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演员不希望自己的角色被讨论,但杨玏希望观众的思考不仅仅停留在角色和剧情, 可以往前一步,通过剧中人和剧中事来观照我们的现实生活。
2020年的末尾,杨玏与 Esquire 一起回忆起过去,在他的成长中,生活和戏很难分得那么清楚, 戏从生活中来,有时候也教会他如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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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quire:按今天的说法,又是学霸又是美男子,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杨玏:对,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以后当了三朝宰相。
Esquire:好家伙,他这辈子也太值了吧。
杨玏:是的,韩琦的命运比较顺遂,仕途也比较顺畅。
Esquire: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杨玏:他在北宋那些文人士大夫里面算脾气好的,你看王安石、司马光那脾气就知道了,韩琦属于性格很柔和、棱角不鲜明、不太刚烈的文人士大夫。同时他有政治智慧,他是一个会和上级相处的人,这样才能够在三任皇上身边作为宰职。就像《清平乐》里边写的,他不会主动跟皇上说现在社会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会用自己的方法让皇上听见这话,同时给皇上解决方案,让对方比较舒适。 对下也是,他会把朝堂上新颁布的法令用傀儡戏的方式传播到民间,让官方的 政策以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普及。
Esquire:这情商,这执行力,可以拿最佳员工奖了。从小是学霸,长大是优秀官员,韩琦太完美。
杨玏:没错,但是他不像王安石、范仲淹、司马光那样被我们熟知。这戏拍到最后我就觉得,一个人想在历史上留下一句两句真的太难了。
Esquire:可能还是有个性的人流传千古的概率比较高。你演古装戏不多,说是想接一个历史正剧,为什么?
杨玏:个人偏好不一样,而且我认为演员的价值是拿自己的方式、品位以及对角色的理解来诠释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色,展现给观众。我不是说古装偶像剧、玄幻仙侠剧不好,只是这些剧留给演员的空间相对小,因为评判那样的角色塑造成功不成功,很大一方面是演员的形象决定的。所以我希望拍一个有史可依的古代人物,我能花更多的时间在角色上,这是我求索的一部分、好玩的一部分。
Esquire:这么说,你不打算走偶像派的路了?
杨玏:我端不住这碗饭,偶像剧我也拍过,但是不行,咱这颜值不够,心里真是觉得这饭我吃着不踏实。我要真能拿这吃饭,我肯定往里边扎,但是在我身上它就不显好。
Esquire:你怎么意识到这一点的?
杨玏:自己别扭,拍的时候就别扭,看的时候更别扭。这跟我个性有关系,从小到大第一没觉着自己长得好看,第二也没觉着好看能当碗饭吃。拍偶像剧,找一个好看的角度给镜头,强制自己眉毛不能动,我就抵触。
Esquire:等会儿,眉毛不能动是啥意思,眉毛动了就不帅了?
杨玏:可能大家固定印象里霸道总裁不会眉毛满脸飞吧。真别扭,我确实也不会,所以就彻底断了这念想。
Esquire:这几年女性主题大热,当然女性平权的社会思潮是进步的,但是带来的一个副作用就是男性演员的空间被压缩,角色减少或者次要,并且一定程度上是工具人,你有感受吗?
杨玏:是的,你说得特别对。去年好多人说女演员的工作机会和角色类型越来越少,今年全都是女性向的戏。这种社会思潮是好的,但是文艺作品究竟能够推动这个社会思潮往前进到哪一步,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Esquire:其实《三十而已》中的几位男性主角都呈现了人在婚姻中、情感关系中的心理变化,这样的人也都是在现实生活中有迹可循的。他们可能不完美,但生活中每一个人都不是完美的。
杨玏:没错,我特别同意。一个剧或者一个思潮能不能让女性也好,男性也好,情感关系、社会关系、家庭关系往前更进一步,这更重要。比如说《三十而已》的梁正贤,所谓的“海王”,不是你我生活当中没见过的人。人家自己叫“不婚主义者”,不婚主义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假如他是一个人畜无害的不婚主义者,大家能正视和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吗?30集结束了,我们要讨论的是什么?我觉得,社会的多元和社会的进步,是大家能不能接受更多和自己不同的生活方式,这远远比看剧的时候义愤填膺地批判某个角色有意义得多。
Esquire:你之前演过北漂青年,《三十而已》中又演了沪漂青年,你怎么去理解他们的处境和心境?好像你的人生不太有“漂”的经历。
杨玏:我也漂过好多年,我高二出国,大学前前后后上了8年。情感上我能够理解他们,所谓漂的感觉,其实是内心没有安全感,就会有漂泊感。我为什么毕业后选择回国?不是因为生活条件,就是因为心里边没安全感,想家。
Esquire:十几岁出国,确实会想家。
杨玏:那倒不是,刚出国那时候还新鲜,开心,跟小傻子似的,终于离开爸妈了,身边全是同学,寄宿学校嘛。到大学就不一样了,自己住着宿舍,有那么三五个朋友,但也就是上完课一块儿吃个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谁晚上在被窝里边偷偷抹眼泪谁自己知道,心里边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你知道在这儿一辈子都是二等公民。这种安全感是内心的感受,即便结婚成家,即便像陈屿一样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是生活中突然来一个惊喜或者意外,比如有孩子了,一下就把他心底那个不安全感又带出来。
Esquire:他又觉得失控了。
杨玏:对,失控,因为陈屿他爸早早离家出走了,他从小带着弟弟,现在突然有一孩子,家里边又没达到他觉得应该满足孩子的物质条件,要知道他媳妇的闺蜜是顾佳,人家那是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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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quire:拍行业剧,是不是你对之前演很多家庭剧、情感剧的一种摆脱或者调剂?
杨玏:其实不是,我挺乐意演生活剧、家庭剧的。我不挑食,基本上是前一部戏快杀青的时候,比方有三个戏来找我,我看剧本、看角色,哪个写得好一点我就去哪个。我当然也希望能够尝试更多的不同的角色,但是这不是演员说了算,你就只能拣眼前的吃。
Esquire:你演了一些姐弟恋题材的影视剧很受欢迎,之后老有类似的角色找上门,这对你是一种束缚吗?
杨玏:我觉得没问题。就像如果你是一条鱼,干吗非得说自己是一只龙虾,或一只猫呢。其实30岁之前我能演上姐弟恋已经很不错了,没一直演谁的弟弟或者谁的儿子,姐弟恋那可是男一号女一号,我已经很幸运了。谁知道我过了30岁又能演《三十而已》陈屿这么丧一男的,大家对我的荧幕形象发生变化了,我又推开了这扇门,很开心。但这都不是我控制得了的,这就是生活又丢给你一块地,你一看里边是这样的,这不挺好的。
Esquire:你好像没怎么演过反派。
杨玏:也演了俩,《九州缥缈录》里串了一个反派,吕鹰扬,刘昊然的三哥,是一个野心家。确实演反派不多,这可能跟外形也有关系,长了这么一面相,大家就会先入为主。
Esquire:有没有挺想演但没演过的?
杨玏:有,和我之前演的角色很不一样的,或者是从文学里边直接来的人物。我特羡慕佳音哥,雷佳音,演完《我的前半生》,就接了《长安十二时辰》,先来一稳的,后来一贼的。
Esquire:羡慕归羡慕,自己没这机遇也想得开?
杨玏:假如50岁没戏拍,那我就不拍了,开小卖部去。我努力了,但如果真的没人用我,我也不争,安安静静地该干吗干吗。没准50岁我能演皇上,那不更好嘛。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有多少钱,你躺被窝里边睡得着睡不着,只有你自己知道。白天有说有笑,晚上能睡好觉,最重要。
Esquire:你这心态倒挺好,一直都这样还是慢慢练成的?
杨玏:跟生活的经历、从小到大看的听的都有关系。你看人艺那些演员,那就是演员的一生。我一点儿也不觉着这个行业能带来什么优越感,你要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你会发现这世界上没什么人把你当一回事,平常老百姓一枚,再有钱也有钱不到哪儿去,再穷也饿不死,就是拿手艺换碗饭吃,出门该坐公交坐公交,不踏踏实实活着,演不好戏。
Esquire:演员这条路是父亲(演员杨立新)给你规划的吗?
杨玏:不是,他没规划过,更没想过我要干这个。我小的时候他说过那么几次,希望我学经济、商业什么的,那可能是他内心里的一种渴望,技术型人才,收入不错,很稳定,也很有职业荣誉感。但是我长了一学文的脑袋,初二我就开始找数学家教了,我现在晚上做恶梦都是考数学、考物理。报考戏剧系之前,我和我爸有过好几通特别长的越洋电话,一聊四五个小时。我爸我妈对我的教育方针是,好话坏话都说在前面,你自己选,将来后悔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别赖我们。
Esquire:那时候父亲有什么说在前头的丑话?
杨玏:肯定说了,但是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想,熬夜就熬夜呗,那怕什么。你不熬个大夜,不知道什么叫熬大夜。不到那跟前,你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毕业的时候就想,前前后后出国读书8年,那工作也给自己设定8年为限,先干8年,我要是能养活自己,我就接着干,养活不了,反正也才33岁,再看看干点什么。刚好今年就是8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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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quire:小的时候,你是怎么看这个职业的?
杨玏:没什么看法,就我爸那单位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们天天干的活儿,跟人家爸妈在纺织厂上班一样。只不过人家上班早下班早,我爸他们下午在家眯一觉,三四点钟骑着车去单位,每天晚上有那么两三个小时忙忙叨叨的,化妆的化妆,上台的上台。
Esquire:那时候没少跟着看人艺的话剧吧?
杨玏:对,我记得特清楚,我高中的时候去人艺看了《雷雨》,没看懂,知道情节,但是看不懂。你不明白里边人物的关系,周朴园跟繁漪,跟周冲,跟四凤她妈。到大学学戏剧的时候,已经看了大量剧本了,回来看《雷雨》的剧本,又去看《雷雨》的演出,我才知道这背后说的是什么,瞬间就炸了。
Esquire:你小的时候能感觉到演员分明星演员和普通演员两种吗?
杨玏:到现在也没区别。我上一次看《窝头会馆》的时候,我爸在男化妆间正换裤子,丹丹老师(宋丹丹)还是谁推门就进,说“杨立新,一会儿你那戏节奏提起来一点”。他们就这样,从小一块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光屁股什么样。他们十几岁一直到六十几岁,职业轨迹和生活轨迹都是这样的。
Esquire:那要照我们想象,你是不是有些便利,琢磨人物的时候,可以打一电话问问宋丹丹或者徐帆。
杨玏:没有,从来没有,《演员的诞生》是我跟丹丹老师第一次业务上有直接交流。理论上也可以请教,但是不会这么实施的,那我爸干吗呢,我找了场外求助,我爸这脸也拉不下来啊。
Esquire:实际上“星二代”这个身份对你的工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杨玏:我觉得最受益的就是我父亲的审美,我们俩一块看戏,回去路上、吃饭的时候老聊,他对艺术作品的批评还是褒奖,所有的看法对我都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基本上我脑子里的这一方水土都是他种下的。他说,文艺工作者首先得做到“眼高”,手才能高,欣赏能力和品位会决定你能走多远多高。
Esquire:今天你面对的局面比父亲那年代复杂多了吧?除了业务能力,演员还要颜值、口碑。
杨玏:那时候也论颜值,也论口碑,只不过现在在演技、颜值、口碑的基础上,又加了流量,又加了热度,种种新发明的。所以我们现在的评判标准很多,过于复杂。
Esquire:你22岁才演第一部戏,不算早啊。
杨玏:其实第一个剧也不是计划中的,那时候我在美国上大二,跟两个美国孩子一块儿租房住,大家都是好朋友,有天其中一个被枪杀了,在一次抢劫事件中。那段时间我有点儿过不去这个坎,就从学校休学了。回国以后想,要不找一个电视剧试试,等于给自己找一事干,调剂调剂。
Esquire:经历过这事,难怪你说在国外体会了漂泊感。
杨玏:所以说,生活是完全意想不到的,翻回头你才知道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两眼一抹黑,摸着石头过河,石头扎脚的时候确实也挺扎的。
Esquire:你这8年过得怎么样?跟当年预想的有什么出入?
杨玏:还行。当年最多能想到,要么干成了,可能因为一个戏或一角色,观众认识我了,然后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戏;要么就没干成,跑组也没人搭理你,好不容易串个戏,有今天没明天的。但实际上不管是哪条路,在下边暗流汹涌的生活当中藏着的那些细节、隐藏的彩蛋是你完全没办法预计的。当年我就是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这些年经历那么多事,生活就像一过山车,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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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quire:干这么一个东奔西跑、对心理考验极大还充满变数和不确定性的工作,你怎么给自己减压?
杨玏:我尽量让自己相对简单一点儿,少一点儿人情世故,少一点儿声色犬马。吃饭喝酒能谈成的事,不吃饭不喝酒也能谈成。我们这行业,一年365天能有30天是自己的就很不错了,我就更不乐意把那30天再用来联络感情什么的。
Esquire:现在有一个说法,男演员25岁以上35岁以下是一个尴尬期,没有那么鲜了,也没有老到叔的地步,演不了鲜肉,也接不了叔类的角色,但这个年龄段正是想做事的时候,你觉得真是这样的情况吗?
杨玏:我觉得这些说法都是输出焦虑的,听起来很有理,但是你一琢磨,这话挺强盗逻辑的。要这么说,哪个年龄段的人不面临类似的困境呢?
Esquire:60岁的演员也演不了50岁的戏,你说22岁年轻,还有18岁的。
杨玏:对,这不一样嘛,现在鲜的程度已经到了恨不得中戏还没考试就被签约了。除非过去的体制,一个萝卜一个坑,铁饭碗,那你永远也不焦虑,但是活着有什么激情呢。
Esquire:这样的问题其实是方方面面的原因造成的。
杨玏:对,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没有铁饭碗,我们永远得面对焦虑,要拿出自己的勇气和激情去面对现实。
摄影:张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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