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儿子是妈妈上辈子的情人？真是扯淡。我妈看到我，就恨不得掐死我。我听到她跟别人聊天，说我是混世魔王。

在我们家，不是母子连心，是父子连心。我有什么事情，都找我爸。我爸是贤夫良父，把我妈拖鞋拿好，洗脚水端到跟前的那种。

你可别觉得我爸没本事、吃软饭，他可是堂堂供电局局长，长得也浓眉剑目一表人才。可他就是被我妈吃得死死的，心悦诚服伺候她一辈子。

“这是爱，你不懂，小子。等你长大了，也会有一个女人降伏你的。”小时候，我笑话我爸“妻管严”的时候，他一边作势要打我，一边认真地跟我说。

擦，我才不信。35岁了，依然没有遇到我爸传说的那个人。我睡过一众小姑娘小少妇，但全是走肾，没有一个能让我走心。

我妈气得不理我；我奶奶急着要抱孙子，逮着我就叨叨：“亮子啊，我还想四世同堂呢；你这再耽误，我恐怕是见不着喽。”

奶奶身体日渐衰弱，我爸是个大孝子。之前他一向不太管我的私生活，现在也着急了，勒令我开始相亲。

02.

林一帆是我相亲的第5个。

时间地点都是她定的：安徽图书城。那是2007年11月。那一天，风很大，霾很重。黄叶被风卷着，漫天地飞。我坐在书店落地窗门口，不耐烦地看表。

我的少爷脾气有点上来了。我想等她进来，就跟她说：浪费别人的时间，真的好吗？

正想着，门口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怯生生往里张望。她怀里抱着一本书，打开书看了一眼夹在里面的照片，又看看我，脸有些红：“你好，我是林一帆，你是程亮对吧。”

她长得不算好看，头发有些卷曲。眼睛像是沾了水汽，雾蒙蒙的。双肩包背在她背上，显得有些空荡。她见旁边有人，就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对不起，公交车堵在路上了，我迟到了一会儿。”

我突然没了脾气，装作大度地摇摇头，说没关系，坐在这儿，看看风景，也挺好的。

她露齿一笑：“喏，那边有家奶茶店，我请你喝杯热奶茶吧。”她不由分说往东门走，我只好跟上。

付钱的时候，夹在书里的我的照片掉在地上，她赶紧捡起来，珍爱地轻掸灰尘。这个动作，莫名打动了我。人有时候就是不可思议，我根本没想到我后来会娶她。

我之前交往过的那些女朋友，大部分时尚火辣。偶尔有个别走清新范儿的，也都是纤腰美腿。林一帆才1米59的身高，偏瘦，完全没有让我荷尔蒙飙升的契点。

那天喝完奶茶，她娇羞地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她想和我继续交往。我说：“可以啊，处着吧。”

后来回想起来，我当初决定跟她相处，大概是有三个原因：第一，她年轻，27岁，正是生育的最好年龄；第二，她聪明，物理本科毕业，遗传基因好；第三，她性格柔弱，方便我驾驭。

我可不想娶个我妈那样彪悍的人在家。就我这性格，我不敢保证我结婚之后可以不在外面拈花惹草。找个我妈那样的母老虎，岂不是自讨苦吃。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爸胆敢在外面偷腥，我妈一定能把他阉了。

03.

后来又见过几次面，我就带她见了父母。我妈自然是喜欢的，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我猜我妈对林一帆满意的原因，也是她柔弱的性格。一山容不得二虎，我妈还想稳坐几年江山。

大概过了三个月，两家开始商量结婚事宜。林一帆忽然郑重地跟我说，不行，现在还不能结婚。

“为什么？”我一心想着给我奶奶添孙子。

“程亮，咱俩还没好好谈恋爱呢！”林一帆着急地喊。

女人真他妈事多。我都快36了，从13岁递出第一封恋爱信，恋爱我都谈了23年了。而且，我这23年，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恋爱我谈烦了，这一次，我不是为了谈恋爱，我是为了结婚的。

可是，这些话，我总不能跟林一帆说啊。所以我说：“我，我不大会谈恋爱。”

“没关系，我教你。”林一帆认真地说。

她给我提出要互相问候早晚安，要互相说“我爱你”，要记得对方的生日和纪念日这样的条条框框。她还说，谈恋爱，最重要的是要用心。

她拉着我逛公园，把耳机的一边塞到自己的耳朵里，又把另一边塞进我的耳朵。我1米81，她踮起脚才能够得到。

她听着听着，取下耳机，跟我说：“这歌词写得太好了。程亮，爱情就是这样的——我站在街角，看你骑着自行车的背影。爱情就是这样的一些瞬间。”

我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敷衍着附和。

她让我陪她一起看电影，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泪蹭到我的衬衫袖子上。我心里不高兴，但她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说：“程亮，这样的电影太虐了。我们永远不要分开了好不好。”我只好拍拍她的头，说，好的。

她在中学教书，但她一点儿也没有老师的威严。我常常想，她用什么唬住班上的学生呢？她这么柔弱，他们不会调皮吗？

2012年暑假，她说请我去黄山。“谈恋爱什么都要经历的，平淡无奇的日常，周末的浪漫约会，还有，必须一起去旅行。”

我对旅行毫无兴趣，但为了配合她，诳到她跟我结婚，替我生孩子，我只好装出兴趣盎然的样子。

她在黄山上锁了连心锁，虔诚地许了愿，还非让我也要许一个愿。我问她许了什么，她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站在飞来峰上，要和我合影：“程亮，这是我们相识后的第一次旅行。来来，拍张照片。等我们老了，我们带着儿孙，再来爬一次黄山。到时候，我们把两张照片，框起来，放一块儿。”

她想得可真远，我从来没想过这么远。我妈说的对，我是一个没心的家伙，很难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地爱。

下山的时候，她拉着我，避过人群，对着山谷喊：“程——亮，我——爱——你！”山谷空荡，回响着“我——爱——你”。

她期盼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希望我也能喊出“林一帆，我爱你”，真是无聊的小女生游戏。我不愿意，她有些恼怒，可也只好撅着嘴作罢。

我真的没有多么爱她。我只是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只是为了让奶奶四世同堂，只是给爸爸妈妈找个儿媳妇。

林一帆很快就不再生我的气。因为，在另一座山峰上，她又开心地喊起来：“程——亮，你——是——大——坏——蛋！”她听着山谷的回音，眼睛都润湿了。她握住我的手，和我十指紧扣。我能感觉到她掌心发热。她转过身，踮起脚吻上我的唇。“真好。”她喃喃地说。

“什么真好？”我问她。

她眼睛笑得弯弯的：“这种恋爱的感觉，真好。”

04.

这年秋天，大功告成。我在陪林一帆演了半年多的恋爱游戏之后，她终于同意嫁给我。我爸妈看我们修成正果，给我们买了婚房，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结婚那天，好友云集，我的历届前任们也有许多到了现场。林一帆在伴娘的陪衬下，显得更加娇小玲珑。

“程亮，你的口味真的变了啊。”前任们调侃。我知道她们是觉得林一帆不够漂亮，不明白我当初怎么会抛弃她们，最后找这么普通的女孩做妻子。其实我也不明白。

我一笑置之，不理她们。林一帆大概认出了某前任，脸涨得通红，悄悄拉我的衣角，醋意满满地警告我，不准和她们太亲近。

新婚之夜，林一帆卸了妆，穿上轻薄的睡衣。她说，我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她呵护了28年的身体，今天交给我，从此之后，我要好好爱她，以及她的身体。

28岁的林一帆，竟然还是处子之身。我诧异。上帝真是待我不薄，我这么一个水性杨花之人，居然还能是她的第一个爱人。刹那之间，我竟然升腾起了仪式感。

行完新郎的权益之后，林一帆蜷缩在我怀里，满足又幸福。看着她，我有一丝愧疚：如果她知道我曾经那么游戏感情，会不会愤怒地离开我？

度完蜜月，我跟她说，咱们要个孩子吧。

“我想等两年。我想跟你过过二人世界。”林一帆说得笃定，似乎没有回旋余地。

我一着急，就口没遮拦：“还等什么？要不是我奶奶想要四世同堂，我干嘛这么急着结婚！”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可覆水难收。

“所以，你娶我，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为了给你生孩子？”林一帆的语气冰冷，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是温暖的，这一刻，她让我觉得冷到骨髓。

最随和的人，最固执。林一帆执拗地坚决不肯要孩子，这可愁坏了我。哄了她几次，都没有效果，我渐渐失去了耐心。

我开始酗酒，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回到我之前生活的圈子。

“哟，咱们的程少爷重出江湖了？这也太快了吧，不是蜜月刚过吗？”总有多事的人，在我伤口上撒盐。我发现我回不到从前了，我讨厌她们说话的语气，讨厌这乌烟瘴气的环境。

05.

刚好这时，所里有一个案子，需要派一个律师去云南取证。我自告奋勇，独自去了云南。眼不见心不烦，躲避一时算一时。

我在云南一个月，某天半夜，突然接到林一帆的电话。她哭得话都讲不清楚：“程亮，我梦见你跟我离婚了。不要啊，不要跟我离婚，你回来吧，我给你生孩子。”

我安慰着她，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一直到下半夜，她说着说着睡着了，我才挂了电话。

我从云南回去，林一帆果然态度转变，但我能看出来，她对我，跟之前还是有变化。那是倾尽所有爱过，然后发现爱情原来带有太多其他因素的失望。

2014年5月，林一帆怀孕了。我们一家，都开心得不得了。奶奶三天两头给她送营养品，爸爸妈妈也忙着置办婴儿用品。

可是，六个月时孕检，医生发现，胎儿先天性脑瘫，建议流产。并且，再孕很可能还有这个问题。

晴天霹雳。做了流产之后的林一帆，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沉默、敏感，看每一个人，都带着惶恐。

“程亮，我们离婚吧。”忐忑不安了一阵之后，她终于说了出来，“离了，对我们俩，都是解脱。”

我原以为，反正我又不爱她，我娶她，只是为了结婚生子。可是，等她说出“离婚”两个字时，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

“瞎说。”我简单粗暴地回答。那天晚上，我搂了她一夜，她躲在我怀里啜泣。

第二天早上，我在枕头下面发现林一帆手写的离婚协议书，四处寻不到人，我慌了。

我发了疯地找，生怕她想不开出意外。我跑去她的学校，学校说她请了假。我打电话去她家，她妈吓得直哭，说根本没回去过。

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林一帆的影子。

我颓然倒在卧室的地上。我的眼前，都是她的影子。她卷曲的头发，雾蒙蒙的眼睛，看人的眼神怯生生的。我记得她背着双肩包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她从地上捡起我的照片时，那份小心和珍惜。

她笑的时候，弯弯的眉眼；她吃醋的时候，嘟起的嘴；她生气时的执拗和难过时的哭泣，她故作坚强外表下的柔弱以及她柔弱性格里的坚强，都刻在我心里。

我猛然惊醒，我跟她结婚，并不是如我所想，只想找人跟我生孩子！从见到她时的一点喜欢，到她教我恋爱时的很多喜欢，再到后来的点点滴滴，我已经刻骨地爱上了她。

我多希望现在能看到她，大声地对她喊出“林一帆，我——爱——你！”

脑袋里灵光一闪，她会不会在那里？

我抓起离婚协议书，赶往火车站，跳上了列车。

06.

黄山连心锁旁，坐着我心爱的姑娘。

她目光空洞，眺望着云海。我从后面搂住她，把她揽进怀里。我吻着她的唇角，不管不顾身边的人。我当着她的面，撕碎了离婚协议书。

“林一帆，我——爱——你！”我对着山谷喊。她听出了声音里的真情，苍白地笑了。

“那年暑假，你许的什么愿？”我问。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她倚在我怀里。

我怜惜地理理她的卷发。未来还很长，林一帆也许还会面临苦难和刁难。不管是来自命运还是家庭，我都会选择，和她共同面对。

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