的魅力。
“柏青,怎么了?”娘微敛柳眉,松开我的手,走上前去。
“箫儿、卿卿,到爹跟前来。”爹爹的脸上有一丝忧愁,伸出手向我和哥哥挥了挥。怎么了?歪着头走到爹爹身前,被他一把抱起。
靠在爹爹宽阔的肩膀上,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他跺步来到书案,指着案上的羊皮卷,耐心地说道:“卿卿,这个就是六国的地图。”地图?这还是我五年以来第一次了解这片大陆。“知道是哪六国吗?”爹爹亲切地看着我,认真地问道。
“青、幽、雍,荆、梁、翼。”回望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嗯,你娘教的很好啊。”说着,爹爹温和地笑了,柔柔地看了看娘。两人又开始眉目传情了,我虚着眼睛看向哥哥,他也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再看,再看会腻死人的!
在爹的怀里扭了扭,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转移过来。“我们幽国便在最南端。”爹指了指地图的最下方的一个鞋形的国家,“就像卿卿看到的,幽国有三个邻国,一个是处于五国中心的荆国。”爹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中间那个最小的圆圈,“一个是西面的雍国,另一个就是处于我们东面的青国。”除了这四国之外,地图的最北端有着另外两个大国:处于雍国之北、荆国西北的梁国,以及南疆与青荆接壤的翼国。
暗暗记住地图上的分布,抬起头疑惑地看向爹爹,为什么在今天向我讲授地理?“卿卿,爹爹很快就要离开家奔赴边境了。”此言一出,娘和哥哥均是大惊。
“爹,要打仗了吗?”哥哥上前一步,紧紧盯着爹爹的眼睛。娘轻皱眉头,面露愁色:“又是与青国交战?”在我三岁那年,爹曾经出征过,那次一走便是半年。那六个月,娘天天愁眉不展,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让她心乱不已。那次战争是以幽国大胜、青国割地赔款并附送质子而告终。青幽之战后,爹的威名更是威震六国,一时间幽国成为南边霸主。
“此次是对雍作战。”爹爹抱着我坐在案牍前,用手指着雍、荆、幽三国交界处,“雍王因不满荆国供奉的岁币过少,所以出兵伐荆。而荆国文太后派出特使来到我国要求帮助。王上不顾我们的反对,毅然派我们韩家军前去助荆伐雍。”
“那,此次会去多久?”娘紧盯着爹爹,忧虑地出声,“有取胜的把握吗?”
“不知道。”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切的消息都是荆国特使传来的,我国并没有得到详细的军情报告。”
“爹,请让箫儿同行。”哥哥突然跪在地上,坚定地看着爹爹,“箫儿已过十四,练习武艺、学习兵法已有十年,箫儿愿上阵杀敌,为爹爹分忧。”
“箫儿!不准胡闹!”娘快步上前,要将哥哥拉起。
“堇色。”爹一抬手阻止了娘的动作,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哥哥,“前线大战可不像你在书上看得那么简单,敌人的搏杀也不会像是你那些教习师傅那样留情,你可知晓?”
“箫儿知道,箫儿愿往。”哥哥重重地颔首,弓手相应。
“好,此次,箫儿就随我出战。”爹欣慰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柏青!”娘惊叫一声,眼中是满满的不舍。
“堇色,身为我韩家男儿,为国效力便是使命。”爹爹一扫刚才的柔情,目光灼灼地看向娘亲,“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刀染鲜血,出入战场不下十次。箫儿已经长大,不再是你羽翼下的雏鸟,是鹰就应该接受风雨的洗礼。”说完,目光低垂,不舍地看着我:“倒是卿卿,爹爹不能陪你过今年的诞辰了。”说着拿过书案上的一个红色的丝绢,放在我掌心:“这个是爹爹为你准备的礼物,只能提前送给卿卿了。”
小心地掀开绢布,里面躺着的是一块细腻润泽的羊脂白玉,龙眼般大小的圆玉上刻着一朵曼珠沙华,妖娆的花瓣层层叠叠、缱绻有情。“这是从海那边流传过来的一块美玉,上面的这种花据说是天上开的神花,白色的神花代表着幸福。爹爹希望卿卿能一辈子顺利,所以将这枚白玉作为礼物送给你。”说完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细细地为我调整红色的绳子。
爹爹啊,这是传说中的彼岸花。上一世死后,我漫步在地府的三途河边,看到了黄泉路上蜿漫地开满了红色的曼珠沙华。冶艳的如同鲜血,妖娆的如同火焰,在灰白色的幽冥之路上显得那么的灿烂,灿烂的让人眷恋,眷恋的让人哀伤,哀伤的让人绝望。
“柏青,什么时候……”娘咬着下唇,嚅嚅开口,一脸隐忍的忧虑。
“明天。”爹爹将我从膝上放下,慢慢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娘亲,“明天就要启程,而在我走后,你和卿卿就要迁到宫里,暂时居住。”
“怎么那么快?还有为什么……”娘显得越发焦急。爹爹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柔荑:“这都是王的旨意。”
“启程那么早也就罢了,为什么娘和妹妹要进宫居住?王上分明就是不信任爹爹,拿娘和妹妹做人质。”哥哥忿忿地开口,不满之情油然而生。
“箫儿!”爹严厉地看着他,哥哥霎时闭嘴。“不管被如何质疑,只要我们一片忠心、无愧天地,王上自然会善待你的母亲和妹妹。”说完,爹爹柔柔地将我的手放入娘的掌心:“卿卿快随你娘去收拾行李,准备明天进宫,我和你哥哥还有事商议。”
“嗯。”心中惴惴不安,乖巧地点头答应。随着娘走出大门,画眉和弄墨自动跟在身后。娘,一路无语,眉间若蹙,轻愁拂面。待走进赏心阁,步入我的睡房,娘亲便打开衣柜,开始整理。我老实地靠在弄墨身侧,暗自思量:这就是功高盖主的后遗症吧,但愿爹爹不是那岳飞,幽王不是那赵构。
一声低低的呜咽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夫人,怎么了?”画眉赶忙上前扶住母亲颤抖的身体:“夫人……”
娘扶着画眉的手臂,慢慢走到圆桌前坐下。那朦胧的泪眼中,愁思凝成了水,一滴一滴染在粉色的绢帕上,染得绢色变猩红,愁得长颦减翠色。我心中酸涩,慢慢走了过去。拉起娘的柔荑,低低地说:“娘,卿卿会一直陪着你,爹爹和哥哥一定会得胜而归。”每一次,娘都会在爹爹看不到的地方暗自垂泣,柔弱的让人心怜,坚强的让人疼惜。
娘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将我抱在怀里,手上越发的加力:“卿卿,卿卿。”
“嗯,卿卿在这里。”低低地回应。娘,我在这里,请娘和我一起,互相依偎,等待他们得胜的消息。
夜里,夏雨突至,水晶帘动微风起。绕过睡在外侧的弄墨,套着鞋子走到窗边,看着院外随风轻颤的斑竹,握着颈间的白玉,久久站立:爹、娘、哥哥,你们是我今生的至亲。即使身逢乱世,、处在险境,也你们请不要放弃。不放弃,便是胜利。
一声惊雷乍起,狂风大作,苦雨倾盆。窗上蒙着的绫绡染上了水色,屋内显得越发阴暗。床上传来弄墨翻身的响动,踮着脚、快步移至床边,掀开蚊帐,手脚并用地爬进里侧。躺在那里感觉到弄墨柔柔的轻拍,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天蒙蒙亮,我便猛然惊醒、匆匆穿衣,看着一夜风雨后狼狈的院落,心中凉意蔓延。待弄墨为我扎好小辨,额间点上朱砂,变飞一般向门外跑去。
“爹爹!哥哥!”倚着朱门,看向府外,两人正骑在骏马上和娘亲依依惜别。
爹爹微笑着望向我,点了点头:“卿卿,要听你娘的话,待你生辰之后,爹便会凯旋。”
“嗯!”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怀信心地看着峻伟不凡的爹爹。
“我不在家的时候,妹妹可千万不要贪吃哦。不然等我回来了,可抱不动你。”一身红色战袍的哥哥在朦胧的晨曦中显得格外俊美,他拉着缰绳,回头笑道,满脸的轻松惬意。
“哥哥要多吃点,别在外面瘦了,回来抱不动,还怪卿卿!”撒开腿,跑到他的马前,扬起下巴,嗲嗲地回应。
身著戎装的两人,在母亲的不舍中,在我依依的挥别中,骑着马融进了薄薄的晨雾。前途茫茫,路在何方?
多年以后,这凄凄离离的一幕仍然在我的梦境里若隐若现。
离别,别离。
我情愿那时不让你们离去,情愿忘却了而后的那段记忆……
那堪谗蝶嫉孤芳
夜幕沉沉,繁星满天。廊下声声虫鸣,时有微凉抚颊面,却感不是风。迈着短腿,倚在娘亲身侧。前面引路的两位宫女、两名内侍,一路沉默,躬身前行。举目远望,每一庭柱,辄悬宫灯,淡黄色的流光将水殿云房照得灯火通明,将玉树琼枝映得如若烟萝。
不似家里的古朴典雅、清幽气象,幽国的皇宫画栋雕楹、富贵奢华。真是,凤阁龙殿郁嵯峨,楼台宫阙艳绮罗。
一行人不急不徐地前行,耳边听到了隐隐的水流之声,空气中不时飘来淡淡的荷香。那四名引路的宫人分至两旁,含胸而立。娘亲顿了顿脚步,握紧了我的手,低头含笑:“今晚宫中夜宴,卿卿可要乖乖听话,不可胡闹。”
眨了眨眼睛,天真地一笑:“知道了,娘。”
素手挽珠帘,两名身著青色绸群的宫人屈膝行礼,一声悠长的唱和响起:“振国将军夫人、二品诰命夫人到!”
珍珠帘内软声侬语,粉香四溢。“臣妾韩苏氏见过王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跟着娘亲跪在水榭正中,向着上位者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嗯,起来吧。”一个略显慵懒的女声响起,“绿绮,引座。”
小心地站起身,眼睛向上偷偷看去,正对一双锐利的美眸。心下一颤,拽紧了娘的衣袖,怯生生地低下头。只一眼,便可得知这位王后娘娘是个厉害人物。只一眼,便可得知此次赴宴并不简单。
娘弓着身体,牵着我向后退了两步,跟着那位青衣女仕走到了下席的座位上。老老实实坐在娘的身侧,轻轻地叹了口气,看向水榭之外。不远处有一座湖心凉殿,彼处矣是灯火璀璨、人声四起。
拉了拉娘的衣袖,用迷惑的眼光无声地询问。娘低下头,轻声耳语道:“那是王上和众臣欢聚的地方,男女授受不亲,分殿而庆,这是谨守礼仪。”唉,真难适应如此古礼啊,这一池碧水隔得住人,还隔得住心吗?古礼重在形势,可是谁又管得住这锦衣罗衫下的皮囊,谁又管得住这身正经皮囊下的人心?
“将军夫人。”一个娇软的声音响起,我偏头看向上座,只见一位身著粉红色华美宫装的少妇端着酒杯含笑站起,美眸微动,看向娘亲。“香儿听闻韩将军便是在这千巧节上与夫人一见钟情,据闻夫人便是凭借一首《彩云追月》让振国将军惊为天人,不知今天我这个俗人能否有幸听得仙曲?”
娘施施而立,屈膝行礼,清雅的脸上带着淡若秋水的微笑:“淑妃过誉了,臣妾那点俗世凡音不足道矣,只怕污了娘娘的耳朵。”
“哦~”淑妃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眸一转,冷光闪动,“看来夫人的仙曲是只为将军而奏,我们这些宫中的妃子怕是没有这个耳福了!”好厉害的人,好厉害的话,我低下眉眼,咬住下唇,偷偷看向身侧。
只见娘亲身体一僵,猛地跪下:“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好了,香儿。”王后懒懒的声音响起,“你吓着夫人了。”
“姐姐~”淑妃一跺绣鞋,娇声娇气地说道,“人家真的是很想听嘛。”抬眼看去,那位粉装美人目光柔柔桃靥含春,全不似刚才的冷厉模样。
“臣妾愿奏一曲,还请娘娘恕罪。”娘亲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答道。
“香儿,你看看,你吧夫人吓的。”王后拖着镶着银线的红纱裙,缓缓站起,款款走来, “夫人请起,我这个妹妹在宫墙里待久了,难免有些娇气。”
说着弯腰扶起娘亲,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将军为国出战,把娇妻爱女托付于本宫,本宫又怎能让夫人受半点委屈。”说着白了淑妃一眼,“香儿,还不过来认个错。”
淑妃瘪了瘪嘴,扭了扭身子,走上前来拉住娘亲的柔荑:“香儿我从小就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夫人莫怪。”说着向身后的女仕挥了挥手,“上个月王上赐了我一把好琴,留在我这儿也是暴殄天物,今儿香儿就借花献佛,送给夫人了。”
“臣妾不敢。”娘亲再要跪下,衣袖却被王后和淑妃拉个正着。“难道是夫人在嫌弃香儿的礼薄?还是将军家里不缺这一样两样的东西?”娇声轻转,冷气丝丝。
打一下,揉一下,笑一声,骂一声。红脸的淑妃,白脸的王后,话中有话,夹枪带棒。实说娘亲,暗指父亲,好一个鸿门宴,好一个千巧节,好一对后妃姐妹。我屏住呼吸,握紧小拳,静坐不语。
“咚!”我清晰地听见了膝盖着地的声音,心疼地看去,娘亲匍匐在淑妃的脚边,气息略微不稳:“臣妾叩谢淑妃娘娘的大礼!”
“夫人请起。”淑妃笑眯眯地扶起娘亲,向旁边使了一个眼色,女仕将一把断纹古筝放在琴架上。
“姐姐,就让我们共赏仙曲吧。”淑妃扶着王后,翩跹袅娜地走向上座。
娘亲颤颤地屈了屈膝,偏过脸来对我柔柔一笑,慢步走到琴架前。此时水榭中响起了丝竹之声,凝神听去正是《彩云追月》的前奏,心中微寒,长叹一口气:看来娘的演奏早已是计划之中的事情。
淡黄色的长袖顺着藕臂轻抬,缓缓滑下。优美的抬臂,弱似轻风,柔似杨柳。缠缠绵绵的爪音响起,撩动一池碧水。和着笛声,娇娇脆脆,欲语还羞。婉转的尾音顺着夜风,一路歌去,不远处的凉殿霎时安静下来,宫幔之后,隐隐地显出人形。
娘亲早上才染了凤仙汁的十指丹蔻在断纹之间上下翻动,眉间点点轻愁,微微闭眼,似在回忆往昔。
柔肠半转寄清琴,弹筝乱落桃花瓣。素月如流,长照边关。遥空浩浩凉籁起,可知彩云心?
弦音渐止,四下悄然。半晌,凉殿传来叫好之声,水榭之中才有了人息。“真乃天籁之声。”王后轻叹一声,抚掌赞叹,“难怪将军对夫人一见倾心,纵使王上如何劝阻,也决绝地推了与香儿的婚事,将夫人纳为正妻。本宫若为须眉,也定会如此,淡看功名为红颜呐~”
我瞪圆双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娘亲:还有这段往事!那位笑里藏刀的淑妃娘娘原本是许了父亲的,难怪她对娘处处刁难,暗中使绊。
王后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说出陈年往事,引得水榭里一片抽气,诡异的气氛让我的心脏漏跳半拍。
一名穿着灰色长袍的内侍掀起珠帘弯腰而入,抱着拂尘跪在地上:“奴才参见王后娘娘,参见各位娘娘。”
“全福啊,起来吧。”王后眯起细长的眼睛,淡淡一笑,“有什么事吗?”
“是,娘娘。”那名内侍不敢直视上座,低头含胸,朗声答道:“王上派小的来,想问一下刚才弹筝的是哪位娘娘?”
“哦?王上觉得琴音悦耳吗?”王后举起青玉盏,浅尝了一口。
“回娘娘的话,王上和众位大臣均觉得此乃天籁佳音。”
“回去告诉王上,此曲乃是振国将军夫人所奏。”王后向旁边斜了斜眼睛,那名叫绿绮的仕女颔首走到台中,扶起跪在地上的娘亲。
“夫人免礼。”王后扬起微笑,和蔼地看向座下,“传本宫的口谕,赐韩苏氏珍珠十斛,珊瑚两座,玛瑙五串,玉如意一对。明日本宫在奏请王上,赐一品诰命夫人头衔。”
娘亲身体微僵,随即再次跪下:“臣妾谢王后娘娘洪恩,娘娘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座上轻笑出声,“夫人不必如此惶恐,前两天王上还跟我说,他很是钟意将军的小女儿。看来,本宫与夫人很有可能成为儿女亲家啊~”
什么!我抓紧了裙角,牙齿重咬了一下舌尖,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隐隐的疼痛感提醒我这一切不是梦境。茫然地看向立于席中的娘亲,她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全福啊。”王后樱唇轻启,一偏头,眼眉弯弯地看向我,“你领着将军的小女儿到掬月殿去,让王上瞧瞧,也让太子好好看看。”
那含笑的凝视让我不禁有了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身体微颤。再偏过头去,只见娘柳眉紧锁,欲语不能。偷偷地叹了一口气,扬起嘴角,跳下座位,一蹦一跳地向那位内侍跑去。突然想起点什么,猛地转身,手忙脚乱地向上座行了个礼:“王后娘娘,卿卿去了。”低着头,摆着姿势,身体时不时轻晃一下。
“呵呵呵~”慵懒的笑声响起,“去吧,去吧,真是一个可人的孩子。全福,可得给本宫照顾好了,回来要少一根头发,本宫唯你是问。”
“是!”身边的内侍恭敬地答应,“各位娘娘,将军夫人,那奴才就先下去了。”说着向我躬了躬身:“韩小姐,奴才斗胆了。”说着牵起了我的手,跟着一行内侍宫女,缓缓地向外走去。回过头,隔着珠帘对娘甜甜一笑,吉凶在人,女儿自知。
乘着一艘画船,迎着温热的夏风,缓缓地向湖心的掬月殿移去。天上一轮皎皎的明月,水中一个颤悠悠的倒影。水软橹声柔,一棹碧涛,碾破水月影,且临风,且船移。
牵着全福的手,调整呼吸,走进建在湖心小岛上的宫殿。小心地打量四周,萧墙粉壁,画栋雕梁,四边帘卷,琉璃灯亮,一派奢华气象。想我的爹爹和哥哥在边关吃尽风沙,面染尘埃,所谓的王上却在着琼栏玉轩里歌舞升平。什么君君臣臣,全是狗屁!
“王上,奴才已经见过王后娘娘了。”全福松开我的手,抱着拂尘深深地低下头。
“哦?怎么说?”座上传来一个有些混浊的声音。
“回禀王上,刚才奏曲的是振国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略感兴味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轻挑。小心地抬起头,却见上座的黄袍男子留着山羊胡,面容消瘦,那双狭长的眼睛闪烁着一抹算计。他翘起手指,摸了摸胡须,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这是?”
我轻吸了一口气,行了一个叩拜礼:“臣女韩月下见过我王,王上万岁万万岁!”
“韩月下?”
“回王上的话,是振国将军韩柏青大人的幼女。”全福出言解释道。
“哦!”上座抚掌,大声笑道,“王后还真是有心,是想让本王见见未来的儿媳妇啊。好孩子,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按捺心中的不悦,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强逼自己直视那双奸诈的眼睛。
“平身吧。”那个瘦弱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我,“月下,你哥哥是叫月箫吧。”
“是。”慢慢地站起身,我极力控制自己软软的童音。
“月下琴箫和,好意境啊!”王上举起金盏,站起身来,“今日韩卿家再传捷报,在容城退敌千里,扬我幽国军威,灭敌数万!”
“这全都是王上的英明决策啊,如果不是我王力排众议,毅然派军前往,韩将军又岂能立下大功呢?”低下头,斜眼看去,一名穿着深蓝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离席上前,跪倒在地,“我王英明,英明啊!”
那谄媚的嘴脸真叫人作呕,可惜上位者偏偏就好这一口,王座上的那个男人笑得好不得意。
“我王英明!”座下的大臣们集体离席,拜倒在地。
突兀地站在众人之中,让我感到一阵不安,随即跪了下去。侧头一看,身旁的一位年轻的绛衣官员一脸鄙夷,嘴唇紧闭。看来是个有志的,看来是个清醒的。
“好了,各位卿家平身。”混浊的声音掺着几分骄傲,“今天是千巧节,列为臣公不必三跪九叩,本王愿与众卿同乐!”说着向座下递了一个眼色,全福心领神会,拍了拍手掌。一群身著飘纱、香肩半露的舞姬翩然而至,一时之间丝竹绕梁,一片纸醉金迷。
不知所措地站在座下,只见幽王斜眼看了看我,偏过头去对全福耳语几句。全福点了点头,快步走下:“王上让韩小姐去和太子见见面。”说完,便向身边的小内侍叮嘱道:“送韩小姐去追月楼,有半点闪失,我要你狗命!”
皱着眉,看了看前后判若两人的全福,真是没有一个干净的。这样的地方,纵有锦衣玉食,纵有奇珍异宝,也不是吾心安处。
沉着脸,一路前行,这天宫般的殿宇在我眼中全成了弥漫着腐臭的荒冢,画栋雕楹下全是脏东西。
“小姐请稍候,容奴才去禀告一声。”小内侍向我躬了躬身,有些颤抖地迈出步子,不情不愿地走进飘着宫纱的岛边楼阁里。
“啊!”一个娇弱的女声响起。
“混帐!没见本太子正在办事吗?”楼里传来一声暴吼,这位太子听起来像是和哥哥差不多年岁,都是处于变声期。
“得福?得福呢?死哪去了!”
混乱声起,瓷瓶乍碎,柜子倒地,小内侍的哭嚎哀叫声传来:“太子饶命,饶命啊,是王上派奴才领着韩大将军的小姐来见殿下的。不然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扰了太子殿下的雅兴啊。”
“狗奴才,竟然借着父王的名义来压制本太子!”
“啊!”一声痛叫,小内侍的声音如断了线的风筝,陡然消失。
躲在假山的阴影里,只见一个散着头发、披着外袍的精瘦少年踢门而出,一脸暴虐之气:“人呢?人呢!”
“奴才……奴才在!”一个内侍颤着声音答道。
“去!把那个死人给我抬出来。真是不长眼,竟然误了本太子的好事!”
“是……是!”内侍手脚并用地爬进门里,半晌拖着一个尸体从楼里走了出来。
“得福!得福!去给本太子把那个韩小姐找出来,带回掬月殿去!”
“是!”
啪地一声,朱门关上。
蛩声依草际,萤火落墙阴。月儿仍然皎皎,夜风依旧淡淡,刚才的那幕似乎从未发生。
捂着胸口,贴着假山,急剧喘息,惊魂未定。
“韩小姐?”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我瞪大双眼,心跳停止,愣在原地:是谁?
何日送我上青云
“韩小姐?”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我瞪大双眼,心跳停止,愣在原地:是谁?
“你是韩柏青的女儿?”这次听清楚了,是一个清澈的童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比我高出两个头的小男孩站在黑暗里。
扶着假山,低低开口:“你是谁?”
“韩小姐!”“韩小姐!”一个个压着嗓子的声音传来,幽暗的花园里亮起了一盏盏宫灯。
手臂感到一个外力的拉扯,皱紧眉头,偏过脸去:“干什么?”
“你想被他们找到?”那个男童声音轻轻响起,“还是想被太子发现刚才韩小姐听个正着?”
心下一惊,瞪大双眼,现在我该怎么办?
“韩小姐!”“韩小姐,不要怕,奴才们来接您了!”声音渐渐近了。
握紧拳头,暗忖:若是被这群内侍发现,就等于告诉太子,刚才你暴怒杀人被我瞧见。这势必在太子的心中留下一个结,也势必会让他那个成精的母后更下杀心。与其这般,不如先离开这院落,逃出这追月楼。
下定了决心,猫起身子,钻进灌木丛中。“好一个忘恩负义、独自逃难的韩小姐。”身后响起婉转的童音,“你真的是韩柏青的女儿?不像,不像啊~”
头也不回,一路小跑,待出了院子,来到岛边。听着湖水轻轻的拍岸声,看着不远处水榭里随风微动的宫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顺了顺呼吸,转过身去,轻轻开口:“谢谢。”
借着岛边的宫灯,我终于看清了眼前人。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一对似翠非翠远山眉眉,一张似启非启朱红唇,齿如含贝、面若冠玉。
只有两个字可作为评价:祸水。
他眼神似醉非醉,朦胧中带着几点粼粼 ,歪着头,墨绿色的长发滑落锦衣。“呵呵,小丫头倒挺精明的。”好意思说我小丫头,你还不是个毛小子!白了他一眼,蹲在地上。
“跑得倒挺快的。”他站在我面前,俯身逼视,那双流转微动的桃花眼霎是动人。
祸水,蓝颜祸水。长大了后,一定会掷果盈车,胜过檀郎,还不知道迷死多少人!
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我是什么人?”他猛地蹲下,抱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
月牙儿似的美目七分媚惑,十分勾魂。收回呆愣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该不是哪位大臣的毛小子,离了宴席跑来捉蛐蛐的吧。”
“毛小子?”他猛地睁大双眼,气呼呼地瞪着我,“你这个毛丫头才多大?就敢这么对本殿如此无礼!”
本殿?难道他也是幽王的儿子,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咬了咬下唇,猛地跪下:“臣女韩月下,叩见王子殿下。”偷偷窥视,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瞧见他的白色锦袍上绣着的蟒蛇图案。由此看来,他的身份的确尊贵,此人所言非虚。
“哈哈~哈哈哈~”肆意的笑声在头顶响起,小心地抬起头,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笑吧,笑吧,借着你爹娘老子的名头,好好得意得意吧,幽国的王子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哎唷,小丫头,看你那胆小样!”他揉了揉肚子,拍了拍我的脑袋,幽幽地说:“要是韩大将军得知他的宝贝女儿像小狗儿一样跪倒在被擒来的质子脚下,不知将军会有何感想?”
质子?难道他是青国的小王子?站起身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十来岁的男孩。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你,恨我爹爹吗?”
“恨?”他轻哧一声,“为什么恨?这儿比在青国好太多了。”
这个男孩背着手,静静地看向湖面,眼中含着冷光,嘴角微微下沉。作为质子被送到战胜国,他应该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子。只恨生于帝王家,青国的宫闱倾轧怕是更加凶险。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开始怜惜这位年幼的王子。“刚才真是谢谢了,你好,我叫韩月下,下个月就满六岁了。”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右手,扬起一记真诚的微笑。
他微微一怔,挑高眉毛,看了看我的手:“这是你们幽国的礼节?”
“不是。”我摇了摇头,轻快地说道,“这是我独有的动作,握一下,咱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他勾起嘴角,笑得邪媚,“你想跟我做朋友?”
“嗯!”重重地点了点头,在这阴暗的皇宫里,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好歹得认识认识。
他眯着眼睛,目光有一丝玩味、有一丝探究。打量了半晌,这才笑开:“哼~倒是个傻丫头。”
看他一脸老麻杆子的样儿,就让人窝火。忿忿地放下手,剜了他一眼:“不说,就算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右手突然被他拉住,回过头狠狠地瞪着他。这美貌的男孩笑得清泠、笑得婉转:“呵呵呵,原来是个急丫头!”
急!急你个头!一甩膀子,想要挣脱。感觉到手上的拉扯更加有力,他叹气道:“别气啊,只是玩笑!”定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本殿姓凌,名翼然,字允之,今年11岁。”
“字?不是二十弱冠才有字的吗?”迷惑地看着他。
凌翼然收起了笑脸,仰望夜空,声音低沉:“允之,是我母妃临终前为我取的,本殿弱冠之后定会用此表字。”
“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事了。”那样痛楚的眼光让人不敢直视,吐了一口气,重新开口,“允之,我的小名是卿卿。”
“青青?”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地上的乱草,“青青湖畔草?”
“当然不是!”我一跺脚,拽过他的左手,用肥肥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划,“卿,从卯,皂声。”
“三公九卿的卿啊。”凌翼然感叹了一声,“韩柏青还真是忠君爱国。”
“不对!”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是 ‘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卿,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卿,才不是什么君君臣臣,三公九卿。”
“不辞冰雪为卿热?不负如来不负卿?”凌翼然虚着眼睛,俯下身,迷离的桃花眼陡然清澈起来,放出两道精光,“这两句诗是韩将军所作?”
完了,一激动就蹦出了这两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向后退了两步,瞪大眼睛,很无辜地望着他:“是我娘写的,怎么了?”
“你娘?先前弹琴的那位夫人?”他转过身去,看向水榭。
“是。”
凌翼然的背影有些萧索,有些落寞。
“我的母妃,也是诗书才女。”他回眸一瞥,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我的娘亲,也是弄筝高手。”
云朵化成了雨滴,自己却失去了生命。雨滴毫不犹豫地离开天际,却时刻眷恋着自己的母亲。
静静的,看着水天一色的远处。默默的,体味着他的伤心。
半晌,他的一声轻笑吹散了浓浓的哀情:“韩小姐要是在不回去,这个宫里怕是又有的热闹了。”
“啊!”完全忘了,我一握小拳,原地跺步,“怎麽走,怎么回去?”
他微微一笑,伸手指向右方:“喏,从这条路直走,很快便可回到掬月殿了。”
“谢谢!”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快步后退,向他挥了挥手,“凌翼然,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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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翼然望着远去的矮小身影,嘴角微微勾起,美眸弯弯,眼神迷离:“朋友?卿卿?”半晌,叹了一口气,媚眼一睁,冷然无比:“成璧。”
“属下在。”一个沉厚的男声突兀地响起。
“进去了吗?”年幼的王子眼珠一转,扫了树影一眼。
“进去了。”
“东西呢?”凌翼然走向幽暗的小道,摊开右掌。
“在这。”刹那间,一卷羊皮放在了他的掌心。
“嗯,做的不错。”清澈的童音显得格外无情,他回过头冷瞥了一眼身后的舞榭歌台:“看来幽国的大乱,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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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着小短腿,一路狂奔。只见掬月殿外,内侍、宫女急步快行,全福拧着眉,左顾右盼,一脸焦急。
退到花丛里,深呼吸一口,摘了一朵月季。哼着童谣,一蹦一跳地向流光溢彩的宫殿跑去。
“大人,大人!韩小姐回来了!”一名宫女拎着裙子向我奔来。
“哎唷,我的小祖宗唉!”全福抖着拂尘,眼眉挤在一起,“您,您跑到哪里去了?追月楼都乱成一锅粥了!”
哼,能不乱吗?太子殿下淫乱暴虐,一条人命就这样被他轻贱了去。
无辜地嘟起嘴巴,低下头,戳了戳手指:“那个内侍走到一个门廊前,就把卿卿落下了,卿卿好害怕。”紧握了一下花枝,月季上的倒刺扎在嫩嫩的掌心里,疼得我挤出几滴眼泪。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看向全福。反正那个薄命人已经去了,将责任推在他身上,也不会造成什么冤案。
“小碌那个死奴才就是靠不住!”全福一跺脚,两眼放出狠光,“看我不让他掉层皮!”
别掩饰了,什么掉层皮,人都已经没了,你现在倒跟我玩起了过家家!好啊,本小姐奉陪到底。
“不要掉皮,不要掉皮!说说他就行了。”我拉了拉他的袍子,软软地出声,“全福,喏,这个送给你。”将一朵月季递给他。
“奴才谢小姐的赏。”他谄媚地接过花,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牵着全福微凉的手,快步走进脂粉浓郁的掬月殿,心中涌起了一阵恶心。
“王上,韩小姐回来了!”全福将我领到殿中央,退到一旁,躬身禀告。
慢慢跪下,伏下身体,嚅嚅出声:“臣女叩见王上。”
“哦~起来吧。”座上的声音有些微醉之意。
“谢王上。”娇软的童音让人听不出真意。
“见到了吗?”幽王笑眯眯地看着我,手却滑动在美人的腰际。
我刚要张口,只听全福抢先说道:“见到了,只是太子殿下在温习功课,所以没有多留。”
极力控制微抖唇瓣,心中冷哼一声:好一个温习功课,全福你真是猴精,欺上瞒下,两头讨好,怪不得能在这吃人的宫中位居高位。卿卿真是佩服,佩服。
“太子殿下如此勤勉,真乃幽国之福啊!”激动的声音响起,我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位马屁精。
“哈哈哈~”座上的那位笑得前仰后合,瘦削的脸上挤出了几道褶子,“王儿真是努力,本王煞是欣慰啊。”一拍桌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我幽国兵强马壮,上下一心,称霸南方是大势所趋!来!各位卿家,与寡人同饮!”
“我王万岁万万岁!”掬月殿里唱和声洪亮,笑声频频。
幽王搂着美人,目光混浊,随意地挥了挥手:“全福,把这孩子送回去吧。”
“是!”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慢步走向殿门。突然,一道人影闪至身前,一个身著青色官袍的白发长者跪倒在我的面前。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躲到全福身后,诧异地盯着地上的人,半天没有言语。
喧闹的宫殿突然安静下来,身后传来幽王有些不悦的声音:“怎么回事?”
“臣楚风恭贺王上大喜!”那老头抬起头,暴睁老目,一脸兴奋地看着上座。
“大喜?是何喜事?卿说来听听?”幽王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
“臣观的韩将军之女面相,福禄双至,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说着在此俯下身去。
“楚风,你倒是个马后炮。王上说要将此女许配给太子殿下,这便是贵不可言了。”一声调侃,众大臣哄笑。
“非也,非也!”老头匍匐到我的脚边,额头贴上我的脚面,“小姐的贵不在幽国,而在天下。”
天……下!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警觉地看着他,这老头怕是疯了吧。
嗤笑声突然停住,殿内静的只听得到窗外的水流声。
“小姐可是天禄十三年八月初八,戌时三刻所生?”
感觉到四下投注而来的目光,我虚着眼睛,嚅嚅答道:“是。”
“没错!没错!就是您!”老头猛地发力,拽住我的脚跟,全身颤抖,急急开口,“王上,那夜臣夜观星相,紫薇星动,天府星偏转,此乃天下主母降临之兆。今夜臣再三观望,韩小姐额间开阔,紫气回旋,命中有着非凡人所能承受的福禄。”
说着又匍匐向御座爬去:“王上大喜,王上大喜啊!”
深深地叹了口气,恨恨地盯着地上的身影:你要媚上,要讨赏,没人反对。可是为什么偏偏编排我?我和娘亲在这深宫高墙里提着脑袋,小心翼翼,步步惊心。你这老头又来给我添麻烦,真是可恶!
“好啊,好啊!”幽王一拍御座,啪地站起,用野兽般的目光盯着我,“好!好!”
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头上冒出冷汗,屏住呼吸。
幽王用力挥臂,兴奋地脸颊微抖,“钦天监灵台郎楚风上前听封!”
“臣在。”老头拜倒在地。
“寡人擢你为太仆寺少卿,统管天官府,即日上任!”
“臣谢王上隆恩!我王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爱卿平身!”幽王大笑的声音震得我耳膜一阵轰鸣,“全福,好生伺候着,要是韩小姐掉了根头发,就提头来见!”
斜了诚惶诚恐的全福一眼,心中嗤笑一声: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头发多呢,还是你幽王手中的脑袋多。
殿内又重新充斥着谄媚声、贺喜声、斗酒声、歌舞声,这样的朝廷能够平天下?哼,真是笑话!一脸冷然,跟着全福快步走出殿门。
“韩小姐!”刚升了官的楚老头端着酒杯跑了出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韩小姐,老夫说得句句属实,只是……”
什么只是,本小姐没兴趣!抬脚便走,老头突然闪到我身前,两手一弓,俯下身体:“五年前的星相,除了紫薇星和天府星有异相,其实天枢星也有微动。”
听不懂,不想听。偏头看向花园,默不作声。
“啊,老夫一时忘了小姐尚且年幼,失礼了。”他抱歉地低下头去,半晌抬起老目定定地看着我,“命盘未定,富贵荣华,全在小姐的一念之间。”
仰起头,只见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
夜,黑的有些忧郁。
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一甩衣袖,步上画舫。将手没在水中,掬月殿的奢华渐渐远去。
富贵荣华?干我何事?
命运如这微凉的湖水,在我手中。
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七月二十一,微雨初凉,细落如含雾,斜飞觉带风。寻阶而上,石缝里透着青绿,檀济寺朱红色的庙门显得格外肃穆。寺外,旌旗飘动,禁军齐整,银盔铁甲,立马待命。进了寺门,当中一鼎香炉,庙内依依修竹,落落长松,一派清幽。
“老衲见过淑妃娘娘。”一位身著金红色袈裟的老和尚站在阶前,不卑不亢,立掌行礼。
“今日就劳烦大师了。”穿着素色罗纱宫装的淑妃微微颔首。
身后的内侍撑着一顶淡红色的华盖,为淑妃遮去风雨。我紧紧地依偎在娘的身侧,脸颊上感到微凉的细雨。跟着袅娜的宫娥,一群人款款前行。绕过香炉,抬头一望,牌匾上写着“大乘殿”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殿门的楹联上写着两行行楷: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
观自在,感花谢花落;事事空,看云卷云舒。如此禅境,非俗人所能体悟。跪在蒲团上,三拜如来,不为所求,但为所感。来到后殿,再拜观音,睥睨红尘,渡我今世。
抬起头,只见母亲柳眉紧锁,念念有词,侧耳倾听,只闻“我夫”、“我儿”四字,在为爹爹和哥哥祈福吗?娘亲的嘴唇越动越快,合十的两手微微颤抖。娇容惨淡,秋心一片。
一旁的青衣女仕有些担忧地看向我娘,随后急步来到淑妃身边,低低开口:“娘娘,将军夫人这……”
淑妃樱唇微扬,似笑似蔑,目光冷然,轻抬雪臂,淡笑道:“不要多言,且看夫人如何诚心。”
看笑话吗?在这大乘殿里,可有佛眼,可有神灵,淑妃娘娘冷的也太不是地方了。撑着手臂,慢慢挪近,伸出小手握住娘亲的指端。她猛地睁开眼睛,泪光点点,楚楚动人。
“卿卿。”气音出唇,噎噎声声。
扑到她的怀里,低低地说道:“娘,求之不得。”佛祖给我们的是道,是理,是渡,是悟。祈福这种东西从来就不存在,久久求佛,便已是贪嗔痴,便已是执念。而过分的执念便是作茧自缚,便是一种思惑。
求之,渐远;求之,不得。
娘虚着双目,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摇了摇头,将我抱在怀里,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叹息声:“是啊,求之,反不及。”
“阿弥陀佛。”抬眼看去,白眉老僧淡然地看着我,沉沉出声,“老衲唐突,敢问小姐稚龄?”
娘亲用绣帕点了点眼角,微微颔首:“小女下月初八将满六岁。”
“可否容老衲为小姐卜上一卦?”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惊呼。
“了无大师十年前不是已经封卦了吗?”淑妃笑得柔媚,目光极寒。
“阿弥陀佛。”大师向淑妃点了点头,不急不徐地答道,“了无只为有缘人卜卦。”真是颇有风骨的高僧,心中不禁钦佩他的超然和洒然。
淑妃虚了虚美目,嘴角轻撇,一甩衣袖,转身离去:“红罗,还不跟上!”身后的女仕紧张地低下头,快步尾随,一行宫娥悄然无声。“去把祈愿殿给本宫打扫干净,本宫要去求子!”厉呵一声,大乘殿里回音阵阵,气氛森然。
娘亲将我越抱越紧,感觉到她微颤的身体。我用力抱住娘的颈脖,只听她低低耳语道:“卿卿,别怕,别怕。”
“夫人、小姐,请移步拈花堂。”了无大师伸出右手,引路向前。
曲径通幽处,拈花笑看春。檀香阵阵拂面来,禅意丝丝绕心间。窗外微雨初歇,疏钟杳杳,沉重的让人无言。
“求之不得。”了无大师低低开口,声音瓮瓮,“小姐是有佛缘之人。”
娘将我放在地上,出言寒暄道:“大师谬赞了,稚女之词,切莫当真。”
“总角之龄,可观一世。”了无和尚一摊手,将娘亲引到座上,舀了一杯清水,盛在竹杯里,“夫人,请用。陋室无茶,清泉作饮。”
“多谢大师。”娘浅尝一口,露出微笑,“好水,胜茶三分。”
“阿弥陀佛。”老和尚轻转佛珠,对我微微一笑,“此水非水,此生非生。一切皆佛法,一切皆虚妄。”
对此高人,何必假装稚儿,惺惺作态?展眉一笑,朗朗作答:“佛祖的本意并不是让人孜孜以求,送香一缕,而是让我们体味凡此种种,参悟道理,对否?”
白眉和尚欣然一笑,将紫檀佛珠递到我面前:“小姐请收下。”
“大师,这怎么使得?”娘亲急急摇手。
我对他微微一笑,两手置于额前,躬身行礼:“多谢大师,卿卿收下了。”
“卿卿!”娘瞪了我一眼。
“夫人,有缘之人毋须推脱。”了无和尚将紫檀佛珠放在我的掌心,顺手从禅房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签筒,“小姐,请。”
笑眯眯地看着他,随意抽出一支签,递过去。娘亲紧张地握住我的小手,期盼地看向了无和尚。
只见他面容微动,微微颔首,了然一笑:“小姐抽中的是九九八十一签中的第一签。”他将竹签轻轻地放在桌上,虚起老目,淡淡地开口:“此签名为月沉吟,有诗两句可作解答。”
“月……沉吟?”娘轻皱柳眉,担忧地看着我,“沉吟?”
老和尚微抬白眉,低低沉沉地念道:“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说着将竹签推给娘亲,继续说道:“这是老衲第一次解此签,也是最后一次解此签。夫人莫急,月沉吟,吟的是中天曲。”
娘舒开眉头,喃喃道:“中天曲?”
“此间真意,日后自知,老衲只能解一句:富贵在手,否极泰来。”
富贵在手,便可扔去;否极泰来,福祸双至。大师真是说半句,留半句啊。不过人生百味一一尝,又岂是朝夕便可透悟的。
之后,了无惜字如金,不再多语,母亲领着我辞别大师,一路默默。我轻触娘微湿的手掌,感觉到她的心乱了。回望身后的青苔地,软软的泥上留下了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陡然之间,心头平添一缕乱,为何?
祈愿殿渐近,娘的掌心愈湿。刚跨入殿门,那位名为红罗的仕女已立在门边,屈身行礼,柔柔出声:“娘娘已经移驾后厢,请夫人前去歇息。”
“有劳姑娘了。”娘点了点头,握着我的手松了松,身体不似先前的僵硬,步子也柔缓了许多。
后厢廊外,一泓溪流沿山而下,石激湍声,水吟轻响,静庭幽花,凉风习习。
“夫人,请进。”红罗推开木门,未进门,就闻得一室幽香。
步入禅房,室内很是朴素。一方罗汉塌,一张榴木桌,两个红绣蹲。扒着窗沿,向外望去,屋后青山依依,雨后绿叶欲滴,云雾缭绕,碧烟淡起。红罗袅袅走来,将窗子关上,笑眯眯地看向娘亲:“夫人,这山雨之后,气候微凉,小姐还年幼,要是在夏末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还是姑娘考虑的仔细。”娘鼻翼微动,看向榴木桌上的青铜小鼎,“这是什么香?”
红罗轻步走到桌前,用手撩了撩淡淡的烟雾,笑语盈盈:“这是西边传来的上等薰香,名为群芳髓,宫中也难的闻到。”
娘微探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果然香得幽静,似兰胜蕙。”
“夫人喜欢就好,待到了午时,奴婢再来请夫人和小姐去用斋菜。”红罗走到门边,行了个礼,轻轻合上禅门,“奴婢告退。”
等到廊外的脚步声渐远,娘亲才长舒一口气,转身抱住我,坐在罗汉塌上:“卿卿是如何听懂了无大师的禅语的?”
避开娘询问的目光,我低下头,咬紧下唇,戳了戳手指:“猜的。”
“猜的?”娘笑眯眯地看着我,“卿卿,还真是聪明,这小脑瓜子比娘还灵光。”抱着我,摇了摇,宠溺地说道:“等你爹爹回来,让他给你请个师傅,卿卿多学一点,娘不想误了你。”
脸颊贴在娘柔软的胸前,轻轻应声:“嗯,卿卿一定努力。”
袅袅的香气淡淡地笼罩着整个禅房,群芳髓顺着呼吸一路进入我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困倦,懒懒地打起了哈欠。娘也拿着绣帕掩了掩口鼻,娇唇微张,眼神迷离。
眼皮愈发沉重,想要强力撑开,却发现已经不能。周围朦朦胧胧,脑袋昏昏沉沉,眼耳唇舌手均已丧失感觉,只能闻得一室淡香。
这……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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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房门打开,四个青衣人溜进屋里。为首的那个瘦高男子伸过手按了按那对母女的颈侧,向另三人使了一个眼色。其中一名高壮的男子扛起苏堇色,另一位身材玲珑娇小的女子抱起韩月下。四道青色的光影掠出窗外,踩着溪石,踏水而过,突然提起,轻点树枝,飞似的窜进山里。
房内,空留一缕香;窗外,只听叶声响。
后厢的另一头,偌大的禅室里飘着甜甜的桂花香。“红罗,什么时辰了?”美人塌上传来一个娇软的声音。
“回娘娘的话,已是巳时二刻了。”红罗跪在踏前,拿着白玉槌,轻轻地为主子敲打背部。
素色的身影翻动了一下,淑妃用葱葱玉指按了按太阳穴,红红的丹蔻格外冶艳:“那香该燃尽了吧。”
“是,奴婢只放了一块。”
“群芳髓可是千金不换的奇香,这次那边可是下了大本钱了。”一双美目似睁非睁,眼中绽放出得意的光彩,“红罗,往左边一点。”
“嗯,嗯。”淑妃享受地轻哼,突然猛睁双目,冷笑一声,低声自语:“哼,天下主母?有缘人?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样的下场。”
慵懒地拢了拢长发,看了看榻边的九芝宝鼎,软软出声:“红罗,一炉香尽,又更一香。”
天涯心事两茫茫
陷入无尽的黑暗中,鼻尖仍是那抹淡香。怎么回事?心中不可抑制地浮起浓浓的恐惧之情,试图重新找回身体的控制权。就像暗夜中的一抹浮云,无论如何定心,怎奈身无根,聚散徘徊不由己。无助地在茫茫一片中探寻,想要找到出口。却感觉渐行渐远,且离且望,一步三顾。
不知过了多久,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耳际,打破了那团迷雾,心下煞是晴明。向着微亮的角落,一路奔行,近了,近了,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颈脖以下仍不能动,我贪婪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头顶上是油黄色的篷布,感觉到身下微晃,虚虚荡荡。
“酹河长,通四方。”蓬外传来清亮的歌声,橹声阵阵,船桨声声,看来这是在水上。
“河上有郎放声唱,岸上有女寄衷肠。九陌正芬芳,少年青衣郎。自从君去后,空对罗纱帐。谁为传书于,表妾祝三光。”
悠悠民歌,闺怨浓长。感觉到唇上的干裂,不禁舔了舔嘴唇。清了清嗓子,猛地查觉自己发不出声响。长大嘴巴,试图轻哼,唇瓣只能感到轻轻的气息,却未能言语。心中大惊,拼命扯动喉咙。半晌,合上嘴巴,愣愣地看着船篷。
哑了,真的,哑了。
闭上眼,抿住唇,心中一片悲凉。半晌,睁开朦胧的泪眼,偏头寻找娘亲。油黄色的篷布透着混浊的微光,仰头一瞧,身前是一个四脚小桌,桌上有一盏暗色油灯。偏过头去,只见身侧放着两个扁扁的包袱,里面似乎没有什么物件。
船帘撩起,灿烂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相公,晴儿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耳际,感觉到身体被轻轻抱起。强睁双目,眼前白亮。待视力恢复,才看清了眼前人。头裹蓝花布,身著粗布衣,眉似细草叶,面若十五月,普普通通的一个中年妇人。
晴儿?在说我吗?这又是唱的哪出?眯起眼睛,探究地望着她,只见这妇人的唇角浮起一丝冷笑,轻轻开口:“乖~”她指尖重重地划在我的脸颊上,剌剌生疼。
急急地用眼神询问:乖?若是不乖呢?你是何人,我娘呢?这是哪里?要去何方?
她一转眼眸,盯着布帘,不再打理我。
“咚。”一声闷响,船身一颤,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娘子,到岸了,抱着晴儿出来见见阳光吧。”粗糙的大手掀开布帘,一张方正微黑的国字脸出现在舱外,又是一个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孔。
身不由己,软软地被那女人抱着,出了船舱。只见那名青衣男子站在青色的石板上,将十几个铜板放在船翁的掌中,弓了弓手,笑得憨厚:“多谢老伯,这是船资,请收下。”
虚起眼睛,望了望微斜的太阳。偏头一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喧闹的码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灰色布衣,瞧了瞧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船歌,看来身后那条安静宽阔的河流便是酹河了。
听娘说,这片广袤的大陆上一共有三条大河:其中最长的便是通流荆、翼、雍、幽的乐水;其次就是流经荆、青、梁的赤江;最短的便是眼前的酹河。而这三条母亲河的源头都是处于大陆中心高原的荆国,这也是荆国虽小却仍能在五个大国里求生的关键所在。
跟着人流,慢慢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青灰色的城门。城墙上印着两个黑色的楷字:边城。
突然人流停滞,我瞪大眼睛看向前方,只见城门口排成了一字形长队,不知何事?此时却感到这个女人身体微僵,我微皱眉头迷惑地抬望。只见她和青衣男子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珠微转,冷冷地看着我,手上的力道越发紧了。
队伍慢慢前移,好似缓缓流动的酹河。离城门越发近了,隐隐地听到粗鲁的呵斥声:“过吧,下一个!”城卫似乎在检查着什么,难道是在搜寻我和娘?兴奋地瞪大眼睛,这下有指望了!
“下一个!”青衣男子搂住抱着我的女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一名穿着赭红色兵服的城卫拿着一张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人和我,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一个!”
我猛地一咬下唇,泪水陡然滑下,撑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城卫:不要放他们过去,请救救我。
那女人发力扣住我的身体,目光狠戾,似在威胁。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我疯狂地摇动颈部,散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仰着头凄凄地看向赭衣城卫。
“慢着!”那名大胡子卫兵腆着肚子,拦在两人面前,重新拿出图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瞪大眼睛,厉声问道:“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什么人?”
青衣男子轻柔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慢慢解释道:“在下唐中,携妻女去乾州探亲。结果坐船的时候小女一时顽皮,落入江中,患上了风寒,受到了惊吓。”
我含着眼泪,悲愤地摇头,灼灼地看着那位胡子大叔,有苦难言:不是这样的,不要相信他!
“晴儿?晴儿!孩子,你没事吧,别吓娘啊!”那女人扳过我的身体,按住我的后脑,一把将我按进她的怀里,“相公!相公!这可怎么办啊?55555555555,我可怜的女儿啊。”说着,还低低地抽泣起来。我试图转动身子,怎奈躯体僵硬,唯一可以活动的颈脖也被她死死扣住。
“这孩子,是哑巴?”城卫的声音有些低沉。
“是。”那男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过吧,进了城找家医馆,这种小儿惊还是能治的。”
“多谢。”被紧按在女人的胸上,牙齿紧咬下唇,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心中惨然。
过了好久,后脑的那个力道才撤去。吸了吸鼻子,抬起朦胧的泪眼,狠狠地瞪着两人。
“三哥,这个孩子倒是个硬骨头。”蓝花女人一卷袖口笑眯眯地帮我擦了擦嘴唇。
青衣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冷哼一声:“到了乾州,这孩子就和我们没关系了。十九,你别和她太亲了。”
亲?这叫亲?!我白了他一眼,偏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不似幽国繁都的绮丽精巧,这里青砖灰瓦的建筑很是朴素。凝神倾听,街市上传来一声声清脆爽朗的吆喝,全不似繁都方言的轻软甜糯。看来诚如其名,边城,应该是幽国的边塞了。
感觉到那名叫十九的女人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前方。一串黄色的灯笼高挂在石柱上,灯笼壁上写着三个扁扁的隶书:小客栈。
我转了转头,无意间发现青衣男子嘴角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身体贴着十九的胸部,感觉到她微微地舒了一口气。这间小客栈,难道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又是何人?
一名穿着土黄色粗布衣的小二站在门口,殷勤地招呼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唐中淡淡开口。
“几间房?什么房?”小二搓着手,将二人引进大厅。
“一间房,地字房。窗外见树,屋内宽敞。”
“好嘞!”小二一调嗓子,高声唱和道,“掌柜,三人住店,一间地字房!”
被抱入二楼最西端的一个房间,十九将我扔在床上。一挥手,帷幔滑落,挡住了我的视线。只听得呀的一声,门被轻轻合上。
“小蒿子见过堂主。”这是那位小二的声音。看来,这里真的是他们的地方。
“老六他们来过了吗?”唐中的声音低低沉沉,显得很有威严。
“六爷和十一姑娘前天已经顺利过境了。”
凳子嘎嘎的磨地声响起,十九轻轻地叹了口气:“三哥,到底是走旱路快啊。”
“不急,离交货的时间还有三天。”听到咚咚的倒水声,我不由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渴。
“小蒿子,车马都准备好了吗?”
“回堂主的话,昨儿就准备好了,今夜便可动身。乾州那边也都招呼过了,到了就有人来接应。”
竟然在幽国境内设下了多个暗哨,看来,真是个不小的组织啊。细细一想,肯定是那炉香有问题。红罗走前不露声色把门窗关好,就是想发挥群芳髓的药效。如此说来,这一切便是是淑妃的奸计。
可是,这群人又是谁?他们究竟是官?是匪?还是兵?乾州又是哪里?为什么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要把我绑了去?还有,娘亲究竟在不在他们手里?
越想越乱,不得其解。这一切肯定是阴谋,阴了我,想谋谁?脑中千条线索纠缠在一起,静下心来,细细思量,抽丝剥茧,眼看就要接近答案。床幔被突然拉开,思路被打断了。
“小丫头,饿了吧。”十九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伸手将我抱起。
额头抵在她的下巴上,感觉到她面部的皮肤干干的、涩涩的,有些奇怪。眯着眼睛,抬起头,突然发现她的下颚有一个隐隐的分际线,难道她易了容?眼皮跳动,咽了一口口水:看来,他们是江湖中人。
待我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已经来到了客栈的一楼大厅里。十九抱着我慢悠悠地坐下,貌似宠溺地点了点我的唇,向店里的伙计招了招手:“小二,来壶茶。”
“好嘞~”
“三哥,你看晴儿的嘴巴都干了。”十九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轻声软语地说道,“晚上来点面食吧,既便宜又抵饱。”
“好,就依娘子的。”唐中一扫刚才的阴沉冷然,笑容和煦,温情款款,“伙计,来三碗干拌面。”
“得,您稍等。”
被灌了一杯茶,喂了一碗面,感觉到肚子里实沉了许多,精神也好了些。舔了舔嘴巴,开始打量了周围。天幕渐暗,客栈外的灯笼不知何时已被点亮,大厅里人流往来,很是热闹。如何才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展开自救?要知道,过了今夜,上了马车,怕是再难逃脱了。一闭眼,拧起眉,开始晃头。
十九捏着我的下巴,指尖加力,声音却格外轻柔:“怎么了?”
我嘟着嘴,唇瓣微张,无声地说出三个字:肚子疼。
十九眯起眼睛,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了好一阵。半晌,抬眼看了看唐中:“三哥?”
他面笑眼不笑,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十九:“去吧,娘子可要照顾好晴儿啊。”
“放心~”十九淡淡一笑,抱起我就往厅后走。
站在茅房外,屋檐上挂着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趴在十九的肩头,确信她看不到我的面部动作之后,这才瞪大眼睛,死命地盯住排在后面的那个老头。刚开始还仰面望天的老人,似乎感觉到我的凝视,愣愣地低下头。
最后的一次机会,我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嘴唇大幅度张动:救我!
老头歪了歪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半晌,笑了笑。真是的,他根本没明白!又急又怕,泪水倏地滑落。惊恐地看着他,再次张大嘴巴:救我!救我!救我!
老头似乎明白了,胡子抖了抖,撑大老眼,紧盯着我的的嘴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次无声地开口:救我!
他指了指十九的后脑,皱了皱眉。我轻轻地晃了晃头,泪水流进嘴里,感到一阵苦涩,绝望地启唇:救我!
老爷爷一抿嘴,颤巍巍地绕到十九的身前:“你,快把这个孩子放了!”
十九换了个姿势,将我横抱在胸前:“老人家,您再说什么啊?”
“这孩子不是你的!”老头气地直抖,扬声高叫,“来人啊!来人啊!”
十九低下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轻哼一声:“老头,你要是憋不住了想先上,可以直说,何必说这种话来编排人呢?”
不顾三七二十一,我用头抵住她的胸脯,靠着颈脖的力道,弓起身子,想要离开她的束缚。
“编排人?你看看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要你!”总算碰到一个热心肠,老爷爷不依不饶地站在那里,跺着脚,扯着嗓子吼道,“来人啊,这里有老拐子!”
听到一个纷乱的脚步声,心中扬起了一丝希望。感激地看向老爷爷,无声地动唇:谢谢。
“什么事?什么事?”身后传来的竟然是小二的声音,瞪大双眼,心中大惊:难道,没有其他人了?不对,还有茅房里的那个人,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咿地一声,木门打开,期待地看向门里,客栈的掌柜带着微笑,慢慢走了出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凉了。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老头指着十九气息不稳地说道,“这个女人是个老拐子!”
瘫在十九的怀里,惊恐地看向他,张大嘴巴:快走!快走!
老头向我点了点头,投来一个安慰的目光。我疯狂地摇头,泪眼朦胧,喉头颤动,不停地动唇:快走!快走!
快走啊,晚了就来不及了!他们,是一伙的!我……我不想连累您啊……
眼前浮起一阵雾气,迷蒙中看到那个矮瘦的身影缓缓倒下,绝望地咬住下唇。
“小蒿子,做的干净点。”十九冷冷地开口,抬脚跨过地上的尸体。我偏过头,感觉到冰凉的泪顺着眼角飞落,夜永沉沉,灯火惨淡,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无知无觉,无观无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都是我的莽撞,都是我的私心,害的那位热心肠的老人魂断人亡。
突然脸上感到一个重击,我猛地清醒。呆呆地看着紧绷下颌的十九,她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小丫头,倒挺狡猾的!”回过神,看了看四周,原来已经回到了房中。
眼角刚瞥见唐中推门进来,脸上就又感到一个狠扇,身体轻飘飘地飞起,脸颊重重地打在桌角上。嘴里涌起一阵咸腥味,牙床火辣辣地疼。张开唇吐出一口唾液,一颗牙齿混在红色的鲜血里,白惨惨地让人心惊。
“好了,十九。”唐中低声喝止了那个暴怒的女人。
脸上感觉到一个重捏,口腔里一阵酸疼。紧锁眉头,抬起眼,只见唐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开口:“要是摔烂了这次的货,咱们就白走一趟了。”
说完,他抬起了右手,发力挥下。
感到颈后酸麻,天旋地转,眼前混沌。我,再次失去了知觉。
秋到乾城角声哀
茫然之间,又闻到了那股幽香,群芳髓吗?如何唤醒感知,如何找回自主?我,就像一只折翼的孤鸟,无措地落到了地上。头顶没有星月,四周没有灯火,只有沉郁得像要压顶而来得黑暗,浓重得让我无法喘息。
四下,漆漆然;心中,凄凄然。
独自蜷缩在地上,越发感到寒冷,不由地抱紧身体,在这一方思惑天地,我只剩下自己。娘亲,是不是也和卿卿一样,身处险境?若同为飘零,为何不见踪影?感到四周隐隐透风,从看不见得缝隙中,传来了阴沉的低语。
“……”听不清,向着冷风吹来的地方探了探。
“……带来了。”好象是唐中的声音。
“怎么是死的?”一声暴吼将四周的黑暗打散了些,我趁机拨开浓雾,奔向清明的远方。
“MD,明明说好了,要活人!大活人!”
“急什么,我们日尧门从来不会失手。”
鼻尖弥漫着的群芳髓突然被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替代,那香气像是腊月里的冷风,沿着鼻腔,呼地吹入了我的脑际,迷雾散尽,霎时清明。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宽敞明亮的房间里站着几个人。竖耳听去,只闻窗外渐远渐近、渐近渐远的脚步声。突然间,一张放大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仰脖子,却见这个黑脸男子身著铁甲,腰别长剑,豹头环眼,毛发浑如铁刷,狰狞赛过狻猊。
“十九,给她解穴吧。”偏过头,只见唐中坐在梨花椅,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感到颈侧和后背被快速地点击,明晰的酸麻感顺着筋络在身体里涌动。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掌微颤地握成拳形,我可以动了。紧接着清了清嗓子,喉间传来哑涩的声响,可以发音了。心中扬起淡淡的欣喜,以掌撑地,打着晃儿,颤巍巍地站起。还没站直,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去。闭上眼,等着疼痛袭来,却感摔入一个香软的怀里。
“卿卿……”是~娘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娘眉梢染愁,娇容惨淡,目光中带有浓浓的疼惜。
眼前渐渐模糊,嘴唇抑制不住地轻抖,吞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万般珍惜地叫出那个字:“娘~”
“卿卿!”娘紧紧地抱住我,她暖暖的泪水像是两条小溪,涓涓泻流在我的脸颊上。就像经历着海啸的扁舟寻到了港湾,就像身处风雨中的鸟儿找到了巢,就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寻到了根,我那颗忐忑孤悬的心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归所,顿感安宁。
娘将我越搂越紧,忽然右颊上传来一阵剧痛,我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咝~”
“怎么了?卿卿?”娘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她颤着朱唇,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呜咽悲鸣:“我的儿,你的脸,怎么肿得如此厉害?”说着愤恨地看向周围,将我环在怀里,胸口剧烈起伏,满脸戒备。
我软软地靠在她的怀里,感觉到右脸的肿胀,用舌尖触了触口腔,只觉得嘴里麻麻涩涩,弥漫着一股铁锈味。看来十九的那个巴掌是下了狠力的,现在我的脸庞一定肿得像猪头,嘴唇也一定厚的像香肠了。
“薛武有些地方还闹不清楚,望三爷能给个解释。”豹子头粗鲁的声音炸的我耳膜嗡嗡作响。
唐中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茶杯:“请讲。”
“这孩子倒是好拐带。”薛武摸着络腮胡,低眉看向我和娘,“倒是这个女人,三爷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来的?”
是啊,娘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一路上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遭欺凌?想到这里,不禁担忧起来。
“这个容易。”唐中拍了拍长袍,一脸轻松随意,“薛参领可能看出韩夫人穿的是什么?”
娘的穿着?我抬起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娘穿的是一身绛紫色的云鸾金丝绣服,挽着繁复的盘云髻,项上戴着一个缨络宝玉圈,很是富贵逼人,全不似娘的素雅品位。
“这是寿衣?!”豹子恍然大悟,抚掌大笑,“哈哈哈~厉害,三爷果然厉害,我真是服了!”
寿衣,难道娘是睡着棺材一路而来?把我弄成哑儿,将娘扮成死人,这个日尧门真是好深的心计,好狠的手段。
“既然货已经送到,我们也就告辞了。”唐中弹了弹衣袖,微微颔首。
那豹子头大大咧咧地弓了弓手,粗声答道:“薛武代主上谢过三爷,谢过日尧门的列为兄弟,余下的货款将于五日内送到。”
唐中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袍,跨出门槛。眨眼的功夫,他和十九便已离门数丈,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轻盈盈地飘上院墙。越墙的瞬间,唐中回头瞥了瞥身后的槐树,冷哼一声:“告辞,莫送。”声音虽轻,但仿若就在耳边,想是用了内力传音。说完,两人翩然离去。
豹子头向外挥了挥手,只见三个黑影从树上窜下,刹那间,就已消失不见。“日尧门果然好功夫,不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门派,厉害!”豹子头兴奋地望向远处,铁拳紧握,一脸羡煞。
一个瘦猴脸哈着腰靠近豹子头,低声提醒道:“薛头儿,主上怕是等久了。”
薛武撇了撇嘴角,啐了一口:“TNND,都是白子奇那个龟儿子想出的馊主意,花了那么大功夫,弄来一个娘儿们和一个毛丫头。依老子的意思,是条汉子的直接拿刀硬拼,玩什么花花肠子!”说着,不耐烦地看了看我和娘:“都给老子站起来,带快点儿!”
右手被娘的纤指紧紧握住,小跑着跟在薛武身后,快速前行。偏过头,只见墙角里爬着几根藤蔓,刺拉拉的枝条上开着一朵火红的荼蘼,花瓣层层,娇艳如血,妖冶的让人心惊。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群芳去,独寂寥,此花过后便是秋,落红满地,苍凉泪流。
那冶艳的花朵灿灿地映在我的眼中,那绿色的藤次仿佛就扎在我的胸口,心头不由地涌起浓浓的不安。
出了这个院落,只见一条迂回的石道,沿着青灰色的墙壁,押解的士兵快速前行。我紧拽着娘的手指,抬头远眺,只见中天旭日流金,彤彤的灿阳之下,遥立着一座城楼。楼上铁甲林立,旌旗翻动,当中一面龙凤日月旗幡上印着一个斗大的“明”字。忽然手上一滞,回头一看,只见娘呆呆地望着那面大旗,不再前行。
“娘?”我晃了晃她的手,轻轻出声。
娘瞪大杏眼,极其认真地看向我:“卿卿可知这是何地?”
回想了唐中和十九的对话,抬起下巴,清澈作答:“应是乾州。”
“乾州,乾州,乾州!”娘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一脸惨然,目光颤动,声音破碎,“难道,他们是……”
薛武愤愤地回头,咬牙切齿道:“啧,你这娘儿们唧唧歪歪个屁啊!还不跟上!”娘突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拉的我差点倒地。
“呜~呜~”城楼上传来沉厚的吹角声,豹子头紧握刀柄,圆眼暴睁,拔脚就跑。待跑出了几十米,他一拍后脑,转身命令道:“王六扛着那娘儿们,刀子带着那丫头,跟老子上城楼!”一只精瘦的手一把提起我的后腰,那个猴子脸夹着我就往前冲。
“咚~咚~咚~”“呜~呜~”响鼓擂起,吹角又鸣。耳边传来铮铮的铁甲声,低着头,只见一个个绑着灰布的小腿前后迈动,枯黄色的草鞋快步疾行。猴子脸跨着台阶,三步并两步,喘着粗气一路狂奔。颠的我胃里翻腾,隐隐想吐。
忽然被放下,头脑一阵眩晕,晃了两晃,方才站稳身子。举目一看,只见青灰色的城楼上站满了士兵,城楼正中放着一张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金冠束发的橙袍男子。他偏过头,看向我们这边,挑了挑眉,摸了摸下巴。手臂轻轻抬起,向薛武勾了勾食指。
豹子头点了点头,回头拽住娘的衣袖,大步向前走去。我跑了两步,抓住娘伸长的手指,迈着小短腿,紧紧地跟随。
走近了,细细打量那名橙袍男子,一张方脸,五官只能算得上端正。脸上唯一出彩的就是那双幽深的单皮眼,半睁半闭,露着寒光。他看了我和娘一眼,嘴角微扬:“韩夫人?”
娘一甩衣袖,挣脱了豹子头的拉扯,将我护在怀里,婷婷而立,不卑不亢:“阁下可是明王?”
“夫人好眼力。”明王慢慢站起,向旁边挥了挥手,“白军师,下面可就交给你了。”
一名白衣男子摇着扇子立在一旁,一双奸诈的蜂目将娘和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仔细。半晌,得意地笑开:“子奇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只听得城下笳鼓声动,呐喊震天。娘握紧我的手,向后退去。抬眼一看,只见她竖起翠黛,撑大杏眼,桃腮带怒,两唇轻颤:“好卑鄙!”
迷惑于娘的异样,整件事情在脑中展开:先是淑妃邀娘去檀济寺拜佛,再是迷香一缕被莫名其妙地虏了去,接着是沿着酹河一路远行,直到今日才和娘相聚,最后是被人强行押到了这战鼓频传的城楼上。难道是?!
“韩将军切莫心急,白某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您和少将军。”白子奇站在城垛前,摇着纸扇,笑得惬意。
韩将军?!这一切原来都是针对爹爹的阴谋诡计!
“多说无益!三军将士听我号令,攻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而后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应呵:“杀!”脚步声声,马蹄阵阵,回声浩荡,号炮齐鸣。
白子奇面部急抖,磨牙瞪眼,气急败坏地扯住娘脖子上的宝玉项圈,像拖狗一样将娘拽扯到城墙上。指骨微白,狠狠地捏住娘的下巴,向城下暴吼一声:“韩将军,可认识此妇?!”
娘身体颤抖,靠在城垛上,硬是没有出声。城下的喊杀声渐渐微弱,只听一声惊诧的叫声:“娘!”
是哥哥!想要跑上前去,怎奈被猴子脸抓住头发,头皮上热辣辣的疼,眼上浮起了水气,咬着下唇,大叫出声:“放开我!放开我!”
白子奇一挥手,将娘扔到一边,冷笑着向我走来,一把拎起我的衣服,将我提在半空中。感到疾风如刀,割得我脸颊生生地疼。低下头,黑压压的军队占满城下,左中右整齐地布着三个方阵,阵中金瓜银斧、黄钺白旄,阵前迎风飘展着一面黑底红边的四斗旌帜,上面赫然一个大字“韩”。
战旗之下,爹爹身著金甲白袍、脚跨乌骓良驹,握着纯钢枣槊的右手微微颤抖,他剑眉紧皱,下颌僵硬,目光含痛地盯着我,似在极力隐忍。
突然,黄沙飞起,一道红色的身影冲出阵外,我定睛看去,只见哥哥横枪立马,暴睁双眼,卷起滔天怒气:“无耻狗贼!还不速速放了我的娘亲和妹妹!”
父兄皆豪雄,一诺千金重,亲立马,战城东,剑吼西风。秋色浮寒瓮,望断高楼处。却见,妻女落樊笼。
风卷着我的发,瑟瑟地贴着脸颊,泪水潺潺,无声滑落。
为何在此时此地重逢?
为何在清秋暖阳中、在白羽雕弓下、在吹角战鼓里,凄凄遥望,咫尺,天涯。
菰蒲零乱风声咽
“卿卿!”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
悬在城垛之外,含泪偏头。只见娘云髻散乱,杏眼含泪,匍匐在地,绣衣染尘。身后的豹子头毫不怜惜地拽紧三尺青丝,一脚踩在娘的身上,将她桎梏在地。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求求你~”支离破碎的声音传来,让人耳不忍听。
“哦~”白子奇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韩夫人是在求我吗?哼哼~”突然感到身体下坠,心跳骤停,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啊!”
“卿卿!”“妹妹!”“卿卿!”娘、哥哥和爹爹同时惊呼。
就在我以为自己身将坠楼的刹那,身体却又被提了起来。两脚在半空中晃了晃,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后怕地咽了一口口水,手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猖狂的大笑:“哈哈哈哈,能听到威震六国的韩将军的大骇声,白某真是死而无憾了。”
我咬紧牙关,憋回眼泪,忿忿地回头,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畜生!”
笑声骤然停止,白子奇目光狠戾地看着我,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两腮绷紧,嘴角颤抖。只听耳边呼地一声,我陡然发现眼前的景物全部倒转,血液全部倾流到头部,两手倒垂在空中晃荡,脸颊憋胀,嘴唇发麻,愣愣地看着数丈之下黄色的尘沙。感觉到右脚踝快要被捏碎,疼得我不禁轻哼:“呃。”
“白~子~奇!”只听一声暴吼,我吃力看向城下。爹爹拍马出阵,盔上的红缨剧烈颤抖,他横槊而立,声音卷着浓浓的杀气扑面而来:“还不快把我女儿放下!”
“哦?放下?”姓白的畜生声音轻滑,惬意非常,突然音调一转,冷冷袭来,“那便如了将军之意!”
“不!”脚上的抓握消失,伴着娘撕心裂肺的痛叫声。我,像一片落叶,在这微凉的秋风中飘坠。耳边是呼呼的气流声,眼前是越离越近的黄土地。不知为何,刚才还凌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平静的让我听到了时间流过的声响。
这一世,就只有五年多啊,还真是如蜉蝣般短暂。此去无他愿,只愿我的爹娘兄长能脱离险境。
就在我轻吐一口气,准备迎接死亡降临之际。眼角突然略过一个金色的身影,腰间被猛地拽住,身子停止了下坠,那坑洼的地面已近在咫尺。大脑一片空白,愣怔在那里。突然身体被猛地提转,脸颊靠上了一个厚实的胸膛。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爹爹喉头微动,黑瞳熠熠,灼灼地看着我,嘴唇紧闭,没有言语。
“爹爹!”涩涩地开口,潸然泪下,一头扑进他的怀抱,这时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涌起浓浓的恐惧感,胸中百感交集,五味掺杂。各种滋味酸酸涩涩地充溢在心头,温温热热地奔腾在我的血管里。
“哦!哦!”回过头,只见日照金戈,云随银盔,六军万姓呼舞,豪气直逼凌霄。
“妹妹!”哥哥一踢马肚,飞似的向我们奔来,好似一道红霞随风而至。
“箫儿,把你妹妹护好!”爹爹沉沉地开口,声音紧绷。
“是!”哥哥一伸手,将我从乌骓的背头抱至他的纯白坐骑之上。头靠着他冰凉的银甲,紧皱眉头,望向城楼,还有娘。
“韩将军果然好身手!”白子奇眉头微微皱起,嘴角歪斜,貌似轻松地开口,“我们雍国的王上和明王对将军是仰慕已久,若是将军能转投我大雍,白某愿将项上人头奉上,以解将军之恨。”
“哼!”右阵杀出一匹红马,一名长脸猿臂的校官举起大刀,指向城上,“白狗,你休要花言巧语!你们雍国借口岁币一事出兵伐荆,至两国百姓于不顾,此是不仁;屡次败于我家将军,竟然将夫人和小姐这对弱质妇孺绑至军前,借机要挟,此为不义。我们将军磊若日月,岂能与你们这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伍!”
“将军!”“将军!”数位校官从三阵之中拍马而出,紧张地看着爹爹。
那枝银亮的纯钢枣槊被高高举起,红色的穗子在风中扬扬飘动。爹爹一紧缰绳,身躯挺拔,傲然地坐在乌骓之上:“我韩柏青生是幽国的振国将军,死是幽国的一缕忠魂!”
浑厚的声音在渐起的秋风中回荡,琅琅有声,句句铮铮。感觉到身后哥哥微微起伏的胸膛,我伸出手抱紧了他拿枪的右手:我们以爹爹为荣,为傲!
城楼上人头微动,白子奇愣了一下,颔首退到一旁。金冠束发的明王披着赭色的披风出现在城头,他低下头,眯起眼睛冷冷地盯着爹爹:“难道将军就没想过本应身处皇宫深院的夫人和小姐,是如何来到这三国交界的乾州吗?难道将军就没有想过,为何夫人和小姐失踪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前线吗?”
此言一出,爹爹剑眉微皱,凝视城上。原本振臂高呼的三军将士也安静下来,感觉到哥哥的胸膛剧烈起伏,听到头顶的喘息声越发浓重。“爹!”哥哥暴吼一声,握着银枪的手隐隐发白,身体半站。爹爹抬起左手,哥哥轻哼一声,慢慢坐回马背。仰头而视,只见他一脸不甘,翘起唇瓣,颚骨清晰,似在磨牙。
“此战之后,柏青自会查明,不劳明王挂心!”爹爹果决地回应,声音似铁如钢,没有半分犹疑。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用为夫人挂心了!”明王目光狠戾,一甩衣袍,回身离去,“子奇,韩夫人就交给你处置了,千万别让本王失望!”
“是!”姓白的畜生兴奋地应声,一展画扇,悠悠自得,“钱樵,韩夫人就赏给兄弟们了!”
爹爹弯腰取过一把白羽弓,搭上箭,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只听城上一声哀嚎,白子奇捂着耳朵软软地倒下。
“不!不要!”娘尖厉地惨叫清晰地传来。
“堇色!”爹爹暴吼一声,一挥枣槊,“传我将令,血洗乾城!”
“是!”三军齐呵,愤怒的声音震得浮云消散。
哥哥胸膛几欲爆裂,嘶哑地狂叫:“娘!”
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娘……娘……娘!”
士兵们不顾城楼上射来的箭雨,推着云梯,扶着临车,拿着长矛大刀,踏着前人的尸身,前赴后继地向城墙靠近。后方的抛石机剧烈点地,一块块巨石飞上角楼,砸得城上一片哀嚎。
就在杀喊震天,血气冲天的时候,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城楼外侧的女墙上。“柏青!”娘散着发,衣着凌乱,十指扣紧城砖,嘴角含血。
“堇色!”爹爹一拉满弓,四支羽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命中她身后的色目浑浑的士兵。不断有士兵涌上,他们抓住娘的纤臂,眼见就要将她拖离女墙。
“柏青,快射死我!射死我!”娘声嘶力竭地大叫。
爹爹垂下弓箭,腮边轻抖。“驾!”哥哥一踢马刺,狂奔上前。我抓着马鬃,泪水绵延,中如若刀割。“爹爹!小心!”哥哥一挥长枪为爹爹挡下几只冷箭。
“柏青!柏青!”娘十指死死地扣在城垛上,艳红的丹蔻纷纷折断,像是一片片花瓣随风飘零,妖冶的凄凉。
“柏青!杀了我!!!”
爹爹猛地抬起白羽雕弓,搭起一枝金箭。
“爹!”我和哥哥同时叫出声。
“为了你娘的尊严!”爹爹咬紧下颚,脸颊紧绷,目光微抖,泪水顺着坚毅的脸庞,倏地滑落。只听一声闷响,弓弦应声断裂。那支金色的响箭呜咽一声,在秋日之下闪着冷光,划空而过,精准地扎入娘的胸口。她身后的士兵全都惊呆了,怔怔地松开手。娘抚着没入胸口的那支金箭,带着柔美的微笑,含情脉脉地望向爹爹,红唇微张,似乎在说着最后的情话。
“堇色!”爹爹像一只受伤的猛兽,嘶吼出声,“堇色!”
娘眼神渐渐迷离,她歪歪斜斜地靠向城垛,嘴角绽出一朵血花,伸长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城墙。衣袍翻飞,落下城楼,像是夏末的最后一朵荼蘼,静静地凋落在血海沙场。
“堇色!”爹爹用枣槊猛地击打乌骓,飞驰而去。
朦胧的泪眼陡然发现城楼的女墙上夹起数把弓弩,顾不得抹泪,尖叫出声:“爹爹!小心!”
“呼!呼!呼!”在纷飞的箭影之中,只见爹爹策马接住娘的尸身,调转马头,飞似地奔回。箭雨之中,爹爹一手凌空挥起枣槊,一手拉紧缰绳,将娘的尸身紧紧地护在怀里。突然他眉头一皱,嘴唇紧抿,身体僵硬了一下。
“爹!”哥哥一踢马腹,带着我上前接应。
只见爹爹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地抱着娘,从金甲下取出一条绣花绸带,微颤地递给哥哥:“这是临行前,你娘送给我的汗巾。快用这个将你妹妹系在胸前,护着她速速离开!”白色的绸带上染着点点血迹。
“爹!你受伤了!”哥哥握紧爹爹的手,“您带着娘先走,孩儿在这里杀敌!”
“箫儿!”爹爹瞪大眼睛,目光沉痛,“你想咱们一家死在这里吗?你想卿卿步你娘的后尘吗?”
“爹,卿卿不怕!”我憋着眼泪,挺直身体。
“你不怕,爹怕!”爹爹呕出一口鲜血,“你们想你娘死不瞑目吗?”
哥哥重重地叹了口气,接过那条汗巾,将我紧紧地绑在他的胸前。眼见临车完全搭起,地上堆着层层叠叠的尸体,韩家的士兵满脸无畏,杀得忘情,爬着云梯向城头攀去。中阵的士兵在校官的带领下推着冲车向城门进攻,城楼上突然倒下冒着白雾的热油,惨叫声此起彼伏。没人理会地上蠕动的同伴,士兵们前赴后继、自动补缺,推着圆木冲车,向城门砸去。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修罗场。
身体被猛地拉扯向后,我小小的身体被那条染血的汗巾紧紧地绑在哥哥的胸口。刚要策马离开,只听一声高吼:“将军!”
一位满脸是血的校官飞驰而来,待靠近了,他的身体一侧,摇摇晃晃地从马上摔下:“将军,我军身后遭到荆国军队偷袭!”
“什么?!”哥哥暴睁双眼,“他们不是友军吗?不是为我们守住后方的吗?”
校官用刀撑着身体,满头冷汗,大声说道:“却是荆军!不会有错!”
爹爹闭了闭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荆雍两国怕是早已勾结,荆国突然求援,雍国假意出兵,玩的是苦肉计。意图灭我韩家军,削弱我幽国的实力!”
“怪不得荆国迟迟不能送来军情报告,怪不得攻城战被他们拖了十天才开始。”哥哥一握长枪,悲愤开口,“他们等的就是娘和妹妹,这群畜生!”
爹爹立马横槊,大吼道:“传我将令,三军分批撤离,不得恋战!”
我看着爹爹高挺的背影,嘴唇颤抖:原来,爹爹已经身中数箭!原来,他一直在用身躯护着娘!
“爹!”哥哥紧张地大叫,“爹,你快带着娘先行离开,孩儿帮您断后!”
“箫儿!”爹爹看着有序撤离的军队,灼灼地看着哥哥,“为父是三军统帅,怎可独自脱逃?”随后低下头,目光柔暖地看向怀里的娘:“我会带着你们的娘回去,回到幽国去。”
“杀!”乾州的城门突然打开,穿着土黄色军服的雍国士兵如洪流泻出。“杀!”我军背后同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爹爹举目远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怕是逃不了了!”说完他一正面色,举起枣槊,高声命令道:“韩硕听令。”
先前痛骂白子奇的校官策马而来:“末将在!”
“我命你率领左军,从东南角突围!”
“末将得令!”韩硕举起长刀,暴吼一声,“左军将士随我迎敌!”
“是!”身著青色军服的士兵们快而不乱向远方跑去。
爹爹咳出一口血:“韩琦!”
“末将在!”一位留着美髯的校官大声答应。
“你带着右军去从荆军的东北角撤离!”
“末将得令!”美髯公一拱手,拍马就要离开。
爹爹突然叫住他:“韩琦!”
“将军?”
爹爹拍了拍哥哥的坐骑,白马嘚嘚地向前跑了几步。“韩琦,帮我照顾好这两个孩子。”爹爹声音低沉,“我和堇色谢过你了!”
“是……”美髯公倒转马头,深深地俯了俯身,“将军放心,韩琦就是死,也要将少将军和小姐护周全!”
我回过头,大叫一声:“爹爹!要走一起走!”
哥哥调转马头,一踢马肚,靠向爹爹:“我和妹妹陪着您!”
爹挥起铁掌,重扇了哥哥的脸颊:“你娘尸骨未寒,你就舍得让她死不瞑目,不肯喝下那口孟婆汤吗!”说着重击了白马的颈部,马儿嘶鸣一声,掉头狂奔。
我手臂极力伸向后方,迎着风悲鸣一声:“爹!”
哥哥发出悲愤无奈的嘶吼:“啊!!!!”白马驮着我和哥哥,一路疾驰。
秋风萧瑟,艳阳冷然。耳边铁甲哀鸣,惨叫声时起。哥哥奋力挥动银枪,挑、勾、斩、刺,眼前血肉横飞,身后嘶吼连连。双目可及之处,尽是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红。黄沙漫天,遮天蔽日。尘昏白羽,铁锁平原。时空仿佛停滞,周围的一切真实的近乎残酷。我的脸上染满了黏稠的液体,鼻腔里充溢着腥腥的血气。
突然一滴鲜血落在眼皮上,我抬眼看去。只见哥哥俊朗的脸颊上刻着一个深深的血痕,鲜红色的血液顺着箭伤绵延滑落。
“哥……”
“卿卿,不怕!”哥哥一手拿枪,一手挥剑,两臂挥动,人头、手臂漫天飞起。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对我温柔一笑:“哥哥,定带你回去!”说着策马疾驰,一路横枪扫过,眼球上染上了一滴、两滴、三滴血,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周围,只能看见漫天的血红。
问人间,英雄何处?血海垂虹,尽在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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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我躺在竹榻上,漫不经心地翻起一本《幽史》,目光停留在这样一段文字上。
“天禄十九年六月,雍师伐荆,荆大败,失城数座。六月二十四,荆国文太后遣使求助幽王秦褚。六月二十七,幽王令振国将军韩柏青率军助荆抗雍。七月十七,韩率部大破雍军,雍国明王领军一路西行,退军千里。七月二十九,韩引军追至三国交界的乾州城下,明王陈绍闭城不应。
八月初八,韩引兵城下,却见妻女缚于城上。雍军军师白子奇掷其女,韩飞马救下。其后,韩亲射其妻,韩苏氏坠城而逝。时下,荆军突变,与雍军合围幽军,成掎角之势。韩率两万中军殿后,力保幽师突围。战至日暮,韩柏青率十余亲卫,奔至菰蒲崖,前有追兵,后无退路。韩仰天长啸:‘天可老,海能翻,故国难回还!’语毕,抱妻坠崖,尸骨难觅。
乾州一役,韩家军损失过半,幽国顿失南方霸主之位。”
八月初八,八月初八。
是生辰。
亦是忌日。
雕羽翎飞 投鞭断殳
秋叶苍苍,残花蔌蔌,骄阳凝血,铜华尘土。座下的那匹白马已经被染成了赭色,一身腥味,一脸黏稠,马蹄嘚嘚,铁甲铮铮,秋风萧瑟,此心惨然。
身边只剩十余骑,美髯公率剩下的亲卫将我和哥哥围在中央。几百精兵跑步跟在身后,一行人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急急前行。借着从枝杈里渗下的阳光,抬头观察。只见周围峭壁林立,两山逼窄。又值夏末秋初,树木丛杂,枝叶繁茂。皱紧眉,心中忐忑不安:此处地势陡峭,是埋伏偷袭的绝佳地点。
“琦叔,这里是?”哥哥似乎也察觉出危险,出言询问。
“此处名为射月谷,是去渡口的唯一出路。”美髯公一紧缰绳,回头大叫,“探子回来了没?”
“回参将的话,石头还没回来!”
韩琦一摸长须,抽马向前:“小子们跑快点!此地不易久留!”
一时尘土飞扬,马蹄声、脚步声在山谷里回荡。行止险处,只容两骑通过,两侧杂木荆棘、疏堵山路。此时人皆饥倒,马尽困乏,焦头烂额者相互扶行,中箭中枪者柱着刀矛。抬起头,只见哥哥脸颊上的血迹已经凝成乌色,他嘴唇干裂,鬓发带尘。昏暗之中只有那双星目奕奕有神,灼灼流光。
“怎么了?卿卿。”哥哥低下头紧张地看着我,“受伤了吗?”说着一夹长枪,两手慌乱地摸着我的脸:“哪里?伤在哪里?”
“哥。”我握紧他的手,靠在他的铁甲上,声音颤抖,“卿卿没事,倒是哥哥的脸破了相。”
“呵呵~”哥哥笑得清朗,“傻丫头,男人哪里怕破相。特别是上了战场的,脸上留道口子,才够血性!”
“少将军好气魄!”韩琦偏过头,脸上略微放松,“小姐,叔叔我就是下巴上有道大疤,家里的婆娘硬逼着,这才蓄了胡子。”
“原来琦叔叔的美髯是这样来的啊。”我紧紧地盯着他黑顺的长须,“回去后,能给我摸摸吗?”
“哈哈哈~”韩琦爽朗大笑,“美髯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夸赞。胡子可以再留,人命不可断送,待我们回去后,琦叔叔就把这把胡子绞下来送给小姐。”
“参将对小姐好大方啊。”前方一名骑兵举着旗子,回头调侃,“上次小庆子偷偷摸了一把,参将就追着他打。现在小姐提出来摸摸,你就双手奉上,这也忒过分了吧!”
“就是,就是。”身后的步兵纷纷应呵。
“臭小子!让你多嘴!”韩琦一挥马鞭,抽了那名骑兵一下。
“又恼了!平时都这么凶,到了炕上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嫂子如何受得了哦!”那人挤眉弄眼,说起了荤话。
“哈哈哈~”“参将勇啊!”“错,是嫂子勇才是!”
笑声、骂声驱散了刚才颓废凄凉的气氛,大家又恢复了精神。我松开紧抓着马鬃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哥,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怎么样?”
一只温柔的大手帮我理了理额间的刘海,头顶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爹爹不是说了吗,他一定会带着娘回到幽国,一定没事!”
“嗯。”哥哥的一席话硬生生地将我心底的不安感压制住,让我少许轻松了些。
“胡三子,看我不抽死你!”韩琦被臊的发起了飚,忽地一声狠抽了前面的马匹一下,那名骑兵一俯身躲过韩琦的下一鞭。
眼见就要出了这窄小的山道,胡三子一举旗,回头做了个鬼脸:“参将,三子我先去开道……”话未说完,只见一支流矢贯穿了他的太阳穴,箭头染满了鲜血。三子瞪大眼睛,嘴巴大张,愣愣地从马上滑了下去。我呆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骑兵,吓得浑身没了脉息。
“有埋伏!”韩琦大吼一声,向一名亲卫递了个眼色。那人举着盾牌,倚着山壁,探出头去。突然身子一软,痛叫倒下。只见他的胸间插满了白色的箭矢,他趴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道:“谷口壁崖上有数十名弓箭……”话未尽,气已断。
“这可如何是好?”韩琦握紧拳头,猛地摇头,“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琦叔。”哥哥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沉,“数十名弓箭手并不算多,看来这只是敌军的一招暗棋。他们意欲将我们堵在此地,延迟我们出谷,为的就是等着后面的大军追上,将我等歼灭在这个射月谷里。”哥哥横过马,看向身后的众位兵士:“各位弟兄,若是我们踯躅不前,怕了这阵箭雨,那就等于中了敌人的奸计。与其这般,不如拼死出谷,好歹还有条活路!”
“少将军说得是!”韩琦一低头,握拳躬身,“刚才我急躁了,差点中了敌人的套儿。”
“少将军!”一名拄着长戟的伤兵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前,“承蒙少将军大恩,一路没有扔下受伤的小人,出了谷还有一段路,小人怕是坚持不到最后。既然如此,小人愿为少将军开路,愿做箭靶!”
哥哥一挥手,厉声拒绝道:“不可!要走一起走!我韩月箫不愿再失去任何一名弟兄!”
“少将军!小人也愿做这箭靶子!”“小人也愿!”“请少将军成全!”“请少将军以大局为重!”后面的老弱残兵纷纷上前,跪了一地。
“不可!”哥哥以转马头,护着我就要冲出山道。突然马缰被韩琦抓住,白马生生停下。
“少将军,他们说得有道理。”
“琦叔!”
琦叔声音颤抖地说道:“想要全部突围怕是不可能了,与其让他们无措地死在追兵刀下,不如让哥几个英雄一把。这几十名弓箭手,带着的箭怕是不多,让这些伤兵死的有价值些吧。”
我看着地上面目惨淡、衣甲不整、伤痕累累的众位士兵,眼泪悄然落下。虽然这是理智的牺牲,但是却让人难以抉择。
感觉到身后的哥哥胸腔剧烈地起伏,半晌,哽咽的声音传来:“好……”
伤兵们猛地叩头,齐声大叫:“谢少将军成全!”满脸血痕的他们,目光坚定,一扫刚才的疲软,抽出大刀,举起长矛,抹了一把脸,咬紧牙关向外冲去。
“爹!”“哥!”原来队伍里都是父子兄弟,上阵同战。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伤残的父兄舍生取义、甘当箭靶,此种悲情,非言语可足道也
“啊!!”那些伤兵举着武器,狂叫一声,震得谷中飞鸟四起,惊的太阳顿失颜色。
“呼!”“呼!”“呼!”一阵飞矢,如疾风骤雨,断送西园满地香,弑得幽国好儿郎。身如枯叶,飘摇落地,他们回望亲人的眼中,是满满的不舍,他们飞起的嘴角上,挂着浓浓的骄傲。红轮西坠,残霞满天,伤兵一批一批地冲出山道。泪水挂满了脸颊,我已经不知道如何眨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他们步向死亡,记住他们朴实的脸庞。
箭声渐止,箭雨将停。哥哥一举银枪,振臂高呼:“兄弟们,冲啊!”
“啊!”身后响起悲愤的怒吼声,马蹄狂乱,脚步震天。一路风尘一路血,斜望夕阳,追念故人,泪眼潸潸,断肠山又山。
哥哥俯着身,将我护得严实。心中紧张,侧耳凝听,果然不闻箭矢声,流着泪默默感谢那些士兵,他们虽为卒子,却豪情万丈,是真英雄!
“放火!”山谷里回荡着一声喝叫。
哥哥直起胸膛,立马而望。我借着漫天匝地的斜阳,抬头仰望山壁,只见崖上燃起了数十个火把。将官手臂向后一挥,几个数丈高的布球出现在两侧的山崖上。“放!”布球在被点燃的瞬间推下,一时间火把乱飞,点燃了秋燥的树丛,窄窄的山间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四起。
一个火球翻滚着扑向几名士兵,只听数声惨叫,鼻腔里钻进一股焦肉味。哥哥拍马疾驰,却见前路被树干丛草堵的结实,零星的火苗借着秋风,不一会便燃起了大火。前途被截,后有追兵,难道我们就要命丧此地?射月谷,射月谷,真是不祥的名字。
“少将军,这里的草木都是被浇了油的,火势极大,烧的极快!咳咳咳咳~”琦叔吸进了一股浓烟,咳嗽不止。
哥哥用手捂住我的脸,横马回叫:“众兄弟掩住口鼻,切莫吸入烟气!”
“啊!”耳边不断有惨叫传来,劈劈啪啪的柴木声让人心中又燥又怕。哥哥抓紧枪杆,将银色的枪头插入堵住前路的树干里。“呃!”一声怒吼,挑飞了一根燃木。琦叔也走上前来,用长戟助哥哥一臂一力。两人挑开了两根粗木,抽出兵器,还想继续,却见枪头和戟叉已经断在了燃木之中。
“这!”琦叔恨恨出声,“唉!”
时下,风势甚急,火舌漫空,热流扑面,烟焰涨天,谷中俨然成为一片火海。众兵士丢盔弃甲,鞍锱衣服燃满火星,焦味刺鼻,惨叫连连,生生一个修罗场。这射月谷一片金红,火光甚至将天边的朝霞都比了下去,火热的气流满满地将我们吞噬,脸颊被烤的焦热,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
哥哥仰天长啸:“难道天要亡我韩家!”撕心裂肺的呼声动彻山谷,悲愤、不甘、绝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身后的胸膛里回荡。
“轰~”隐隐地传来一个闷响,抬头眺望。晚霞不知何时淡去,渐暗的天空里流云飘动。“轰~轰~”响声渐渐清晰起来。
琦叔扑灭了美髯上的火星,兴奋地大叫:“少将军!是雷!”
沉厚的雷声越来越大,似乎要冲出昏暗的天幕,撕破浓云的束缚,挣扎着想要解脱。“噼啊!”电掣光如昼,向一把宝剑划破了破絮似的黑云。迅雷不及掩耳,疾霆不暇掩目,紫电惊雷将希望播撒在我们心头。山风卷着星火,像海洋的狂澜似的,带着吓人的热浪,滚滚而来。哥哥立马横枪,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
云翻一天墨,浪蹴半空花。
天水带着我们的愤怒,带着死去英灵的哀嚎,像俯冲而下的雨燕,忽地瓢泼倾泻,砸得一地坑洼。满山满谷的火舌先是不甘地挣扎,随后便像地狱里的恶灵听到了万声佛号,摇曳着身体慢慢滑落,最后只剩下数缕黑烟,没了踪影。
我仰起头,脸颊被雨水刺得生疼,伸出舌头感受着甘霖的清甜,死里逃生的兴奋感冲口而出:“哈哈哈哈~”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焦黑的山谷中,我仰起头,眼睛被暴雨浇的酸涩,指天狂叫:“天不绝人愿!笃志力向前!”
哥哥低下头,欣喜地看着我:“卿卿,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回声荡漾在谷中,悠悠扬扬,绵延清亮。
“少将军!”琦叔策马而来,一身泥污,“末将已经将堵着的木头清理开了。”
哥哥拉缰回马,只见剩下的十多名兵卫,或者借着倾盆大雨洗着乌黑的脸颊,或者跪倒在地十指抓紧地上的黄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重生的快感和恣意。
“兄弟们套上马,跟着我冲出去!”哥哥一踢马肚,领头向前。一路疾驰,近了谷口,才看清地上堆着几根烧焦了的圆木。感觉到哥哥胸口兴奋的颤抖,他手腕发力,一紧缰绳,马头扬起,四蹄凌空,似踏云追月,飞跃而出。
出了射月谷,只见周围茂林修木,层层叠叠。在暴雨狂风中,树叶斜飞,沙沙作响。黑暗的林间仿佛妖鬼遍地,斑驳的树影扭曲着、摇摆着,狰狞地向我们扑来。一行十余骑,冒雨夜奔,穿过这恶鬼地狱。
“少将军!”琦叔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吁~”哥哥拉紧马缰,停住回望,“何事?”
“追兵似乎到了!”琦叔抹了一把脸,雨水顺着被烧短了胡须蜿蜒流下。
“啊!”“怎么办?”“我们只剩十多人了!”“难道注定一死?”亲卫们勒马而立,仰天悲鸣。
感觉到地面的颤动,敌军很快就要赶上了。虚着眼睛,迎着雨大声说道:“哥哥,我有一计!”无措的众人停止了哀嚎,怔怔回望。
“天色渐暗,敌人尾随,多半是追马而来。不如我们弃马步行,没入丛林,反而难寻踪迹。”我松开马鬃,继续说道,“大家将铁甲卸下,绑在马后,这样空马跑起来照样有声。只要误导了敌军,我们便有逃脱的希望。”
“卿卿说得是!”哥哥抱着我翻身下马,“众人听令,弃马卸甲!”
哥哥将身上的白绸解开,我踩着地,大腿酸痛,脚下虚软。十几人褪下铁甲,将辎重系于马鞍处,一拍马臀,十几匹骏马踩着泥水,狂奔而去。
“下面,活路就由大家跑出来了!”卸下银甲的哥哥,身材挺拔,束发披肩,肃肃有质。“卿卿。”哥哥将我抱在怀中,引着众人窜入暗色的山林。
弯着腰,低着头,众人脚步疾飞,披风带雨,蔽身在丛木之中,脚下的声响也完全被风声雨声树声隐没。果然没过多久,轰轰的马蹄声传来,半晌才从耳边滑过,只剩下震撼的回响。
“少将军,他们过去了。”琦叔低低地提醒。
哥哥一挥手,众人像是猿飞兔跑,奋力狂奔。耳边阴风搜林山鬼啸,脸上雨势如刀面如割。夜奔,夜奔,奔的是命,奔的是今生。
不知跑了多久,只知道暴雨渐渐停息,狂风慢慢停止。“少将军!到了!”前面的士兵兴奋地大叫。哥哥拨开草丛,只见灰暗的水面,隐隐地架着一条浮桥。初晴的天空,染着凉凉的清爽,无月无星却有情,寂寂的夜色让人倍感心安。借着夜幕的掩护,哥哥紧了紧手臂,抱着我率先踏出草丛。像是一阵疾风,剩下的十余人踩着竹板,踏水而过。
待到了对岸,还没等我们长舒一口气,忽闻两侧传来阵阵马蹄声,火把亮起刺得人一时眼前模糊。难道,还是没有躲过?
“少将军!”领头的那人大吼出声,匆忙翻身下马,歪歪倒倒地扑了过来。近了才看清,那人便是率领左军突围的韩硕。
这位身高八尺的参军一把扑倒在哥哥的脚下,哭得像个孩子:“少……将军,您终于回来了,属下等了您两个时辰了,还以为……还以为……呜~~”
哥哥轻轻地将我放下,半跪在地,扶住他:“硕叔叔,左军剩下多少人?”
“不足三万……”
“唉~”韩琦重叹一声,“右军就只剩我们几人了”
“属下突围后才知道,原来荆军的主力都在东北角。当下便担心少将军和小姐的安危,刚要去解救,却不想落入敌人的鱼麟阵,待出了阵,却发现大军无迹可循。属下只能来到江边,等待少将军和小姐。”
我撒着小腿,挤开众人的簇拥,急急地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爹爹的身影。心中大惊,跑到韩硕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尖声询问道:“我爹爹呢?我爹爹呢?”
“将军……”韩硕拍地大哭,周围的士兵猛地跪下,额贴黄土,恸哭出声。
“硕叔叔!”哥哥瞪大眼睛,扶着韩硕,嘴唇颤抖,两颊抽动。
“属下……出了阵,就派人前去打探。”硕叔叔的声音支离破碎,“一个时辰以前,探子回报。呜~”
我跪倒在地,身体瘫软,手指抠着地面,一字一句地问:“怎、样?”
“将军!将军,呜~”韩硕蜷缩在地上,用气音说道,“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呜~~”
“不可能~不可能!”我瘫倒在地,泪眼朦胧,极力否认,“不可能!不可能!爹爹他说了要带娘回家的!他不可能死!不可能!”
“啊!!!!!”哥哥猛地站起,两拳紧握,青筋爆出,仰天怒吼。
“将军!”琦叔叔一下子跪在地上,捧土大哭,“将军!”
我从衣襟里拿出那条染了爹爹鲜血的白绸,牙齿轻颤,抱着它嚎啕大哭。心脏酸痛,反复念叨:“爹,娘。爹,娘。爹,娘。爹,娘。”哭得痛彻心肺,哭得只剩气音,哭得只剩眼睛。
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兵,跪地大叫:“少将军!追兵来了!”
哥哥仰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两手仍是紧紧握住,身体像是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在那里。
“少将军……”
哥哥猛地甩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起伏,声音沙哑:“烧了浮桥。”
“可是才下过雨。”韩琦低低提醒到。
哥哥喉头微动,抹了一把脸,两眼红肿地盯着韩硕:“军中可有鱼油?”
“有,可是那是弟兄们剩下的唯一吃食了。”
“先活下来再说!”哥哥声音嘶哑地叫道,“伙头军听令,取出所有的鱼油,一滴都不能留!”
“是!”
半刻之后,宽阔的水上燃起了一条火带。熊熊的烈焰映红了暗色的江面,跳跃的火苗就像是黑夜里的魑魅魍魉,妖邪嚣张。借着冲天的火光,看清了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军。我用白绸抹了抹泪水,快步跑到江边,含恨地看着那群恶鬼。心中暗暗许愿:我要变强!我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没有人可以再夺取我的亲人!强到血洗这修罗场!
一偏头,只见哥哥夺过一条马鞭,奋力掷入水中。“哈哈哈~”对岸传来一阵讪笑,“无知小儿,耍什么脾气!”一个吼声越江而来。
哥哥拿过一把梨木雕弓,抽出一支白羽箭,目光冷厉,杀气四溢。他两臂发力,拉的雕弓似满月。“啊!!!”怒吼一声,箭矢如闪电临水而去,霎时无影。
“啊!!!”哥哥一手鲜血,弓弦尽断,吼声不绝。
“不可能!”只听对岸一声惊恐的大叫,敌军慌乱不已。怎么不可能?我擦干泪眼,走上前,抓住哥哥的衣袖。
是,刚才哥哥的那一箭,势大力沉,飞跃数十丈的江面,直直地射落了敌军的军旗!
“哥哥。”我用那条白绸为他包住手掌,他停止了吼声,低下头,含着泪与我凝视。
半晌,哥哥紧了紧白绸,一把将我抱起来,屹立在水边。江风习习,好像娘亲的手柔柔地抚弄着我的脸颊,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轻抚。手掌半空,盖在脸上,好像碰到了她的柔荑,好像感觉到她的爱意。风声阵阵,好像爹爹的叮咛,我侧耳聆听,似乎听到了他殷殷的低语。突然凉风停止,我怔怔地抬眼,只见黑色天幕中闪烁着两颗荧荧的明星。
爹,娘。黑夜谦逊地站在天之一隅,屈膝于你们的明亮。我和哥哥站在你们的脚下,似海的亲恩永不忘。
世界用它的痛苦亲吻着我们的灵魂,但哥哥和卿卿却不会沉溺于悲伤,就让我们在死亡中重生,在重生中绝艳绽放。
脸上的泪迹已经风干,我一举右手,指向对岸:“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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