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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听风

女儿在给爸爸讲着一个发生在他们班级里的笑话。

“我们班的刘大伟同学上周在一篇写他父母离婚的作文中这样写道：一想到妈妈将要离我而去，今后再也不会用细软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谛听我睡觉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咬牙声，我就难过的眼珠子哗啦啦地全掉了下来……爸爸，你不知道，当张老师读到最后一句时，我们班的同学全都忍俊不禁，笑得倒在了地上。”

丈夫觉得女儿讲的笑话很好笑，咯咯地笑成一团，他那爽朗愉快的笑声富有感染力，儿子笑着从他房间里探头望了爸爸一眼，我正在厨房里忙碌，为父女二人的快乐而感到欣喜万分。

谁能想象得来，在那春阳般的笑容后面，癌细胞正像蚯蚓一样肆意蠕动扩张。

那个时侯，我们的幸福真是如诗如画呀，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要将我们的幸福打进地狱的厄恶正悄悄地向我们逼近。

为了心中那个要推翻诊断的祈祷，为了要打破医生下达的他仅仅剩下三个月时间的神话，我紧攥着那张诊断书，只有强挣扎着把眼泪往肚里流。医生的话像铁块一样冰冷而坚硬“——他顶多可以再活30天或者10天！”医生不用一个月，而说是30天，我的眼前一黑，瞬间栽倒在医生办公室，不醒人事。

醒来后，我瞒着他一口气跑到医院附近的复印部，将医院诊断书上的肝癌字样变成了囊肿。走进病房，我强迫自己笑了笑，尽量显得自然轻松，我说：“东子，没事的，只是一个小囊肿而已。”

他紧紧盯着我红肿的眼睛，一把握住我的右手：“静，不管是什么结果，你一定不能瞒着我，如果真的是癌症，我就不治疗了，我那点钱要留着供孩子上学！”他无助地将头伏在我的臂弯里，绝望地哭了。

爱人啊，我给了你完整的爱，爱却跌在了死神脚下。

记不清什么歌曲中有这样的一段唱词：“我和你在一起，高山在云雾里，要勇敢爬过去……”在场的亲友流着眼泪一字一句地倾听。这是东子在又一次鼓励我。望着桌上一碗渐渐没有了热气的鸡蛋面，我的眼泪流成了河。

对于爱人的病，我一直抱着执著的幻想。起初，我只要看见他能走路就满足；后来，他双腿疼得不能下床走路了，我只要他能说话，就心满意足；再后来，他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我只要看见他，依然温情脉脉地望着我，就满足了，我只要能看见他，看见他的生命在延续，就很欣慰了。

为此，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有偏方，无论多远，我都要想办法给他找回来。我从各种书籍和网络上，抄录下载了各种肝硬化腹水、肝癌患者的药膳，打印汇集成册，兴冲冲地去市场上买来了各种所需的原材料，一边看着药膳方子，一边精心烹制着倾注了我无限爱心的食物。无论多么可口的食物，我都舍不得先给孩子们吃上一口，我以为我的全部的付出，完全可以救得了东子，可以延续他宝贵的生命。每天早晚喝一次中药，我都要亲自去熬药，生怕砂锅溢了，就一个多小时守候在灶前。我用筷子搅动着砂锅里的药渣，内心里一遍遍乞求上苍开恩，希冀这些苦涩的中药，还有我的爱，可以挽救我爱人的生命。

东子看我辛苦，很心疼，一遍遍劝说我快歇一会儿。他很坚强，喝中药时从来不要加糖，一口气喝完，扬着干净的碗底，让我看，像个小孩子似的表功。我明白他在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是和我一样想早日驱逐走可怕的病魔。东子脸上的笑意，像暖阳一样暂时驱除了我们心头的阴霾。

然而，死神还是迅即地来了。

得病第四个年头的八月，爱人的生命走到了终点。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着，寿衣托舅妈买好了，照片也放大了。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时问：“一切都准备好了吗……”这时，我已经没有了眼泪，肿胀的双眼涩涩地疼，无力地靠在墙上瘫软了下去……

临走的前夜，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嘱咐道：“静，我要走了……你听我话，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坚强，你要好好活着，带好咱们的一双儿女，让他们双双考上理想的大学，你一定要坚强，以往因为有我在，你可以尽情做一株藤，婆娑了满墙枝叶，现在你必须要强起来，做一棵大树，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如果你从此一蹶不振，我就要生气了，我放心不下啊！我只求你和孩子能在节日里来到我的坟前，烧一炷香，唤一声东子，让儿子女儿痛痛快快地喊一声爸……我就含笑九泉了。你记住了吗？一定要答应我……”

我含泪答应了他，他喘了一下，又说：“静，我和你没有生活够哇！”说罢，随即进入弥留状态，尽管神志不清，口齿不清，嘴里依然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我知道他舍不得扔下我和孩子啊！后来，主治医生对我说：“你老公是我接触过的这类病人中活得最坚强的一个，应该说是你的爱创造了奇迹！”

爱人走后，我终日以泪洗面，我认为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每逢天降大雨，我就在站在风雨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哀叹：“再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待我……”我站在我们过去一起玩过的地方，向着天边的茫茫夜空，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偶然看到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我的心空立刻狂喜起来，我声泪俱下地叩问苍穹：

“是你吗，东子？”然后，就会不顾一切地向着流星陨落的方向跑去。

在一起时，我们爱过，吵过，所有的不快，经过时间的过滤只剩下对对方时刻的惦记和怜爱。就想着这么爱他，疼他，像孩子一样照料一辈子，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孤独地离我而去。那种心无旁倚的感觉，就仿佛脑子一下失了血，整个灵魂轻飘得让人晕眩不止，那种不能触摸的伤痛啊！去他单位收拾东西物时，看到他写的并不规整的字体，耳畔仿佛有他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方言，明快而开朗；走在街上，老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来，连忙热切地迎了上去，走近了看到的只是一个和他服装几近的颀长的身影；听见楼下的任何喊叫声，我都会疑心是他回来在唤我。又忘记带钥匙了吧，我心急得快步跑向窗口，东子，才走了多久，你就忘记摁门铃了？探身看，楼下什么也没有，有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阳光下，只有一团模糊的树影在风中摇曳。我呆呆站在窗前，魂魄如同被蒸发掉了一样。这一刻，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彻心透骨，撕心裂肺的痛漫天袭来，我仍在无力地向上天祈求：让他回来吧，哪怕用我的生命交换……

有一段时间，我处于自闭状态，完全足不出户，只让自己沉醉在网络之中，是想让内心的痛苦暂时处于失忆的状态。可是残酷的记忆还在，昨日的耳鬓厮磨、热热乎乎似乎没有褪尽他的温情。

四年前，他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能活三至六个月。尽管一直隐瞒着他的病情，但是他自己分明感知到了某种不幸的降临。

他用这段剩下的时光，为自己的生命画上完美的句号，并告诉世人：生命是金，人生不可以重来，不可以跳过，我们只能选择最有意义的方式度过，就是活在当下，追逐阳光！

他知道自己无法控制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时间了，就主要放在控制自己的精力分配方面，他对婚姻、家庭、公司都是绝对忠诚，甚至对每一个亲戚、朋友都抱着这种态度，他答应别人的事情绝对要坚持守信，干得漂漂亮亮。

家里的灯坏了，他踩着凳子想办法给换上，当他从凳子上下来时，我才看出他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我心疼地说，这些事，你以后不要管了，我慢慢学着做吧。他抹去脸上的汗珠，故作轻松地说，你是女人啊，这些活是我们男人的活。

我做饭时，他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和我说话。他说静，忙完这段日子，我就辞职不干了，回来一心一意地陪着你。我被他的柔情深深感动了。孩子们已经睡了，我俩毫无倦意，相携站在阳台上，仰首苍穹一弯明月，两颗浪漫诗意的胸怀，暂时忘记了残酷的现实，憧憬着属于我们的美好未来。

住院时，他趁医生不备，打车去公司上班了。处理完手头所有事务，才又赶回医院。医生看到他像个逃学的孩子一样急匆匆溜进了病房，既心疼又钦佩，笑着把他批评了一顿。在去世前一天，他还叫来了公司总经理，安顿哪一家客户的货款应该及时兑付，哪一种包装应该调整了……在场所有的人，无不动容，陪着我泪流不止。

他的笔记本中记录着一段话：

“如果能够学会活在当下，学会体悟周围世界的美妙，那么就会给自己赢得很多时间。对于医生说我再能活3个月、6个月的事实，我无能为力，但如果我调整心态，就可以帮助我找回失去的岁月，这短暂的3个月、6个月也许就会变成充实的三年或者六年，或者更长的时光……我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虽然我从小失去了母亲，却有亲如手足的哥姐疼爱，我虽然有童年的缺憾，可是我的爱人却给了我完整的爱情，我虽然青年痛失父爱，我的儿女却一直感受到我的慈爱和荫庇……活在当下，我满足了。”

活在当下，是爱人的人生宣言。

我要将日记本精心保存下来，要让我的一双儿女秉承父亲的优良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