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自己主演的剧集《装腔启示录》(下文简称《装腔》),韩东君主动将一个非常市井化的网络用语重复了两遍,以阐释他对作品立意的理解。
换作一个居心叵测的倾听者,恐怕要拿那个词大做文章了,可韩东君没有设防,也没有特意模糊处理,他不过是坦率地用一个很多人平常都会使用的词汇,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所以,当韩东君说“我挺不装的”,足以令人信服。
“装”不一定是贬义词
韩东君在《装腔》里饰演的许子诠却有点“装”,这个投行精英在衣食住行上非常讲究,而且“特别会聊天”。
对韩东君来说,职业上的差异比较好解决,他跟在投行工作的朋友请教和学习便是;但会聊天这点他一直发愁,刚跟蔡文静演对手戏时,仍然感到紧张。
不过,身为一名职业演员,韩东君对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心知肚明——尽全力刻画好角色,做文本与观众间的纽带。
而且最主要的是,这是他自己的作品,“你说你演得高不成低不就的,人观众不爱看,最后砸了自己招牌也不行”。他拿着摸不准的台词跟导演和对手演员们讨论,商量怎么才能说得自然一些,不让观众觉得尴尬。
一开始,许子诠暧昧的话术还是让直爽的韩东君有些害羞,但演着演着,他渐渐丢掉了顾虑和包袱,并发现这样说话可能比自己生活中的方式更好一点,“大家可能更容易接受和采纳,或者是更爱听”。
按照韩东君的理解,这个“暧昧”不完全是单身男女间的言语拉扯,而是一种更柔和、更有余地的表达,既体现在爱情上,也体现在亲情和友情上。
(图/《装腔启示录》)
9月第二个周末,《装腔》就快播完了。导演李漠骑着摩托车,从杭州到横店给韩东君探班。某一时刻,韩东君忽然向他表达起对《装腔》剧组的感谢。
“这部戏让我跟身边的人的交流方式,可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觉得这是一个角色,但其实有的时候也能让观众,包括演绎者自己产生一些共鸣和思考。”
围绕此事,李漠是这样评价韩东君的:“我觉得他是个非常赤诚又善良的人,这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很爱他。”
韩东君也爱李漠。他向记者坦言,自己一开始其实没被这部戏的题材打动,但因为见面那天聊得非常投缘,所以他决定回去再看看剧本,进而发现许子诠是一个既新鲜又富有挑战的角色。
正好韩东君有段时间没演现代戏了,既然跟导演相见恨晚,第一印象特别舒适,那就相当于一部戏有了一个“凿实”的地基。翌日,他回复李漠,决定出演。
拍摄过程中,韩东君尽量让自己在不断松弛的状态当中,回归到日常生活所接触的人和事上,“你看,咱们两个现在聊天挺松弛的这么一个状态,那把这种状态搬上荧屏,就可能胜过在幕前再去寻找和追求的一种方式”。
(图/《装腔启示录》)
由此可见,虽然表达方式上加了一点善意的“装”的润色,但韩东君仍是个“不装”的人,包括在表演上。
“我对自己的要求还是要尽力、尽可能保持自己的真实,因为你只有保持真实,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东西,那你所呈现出来的东西,你所演绎出来的角色,也是真实的、真诚的。”韩东君说,现在观众审美提高了,稍微有一点弄虚作假,大家就会有不好的观感。
没什么吃不吃亏的
这些年,韩东君常常想起大学老师的教诲:表演虽然是演,但是尽量不要有太多的表演痕迹。不过,任何理论的实践在他这里都不是盲目而死板的,松弛就不适用于所有题材和类型,譬如历史或其他有特殊性的题材,而他都有所涉猎。
在人生的某些阶段,韩东君是目标感较强的,可进入演员行当之后,他反而没给自己设定过“我要成为什么样的演员,我要演哪一类型的戏”的目标。他当初似乎有点“盲目自信”,觉得自己“什么样的人格都可以演”。
(图/《装腔启示录》)
于是,人们看到,韩东君一直在尝试不同的作品题材与角色人设,他风趣自嘲:“那可能也导致我哪一个都没太成功,就是一直在摸索、探索演艺道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适合什么。”怀抱这样的开放心态,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而立之年。
30岁前后,韩东君有意无意地接了一些战争片、动作片和年代正剧,例如2020年底拍摄的消防救援题材电影《惊天救援》。在位于江苏高邮的片场,一位前去探班的业内人士第一次见到了韩东君。
也许是因为初印象太好,这位业内人士不止一次跟记者夸赞韩东君性格直爽、毫不做作。如果说玩“狼人杀”经常输,从侧面印证了这个人的“简单”的话,那么拍摄期间的一次突发事件,则展露出韩东君不设防的真实与勇敢。
某天,几位主演在清空的油罐车旁候场。忽然,油罐车起火,他们本以为是特技效果,岂料火势越来越大。消防员出身的演员张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条件反射般冲过去灭火。
紧接着,同样当过消防员的演员张逸伦也展开了行动,身后是身着消防服的韩东君,他也是最先参与救火的非消防员出身的演员。
(图/《装腔启示录》)
对于消防服这个细节,韩东君笑称自己“确实有点儿懒”,当时就没脱。至于为什么不假思索地冲过去,他说因为自己接受了一个多月的专业训练,每天都跟真正的消防员在一起,警铃、口号和火的意义都已深入潜意识,“突然说着火了,我腾地就站起来了”。
在那短暂的几十秒里,韩东君下意识地背上空气呼吸器、收紧背带、打好八字扣、扛起水带,跟大家一起从地上下到坑里,以训练中学到的姿势,努力从不同角度进行扑救。
火被扑灭后,韩东君后知后觉的不是惧怕和后悔,而是意识到之前学过的东西,原来都已变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可这样的真实与勇敢,是否会让韩东君在某些情况下有点吃亏?当记者提出这个疑问或者说担忧时,韩东君干脆地回答:“吃亏是福!而且这东西没什么吃不吃亏的。”
韩东君不以得失判断自己应当如何为人。他没有做完美之人、让所有人都跟他感同身受的妄想,而只是渴望在保持真我的同时,不要影响别人。
“至于别人怎么看待你,以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待你,你没办法左右,你只能做好自己,对得起良心就好。”
一个容易相信的人
在一些人眼里《惊天救援》及韩东君之后出演的《长津湖》《志愿军:雄兵出击》都属于拍摄艰苦的戏,但韩东君自己演得津津有味,不只因为喜欢,也因为能借助角色弥补没当过兵的遗憾。
(图/受访者供图)
在《长津湖》片场,肃杀的气氛与逼真的细节时常令韩东君产生真的身在战场的错觉,“我们做的那些伤效也特别逼真,我是一个容易相信的人,我突然会觉得我的天啊,我的‘战友们’都伤成这样,他们(革命先烈)当年是怎么打赢了这场硬仗?”
所以对韩东君来说,演绎军人、消防员、警察这类角色不仅是全新的生命体验,还能让他学习历史知识,并且更加走近这些群体,感受他们的不易。
也许因为军人角色都赶在了一起,引得网友戏说,《装腔》之前韩东君在“打仗”,之后他回去继续“打仗”。韩东君被这番话逗乐,他说自己当然不是只演军人,“我们是演员嘛,那我就应该去演全类型”,而且演任何角色都是一种学习。
从更广泛的界定来看,韩东君的表演学习可以追溯到孩提时代。
据韩东君父亲回忆,儿子从小就喜欢跟着音乐又蹦又跳。在外面的餐厅,如果用餐的包间里有卡拉OK设备,小东君吃饱后会拿起话筒唱歌,“挺爱表现自己”。
长大后,韩东君的人生跟唱歌越来越远,他将这方面的小小能力藏在行囊深处,一路走到了位于加拿大温哥华的高中。
当地中文电台经常举办新秀歌唱大赛和一些选秀比赛,一些华人明星也曾参加过。韩东君觉得应该挺好玩,然后给自己报了名。比赛进程中,他结识了一群热爱演艺的朋友。
(图/受访者供图)
2011年初,加拿大籍华裔导演金沙计划拍摄电影《温哥华酱油乐队》。然而,剧组其他成员都没拿到加拿大签证,她只能自己带着剧本和资金,到温哥华重新建组。经朋友介绍,她找到韩东君,请他出演片中一个主要角色。
一听是主角,韩东君立马来劲,“试试呗,谁怕谁呀!”由于当时对表演和电影拍摄一无所知,他显得比初生牛犊不怕虎更加勇猛,在导演的引导下,对完词就“开始抡”。
第一场戏,韩东君拍着拍着就把镜头给忘了,“就特别投入,不管演得好与不好,反正挺信这事儿”。等场记板“咔”一声把他拉回现实,他才想起来摄影机还在呢。金沙喊他去看监视器,他第一次知道了拍戏还能看回放。
在因新知识兴奋之余,韩东君也有一丝演戏之外的疲惫与忐忑。
由于剧组人手不够,他不仅要当演员,还要当司机、场务和生活制片,白天东奔西走,按点给大家买饭,夜里住在小别墅二楼的主场景里,睡前要仔细检查门窗有没有锁好,生怕放在一楼的拍摄器材出问题。
韩东君那时想,“拍戏怎么这么累啊?”可现在看,那段拍摄经历不仅是一件有趣的往事,也应当视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孤注一掷
韩东君当职业演员的想法与信心,始于金沙的两句话——“你应该当演员。”“你得回国,你得上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而真正让他义无反顾的,是首次“触电”带来的新鲜感。
(图/《装腔启示录》)
演戏时,韩东君发现自己能以不变的样貌和声音,在短暂的一两个月里体验不一样的人生,“然后,这些扮演出来的角色会怎么样呢?是会给大家带来愉悦或是不安?还是什么呢?”
结合观众与演员的双重经验,韩东君找到了答案:演员通过塑造角色,能带给观众一些思考,观众则能通过观看,把思考反馈给演员。这下子,回国学表演、当演员成了他魂牵梦萦的念想。
韩东君这个念想先是导致姑姑的“崩溃”,随后又被父母反对。但他非常坚持,软磨硬泡地给家人们做工作。
其间,韩父韩母拿着他在温哥华帮人做免费模特时拍的所谓艺术照,找到哈尔滨表演专业考前班的老师,“这孩子他就不听话,就是想干这行!老师,怎么办?”老师看了照片说:“这孩子行啊,得让他回来啊!”
韩父韩母闻言有些动摇,但顾虑没有彻底打消,毕竟全家都没人干这行的,而且一旦儿子回国,他可能就无法继续加拿大的生活了。
可韩东君不怕。他告诉父母,如果他们支持自己,他会特别开心,如果不支持,他还是会选择干这事儿,考不上就再考一遍,直到考上为止。
(图/《装腔启示录》)
跟家人磨了大概一年,韩东君终于回国,先上考前班,再参加艺考,最后参加高考。“结果真的是运气爆棚,文化课过了,专业课也过了,当时是中戏、北电、中传、上戏4所学校,三试全都过了。”
韩东君去了上戏(上海戏剧学院)。“因为当初真的就是孤注一掷要当演员”,所以他坚定地要“把这事儿做好”。
一直以来成绩中等、挺调皮捣蛋、没当过“三好学生”的韩东君,先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大一结束,他以一节课没翘、所有科目都在90分以上的佳绩,获得文化课和专业课两项奖学金,约等于两年的学费。
不是富二代
毕业后,韩东君移居北京。但他不算标准的“北漂”,而是像横店等许多地方的“漂”。
每拍一部戏,韩东君都得在当地生活几个月。从相遇之初的毫无归属感,到相处当中走过同一条街道,观察同一棵树、某一片叶子,当他就快跟这个地方相知的时候,他却因为戏份杀青而离开了。
(图/《装腔启示录》)
回到北京,韩东君发现这座城市在自己外出的时候,“又发生了些许的变化”。直到2020年前后,既熟悉又陌生的北京,才让他稍微有了一点归属感。
“在这之前我一直是没有归属感的,哈尔滨也经常不回去,因为一直都在拍戏。”韩东君说,自己2014-2020年对于工作是有信心的,可对于生活却有种归属感缺席所造成的“迷茫”。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生活的体察,“我每一天睁开眼睛,(观察)这个空间内,然后周围的这些变化,都是在给我演戏做一定的积累”。
这种在迷茫中前行的安全感,以及最终走出迷茫的底气,一定程度上是成长环境所赋予的。
小时候,父母特别爱韩东君,不但对他的成长和教育很上心,也很尊重他的意愿。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也都很疼爱他,整个大家庭的氛围融洽又愉快。
韩东君上初中时,早前定居加拿大的姑姑顶着巨大的压力,帮他申请了留学。他深知成为自己在海外的监护人,不仅意味着姑姑要多负担一口人的衣食住行,更意味着要肩负起一个青春期少年的教育及三观的引导,所以感恩至今。
少年韩东君尚不熟悉“归属感”的概念,他觉得有家人在就好,无非是换个地方继续上学。待到海外生活真正开始,花销增多、环境改变等带来的困扰刷新了他的认知。为了给自己赚点生活费,同时减轻姑姑的负担,他开始到快餐店打工。
(图/《装腔启示录》)
说到这里,韩东君主动提起关于自己家境的八卦:“网上说什么富二代,我们家衬多少钱……我怎么没见过那么多钱呢?我不是富二代,所以学费、出去花销这些东西,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由于年纪小,韩东君干的活往往最脏最累,也是最多的。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大多数可能没有多高的素质,有时他会受委屈,有时“锅”从天降,诉苦无门。
很久以后,韩东君觉得当年打工的意义不是赚了多少钱,而在于挫折教育,他因此走向社会,比同龄人更早地成熟起来。
但更早成熟不代表一定要以失去为代价。韩东君该上学还是上学,该玩耍还是玩耍,而且打工也有快乐,比如亲手做了一杯让客人满意的奶茶,或两手各握了六七个杯子,从洗碗机走到吧台。
那些小小的成就会让韩东君觉得自己很厉害,“就那个时期的青少年的那种喜悦,也挺有意思的,回忆起来都是我人生中的财富。”
不用特别把自己当回事儿
若延续“不寻常的经历=财富”这个公式,那韩东君在刚记事的年纪,便从爱车的父亲那里,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图/受访者供图)
3岁前后,韩东君开始出入车库和赛车场,在爸爸摆弄车的时候打下手,偶尔学习开车。没到4岁,他已经能站着靠在椅子上,开手动挡的车了。后来,他还学会了摩托车,能自己在场地里骑。
这些冷硬的机械激发了韩东君的阳刚一面,他的动手能力也得到了提高。一步错步步错的操作流程,以及爸爸对使用陌生工具的注意事项的讲解,则培养了他的逻辑思维、专注力和危机意识。
跟爸爸一样,妈妈对韩东君的教育也偏向理性思维,爱护而不溺爱,讲道理而不打骂。他们俩还一直跟孩子强调,凡事都有后果,“这个后果是好是坏,需要你自己前期去判断”。
长大后韩东君想,自己这种水象星座的人生来感性敏感,父母的教育使他多了几分理性,两相结合,“无意间好像还跟演戏这件事挺搭边的”。
眼下,韩东君的人生也仿佛感性与理性的结合体。工作时,他是情感丰富的演员;休息时,他完全抛开工作,回归生活,“这样的话我回到工作的时候,才能更好、更投入地,或者更有想法地创造我的角色”。
最近几年,韩东君的休闲方式一直以骑摩托车为主。只可惜,他一直没能实现去新疆骑行的愿望,因为凑不出时长足够且时节合适的假期。
要说骑车、开车能释放天性是很好理解的,那演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呢?韩东君觉得,自己演戏时展现的也是本真。
(图/受访者供图)
韩东君还是那句话,如果自己工作的时候不是真诚对待,或者以真的自己去感受,那出来一定是很显假。哪怕有朝一日演一个坏人,他也要“真诚地坏”。
不论他人怎么说,韩东君对自己的评价一直是“不够好”,他很清楚自己的缺点在哪,每一天的生活、每一部戏的拍摄,都会让他改变一点。
“你看我拍完《装腔》,在这个角色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我尽可能地去控制、去改变,但是有的时候,你可能情急之下又回归到本我了。然后,你事后可能有点后悔,‘哎呀,人家用这方式处理多好’。”
韩东君相信,“不够好”的自我认知既能让他有进步与改变的动力,也代表他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你有的时候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就会出很多事儿”。
即便对至亲挚友,韩东君也会说:“也不用非得特别把我当回事。”大家各有各的忙碌,所以不必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地表达关心。能把彼此放在心里,需要时互相帮忙,抱歉时及时沟通,便足够了。
只有两件事,韩东君觉得自己做得挺好——骑摩托车和开汽车。他一直想跑比赛,却没有品牌给机会。尽管想办法争取过但收效甚微,不过他还是很开朗,“那咋办?那得拍戏啊,这是职业,而且还有那么多支持你的人在等着看你的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