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和（美国大妈的文艺名儿）是我特别佩服的一个作者，在我们一群嘻嘻哈哈不正经的作者里简直一股清流，永远淡淡的感觉。最为佩服暄和的是，她一个人闷声写小说，两篇，每篇二十多万字，初期因为不懂网站套路，不懂为自己拉票，却能坚持不懈地写个五十万字，耐得住寂寞的人最值得上天眷顾。最为嫉妒这家伙的是，我们教给她半夜两点起来更新文章能蹭个榜单哟。暄和说，好呀，下午两点我正好很闲。一众熬夜起床的人呜呼哀哉！

                                                                     ————————郑西州

1.

在大妈的家里，大妈活动最频繁的地方，大概就是大妈的厨房了。

刚搬到大妈现在居住的这个房子里的时候，看着前房主老两口那一言难尽的装修风格，再看看自己永远都是那么干瘪的钱包，大妈问老公：“朋友，钱要用在刀刃上，请问你是想要装厨房呢？还是装厕所呢？”

老公这个人可不像大妈这么脚踏实地，他一听见有能让他花钱的地方，马上就激动起来，他打开亚马逊对大妈说道：“我想给你看看这个六百美元的马桶，根据简介，他会给你一种‘天堂般的体验’。”

大妈还不想那么早就去天堂，她回答道：“哦，这么说吧，你觉得吃饭和XX，哪个比较重要呢？”

老公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勉强接受了大妈的观点，然而，他很快就忘记了被否决的马桶，陷入了对于三个不同品牌的烤箱的全方位比较之中。

最关键的问题出现了，由于这个厨房里正好有一块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空闲区域，大妈希望买一张满意的早餐桌，把它放在那里。

大妈想，由于家里只有三个人（柯基：猫，你数错了吧。哦，等等，第三个人是你还是我呢？），所以，正式的晚餐桌基本上是形同虚设的——谁会在忙碌的一天结束之后，还要到那长长的晚餐桌前正襟危坐呢？大妈想要一个圆圆的早餐桌，能让他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就足够了。

没错，大妈的餐桌将会是大妈的重要的厨房里，最重要的一件摆设。

2.

回想起以往，没有离家到外地求学的时候，每天，一家人在家里能够相聚的时刻，多半也就是在餐桌前。

在那时，晚饭掌握在大人们的手里，挑食的大妈每天不免都会有些忐忑：今天的饭菜，到底喜不喜欢吃呢？

但是，当后来经历过独自一人在外辗转奔波的艰辛之后，再想起家里的餐桌——能一回家，就吃到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管是什么，其实都是满幸福的。

更何况，许许多多有趣的事，都发生在大家在餐桌旁说说笑笑的时候。大妈还时常想起高中为了上学方便，她住在外婆家里，晚上，大妈的舅舅舅妈，还有大妈的妈妈，都在厨房里前后忙碌，把刚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来。

大家讨论着刚看的电视，还有报纸上的新闻（没错，那时候人们还订阅着诸如“参考消息”这样的报纸——这几个字好像还是繁体的）。

一天大妈的姥爷和舅舅正在讨论一个新拍的电视。

“它是胡兵演的。”大妈的姥爷说。

“还有一个叫邵兵的。”大妈的舅舅接道。

这时，大妈的姥姥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愕然的看着他们，说道：“什么？！你说那个烧饼？烧饼昨天已经让你爹吃啦！”

全家人哈哈大笑，然而大妈的姥姥仍然在不解的问道：“这是为什么又想起那个烧饼来了呢？”

3.

大妈想起了夏天过去，秋天到来，就像现在这样，天渐渐变短了。每天和妹妹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天色往往已经变暗。走进小区的时候，家家都亮起了灯。哎呀，从远处看到自己家厨房里那有点昏黄的灯光，心里总是会觉得暖暖的——虽然天变冷了，但是你知道一进家门，就能把寒冷挡在外头。

而且，由于姥姥家在一楼，再稍微走近一点，甚至都能听见厨房里舅舅和舅妈做饭、说话聊天的声音。

短短的三年高中过去，在大妈上大学期间的某一天，大妈的姥姥去世了。

又过了一个月，姥爷也去世了。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家里人卖掉了姥姥和姥爷住过的房子。大妈也回到过那个小区，那也是一个晚上，一楼熟悉的地方又亮起了灯，可是大妈在外面看着，总觉得那灯光和原来的灯光，不太一样。

4.

最近，大妈的邻居苏珊要搬家了。她对大妈的那在院子外面遛狗的老公说道：“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晚餐桌和六把椅子，我十五年前买这一套家具，可花了不少钱。”

她顿了一顿，又说：“我们要搬去的地方可能比较小，不能再放这一套餐桌椅了，我想卖掉它们。”

大妈的老公一直对家里那一套大众店的便宜货很不满意，总是在路过的时候挑挑拣拣，认为这套他从来也不用的餐桌椅，降低了他高尚的情操和品味。大妈对此熟视无睹，因为大妈已经把这套餐桌改装成了她和孩子写字画画的地方。

大妈的老公回家以后对大妈宣布了苏珊要搬家的消息。大妈丝毫不想再买一套餐桌椅，但是大妈还是到苏珊家里去看了一看，大妈问她道：“你和安迪今年刚刚修了阳台，为什么忽然要搬家呢？”

苏珊叹一口气，说道：“我的腿已经不太好使，再也受不了这些楼梯啦。”

她拿出一个小册子，给大妈看：“我们要搬去这一种适合老年人居住的小区，上下都有电梯，而且每天会有专车，接你去附近的活动和休养中心。”

她给大妈看了卖房经纪人帮她重新摆设的家具，对大妈说道：“你瞧，他们给我们拿来了一套早餐桌——他们说，年轻的家庭希望看到这里有一套早餐桌，因为他们喜欢这样儿。我们可是好多年都没有用过早餐桌啦，自从我们的第四个女儿上大学以后，我和安迪就在这中间的大理石台子上吃饭就够了。”


她指着那摆着早餐桌的地方说道：“所以我原来在那里种了一些花，不过他们把花也挪走了。”

5.

今天是苏珊搬走的日子，她已经搬走了大部分的东西。大妈想去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孩子和邻居家的娜娜也一起跟了过去，好奇的在屋里四处打量。

苏珊说道：“你可真是个好心的人。还有这两个宝贝儿，我早就知道她们都会长得这么漂亮。”

大妈心里其实觉得，苏珊应该根本就分不太清孩子和娜娜，然而她还是照例回答道：“谢谢你。”

苏珊指着空荡荡的餐厅，对大妈说：“你瞧，我们终于卖掉了那一套餐桌。它们可陪了我们十五年啦。”

她看一眼大妈和娜娜的妈妈，把手一摊：“我的家庭已经就快结束了，你们的家庭还刚刚开始。”

大妈不太理解这话中的意思。但是她伸出手，搀扶着苏珊最后一次走下了那长长的，很难走的楼梯。

在院子里边，苏珊说：“我最后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虽然我知道说了也没有用。”

大妈说：“你说吧。”

苏珊说道：“如果新搬进来的人没有及时修剪这些花草，你能提醒他们吗？”

大妈看了一眼自己那许久都没有修剪的花草，十分惭愧的回答道：“好吧。”


6.

晚上，大妈陪孩子画画的时候，从窗户里遥遥望去，发现苏珊家的灯，熄灭了。

大妈听说即将搬来的新邻居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她想起她以前的老板在生第三个孩子之前，搬去了一个宽敞的新家，她对大妈说：“里维（她的大儿子）第一天去那个房子，高兴极啦。他假装自己是一架飞机，在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飕飕的飞来飞去。”

大妈想，也许很快她就会见到那个小男孩，也许他搬来这样的一个新家，也会像里维一样兴奋不已吧。

会有一只新的小手打开厨房的灯（大妈的孩子现在必须亲自做这件事），推开通往阳台的门，会有一个新的身影在楼下荡秋千，或许就像十五年前，苏珊的女儿一样。

他们一定会喜出望外地发现，这个餐厅里有一个可以放早餐桌的地方，他们一家人也会兴致勃勃的搬来一张早餐桌，或许周末的早上大妈打开窗户，还会看见他们在那里喝个咖啡，吃个蛋饼什么的。

大妈看着一笔一画在那里描绘着一个不知道是一个南瓜还是个月亮的东西的孩子，她以后，会想起大妈做过的饭，会想起餐桌上大家说过的话吗？

还是她会迫不及待的离开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也许三十年后——希望不要等那么久吧——她也会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希望，去挑一张餐桌。

大妈希望这一天来的快一些，又希望它来得慢一些。

大妈忽然想，人生这一辈子，可能就是从一张餐桌，到另一张餐桌。

一盏灯，灭了，又亮了。

早上看到郑清醒发过来的文，一口气读完，然后兴冲冲地问她，“写得好好哎，什么来头？”郑清醒把她的公号推给我，我看了一下，乐了，同道中人啊，“她排版比我还潦草呢”。其实看得出来，年轻的美国大妈比发在自己公号里用心多了，段落，字号，清爽整饬，我根本没动。只是加了这张图，莫奈笔下的妻子和儿子，我不怎么看画，也毫无鉴赏力，只是第一眼就非常喜欢，妻子与蓝天好像融为一体，好美。一直没地方用，看完文章后，脑海里最先浮现出这幅画面，阳光，蓝天，绿地，孩子、光阴的流逝，人事的更迭，淡淡的温暖，浅浅的惆怅。

                                                                                                      ——————四月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