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想写浪姐魔改《星星点灯》歌词这件事,因为类似的事儿已经发生太多次,而且就浪姐现在这副德行,多给他们一个眼神就算我输了。
可又忍不住细想,因为《星星点灯》这首歌对我意义重大。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一个画面:那时候我大概六岁左右吧,一天下午,在奶奶房间的电视机前,看到《综艺大观》节目里,主持人倪萍介绍一个台湾歌手叫郑智化,然后郑智化拄着拐杖上了台,唱的就是《星星点灯》,那首歌真好听呀,我站在那里就挪不开腿了。
没想到现在还能搜到这段视频:
视频介绍说这是1993年的节目,那个时候,这首歌的歌词是原封不动完整呈现的。
29年后,这句歌词被改成了“现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总是看得见”。
虽然现在内娱几乎所有的音乐综艺都会魔改歌词,但这次《星星点灯》改词事件闹得格外的大。我觉得原因有三:
一是《星星点灯》国民度太高,太过经典。
郑智化和《星星点灯》在九十年代初有多红呢,赵丽蓉蔡明郭达1993年主演的小品《追星族》就能证明。视频我又给你们找来了,请注意小品开始前友情出镜被围着讨要签名的,是当时还在小虎队的苏有朋。
这个小品本意是为了展现那时候我国刚刚出现的青少年追星现象,蔡明饰演的小女生卧室墙上贴满了男偶像的海报,能辨认出来的有黎明、郭富城、刘德华和林志颖,都是那时候最受欢迎的帅哥明星。
不过小品台词里重点提到的明星,却不是以上任何一位,而是郑智化。围绕他的名字和他的歌,造了一系列好笑的梗,比如蔡明的历史试卷上问:郑成功是什么人?答:郑智化的弟弟。郭达苦笑:哎哟,他是郑智化的弟弟吗?赵丽蓉在一边搭腔:要么,那就是他哥哥?郭达正色道:郑成功是民族英雄,他为了抗击外来敌人的侵略,带领船队出海作战,在台湾海峡……蔡明听到这儿一蹦而起:对啊,郑智化肯定也在那条船上,要不然他怎么会唱《水手》这支歌呢?
郭达不让女儿听流行歌曲,赵丽蓉为了安慰孙女就要给她唱评戏,郭达说她爱听的是《星星点灯》,赵丽蓉就说“点灯啊,那我也会”,于是就唱了段“正月里啊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有灯没有?!”(此处再次对赵老师的喜剧表演分寸节奏表示叹服。)
郑智化在当时是实力歌手,并不是让小女孩五迷三道犯花痴的类型,小品围绕他造梗,应该还是看中他的歌在当时的流行度。顺便说一句,郑智化只是没有刻意往偶像那方面打造,其实他那时候的唱片封面和宣传照有些也挺帅的呢。
再说第二点原因,就是芒果台节目组的操作实在太荒唐。
不要说芒果台也是受害者,把责任都推给上面了。请问到底是谁脑袋抽抽了想到要把《星星点灯》改成女团舞的?不觉得这完全搭不上吗?
而且别的节目就算改词也是尽量改得不留痕迹,我好像还是头一次看到改词改得把意思都完全搞颠倒的,导致前后逻辑都不通了,而且改过之后那个睁眼说瞎话的谄媚劲儿,真是恶心得让人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星星点灯》可以与《鲁冰花》、《恋曲1990》并列为我的流行音乐启蒙,而且这几首歌都是长大后再听,以成人的眼光去看,依然会觉得感动,是深刻隽永的好作品。其实郑智化的两首代表作,《水手》和《星星点灯》,有一个很特别的共同点,就是都把“励志”和“愤怒”奇妙融合起来了,同一首歌里既有正能量又有负能量。
两首歌的前半段歌词都是讲少年天真烂漫的理想主义,后半段歌词就转到成年后污浊苟且的现实主义。不仔细听的人会觉得它们只是普通的励志歌曲,真正理解的人才知道,它们更想表达的是愤世嫉俗批判现实。《星星点灯》第一段,星星点灯是为了给迷茫的孩子指明方向;到了第二段,星星点灯其实是给曾经是孩子但现在已经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渐渐麻木失去灵魂的大人,让他们找回曾经那颗纯真的心。
这样的歌为什么能成为经典,能打动那么多人,让大家得到共鸣?首先是因为它够真实。其实正能量和负能量本来就不是彼此隔绝的,有正就必然有负,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如果把负能量完全阻隔隐藏起来假装它们不存在,只能展示正能量,那就意味着虚假。虚假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人共鸣?
这次改词事件闹这么大的最后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是郑智化本尊出来抗议了。这好像也是改词风气出现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原创者明确表示反对。
如果对郑智化的作品和为人足够了解,节目组就应该想得到,这么改词一定会激怒他。他一直就是一个爱憎分明、态度激烈、追求真我的人啊。
他的个性也许就是受了自小残疾的影响。小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待在角落观察别人,这让他比周围的小孩更冷静,更自我,也更叛逆。
长大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建筑公司,因为无法忍受刻板无趣的工作流程而辞职,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在那里他的才华得以发挥,很快成为金牌广告人,但他又讨厌起了广告行业的虚假,把很普通的东西吹上天,同事之间满口英文词汇,很做作。正好一次偶然机会他写的一首广告歌很受欢迎,得到唱片公司老板的赏识,于是就此进入唱片业,他立志要写出真实的表达自我的作品。
他在大陆是一夜之间突然走红的,就因为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之后在北京举行的一场庆祝奥运健儿凯旋的晚会,他首唱了新歌《水手》,还说自己喜欢打乒乓球,想跟邓亚萍切磋,于是邓亚萍就送了他一把签名球拍。
《水手》和《星星点灯》在他的作品中已经算是相对温和的那一拨了,他还有很多作品有更尖锐的表达。他绝对算是音乐人里的另类,更接近一个社会学家,或者说是纪录片导演,总是会表达自己对社会现象的观察思考,揭露一些社会阴暗面,是典型的批判现实主义。
比如第一张专辑里《老幺的故事》,唱的是台湾九份地区的煤矿,矿工拿命换钱的血泪史,会让人联想到同题材的那部台湾老电影《无言的山丘》。
后来的《补习街》,唱的是教育问题,孩子们被动接受考试竞争的残酷碾压,而且书本知识和社会现实之间有巨大的割裂。
《堕落天使》,唱的是为了家庭生计沦落风尘的妓女,对比现在热播剧里的“以色侍人就是贱”,郑智化却用“天使”来形容她们。
《三十三块》,唱的是输到口袋只剩三十三块的赌徒,在回家路上的复杂心态,想要得到家人的原谅和接纳。
《落泪的戏子》,是他的自况,不以明星自居,却以“戏子”自嘲,最后却唱到,其实每个人在生活中都要演戏,都是戏子,都有戏子的卑微和无奈。
郑智化最劲爆的一首歌,绝对要数《大国民》,基本上就是把台湾社会和台湾政府喷了个狗血淋头。现在这首歌在我们这边的各大音乐平台都下架了,不过我侥幸找到一个MV视频,大家赶紧看!
这么一首骂台湾的歌,在台湾都没事,在我们这边却被禁,这是为啥呢?
我看网上还有人传说郑智化因为这首歌坐了几年牢,甚至还有说他的腿就是因为这个被打断的。这当然都是谣言,郑智化自己就出来辟过谣,他没坐过牢,他的腿疾是三四岁时得小儿麻痹症就落下的。
因为喜欢对政治发表意见,郑智化的名字就在台湾被谐音梗处理了——“政治化”。不过他的这种做派,归根结底,用他一首叫《驿站》的歌里的一句歌词来解释就很贴切:“我热爱这个世界,但绝不骄纵了它。”
其实就是认真,想要认认真真活着,而不想苟且,不想将就。
他在采访中还说过:“我非常爱台湾,所以为什么后期,我一直都在唱闽南语歌,我一直觉得我最喜欢的土地还是这个地方,还是在台湾。虽然很多人从我的歌词里面,看到我一直在批判这块地方,可是就是因为爱,你才会批判。”
因为他那条声讨《星星点灯》改词的微博,我又翻了翻他过去的微博,这两年基本上都是在发他自己的书法作品,他现在已经远离音乐圈,潜心于书法和美术,经常表达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以及心得体会。
▲李白的《清平调》
你以为他变佛系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了吗,可是他也会在书法作品里表达一些有趣的看法:
而且他依然关心政治,经常在网上论政,比写歌词犀利直接得多。光是疫情以来针对台湾当局的种种作为,他就骂过无数次了,不光骂政府,还会骂民众。
这样一个人,你去乱改他的作品,不就是捣马蜂窝,自取其辱吗?
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1993年那期《综艺大观》,郑智化在唱《星星点灯》之前,还现场说了这么一段话:“残疾啊,并不是身体上有残疾,很多人心理有残疾,比残疾人还要严重。所以身残呢,心不要残。”
这段话可以原封不动献给造成这次改词的各方力量,诸位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残疾?
《星星点灯》里唱的是要给孩子指明方向,可是你们现在把词改成这样,孩子们看到了会怎样?他们能理解如此混乱扭曲的歌词吗?你们取消了“肮脏”这个词,可是却把美好的中文弄得肮脏了。现在城市的夜空明明就是看不到星星啊,改词之后孩子们感受到的只能是与事实不符的虚假。
1993年那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听到的那个普普通通的节目,我所接受到的小小的文化启蒙,和现在的孩子相比,原来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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