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叹口气:唉~楚霸王乌江自刎，崇祯皇帝自缢，李自成称帝年号永昌，不到两月仓皇而逃。你看那巨贾高官，地千倾，屋千间，出门有车，进门有人驮，青春小姐少年公子出入有人搀扶，以为荣华享不尽，其实蚁蛀树一朝轰轰然倒塌，儿孙只能种地经商，风里来雨里去，七十二行都要做，有做贼的，有做拐的，甭管你家业所剩无几，只要能变钱的，犹如穷人家当棉衣，今日不管明日事。

再有那不死心的想靠功名富贵，怎奈时运不济，屡屡而屡屡，土地荒废，妻离子散，屋漏窗破依旧梦考中，也有男人做牙行，女人做妓，当年提起都嫌脏口的事到头来成了吃饭行当。

时也，运也。

反倒是小户人家，细水长流，父亲一生自己节俭，我和大哥易一小时候没有穿过补丁衣裳，我那么调皮，上高爬低浑身裹泥，二天准有干净衣裳，虽然抱怨吃碎饭，现在想来要比木匠家强上多少倍啊。

但是，小时候怎么就没这种感受呢？

我想拼一个荣华富贵，事业有成，妻贤女乖，到时候回家，回家给母亲看。

唉，反倒是小朱承欢膝下，替我尽孝，虽然挣了点钱，日子却狼狈不堪啊！

母亲讲：少儿不知愁滋味，经历了才知活和难啊！

二哥说:阿妈，我现在才理解你，你的一生活的比任何人都艰难，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不是贬义词，你看木匠老婆穷成那样，死了木匠嫁了屠夫，人家头上抹油翻毛皮鞋上抹油，走路高兴的唱歌。

你看黄美英，你看黄美英，心里眼里全是钱，被人捧就高兴，被人骗了她依旧高兴，她分不清好坏，就拿这次争房子，原本想着房子就给她，她依旧泼妇心性一点不收敛，她不知道人都是为了面子，偏要撕掉我的脸面撕开我的伤疤。

算了，既然没脸了，就干脆不要脸了，卖了房子钱给你，阿妈，换一套大房子，带电梯的房子，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你也享享儿子的福。

母亲笑着，其实心里很酸，二哥是黄美英不给他脸，不给他面子才想起卖掉房子，黄美英那么无理取闹，二哥还想着她可怜，想着把房子留给她。

没想过让母亲享享儿子的福。

但是母亲怎么会跟儿子计较啊，母亲笑笑：钱是好东西，少了不好，多了也不好，你看我一辈子够用，屋子小聚气，你看正祖的儿子多优秀，小小年纪谦和有礼，喜欢读书又爱运动，帮易一收拾屋子，帮正祖刷锅，安静的看我写字……

他真的是一个好孩子啊，正祖也是个好女婿。

二哥说:阿妈，买一套大房子，到时候留给正祖，我也算，也算还了正祖当年对我的情啊。

母亲说:钱留着给你看病，万病心头起，百事不想，心放慢，好好活……

二哥突然问：阿妈，江叔是个君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妈，你不明白江叔的意思吗？

母亲笑着看二哥:你想把八十岁的老娘嫁出去啊？

二哥说：阿妈愿意，我支持，人一生追求唯有爱，爱一人，被人爱，被人迷恋被人尊重，阿妈，我好羡慕你。父亲那么爱你，但是、但是也委屈了你。

如今父亲走了七年了，你和江叔身体都很好，他衷心爱你，你心里也有他……

母亲叹口气:人生难得一知己，到这岁数了，爱和情是两种东西，爱是在一起，在一起又能干啥？

情不同，情是缘分，情是一根线，你心动一下，线就扯着疼，你高兴时他无缘由的快乐，多少年相互懂得，易捷啊，你不懂。

二哥说：我懂男人，男人爱女人就想拥有……

母亲捂着嘴笑不说话。

二哥说：我去问江叔，问他爱不爱你，想不想娶你？

母亲正色道:我没同意你问他有何用？

二哥问：你不爱他，你没爱过他？

母亲答:世间有爱，唯爱情最美好，也最伤人，阿妈有过爱，有过一次就够了，贪多了苦。江门山是个君子，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多少年的知彼知己，他知我过往也懂我心性，我们是朋友，是兄妹是知己知彼又能悦己，可以云淡风轻，也能情意相投。

易捷啊，婚姻可以一而再，好了百年，但是百年在一起的难，相互包容的忍，那种忍的苦，槛外人怎知？

这种两情相悦，风清云淡的相处多么难得啊！

二哥说：阿妈，你是女人你这样想，江叔是男人未必这样想，阿妈，我让我为你做一件事吧！

母亲笑了:傻孩子，别做傻事，啥也别想，你看窗外的麻雀有得黄米吃，多快活！

二哥说：阿妈，我是不是心胸狭窄，我现在想的是黄美英倒霉，倒霉透顶。

母亲讲:坏人不一定下场恶，好人不一定善终，但是钱会随福气走，有钱未必是好事。

母亲嘴里有毒，黄美英被她哥哥坑了个底朝天，黄美英的哥哥讲：两个孩子结婚只在大杨庄办了席，北京的同事朋友都没来，既然有了房子必须再办一次，请同事，请同学朋友，请老乡姑舅……

黄美英还傻乎乎的自己提出来:要不我先搬出去几天，等他们办完事再回来？

她侄子说：姑，你先住在我们哪儿，装修太吵你休息不好，等装修好了再说。

这一再说，人家的孩子都出生了，侄子丈母娘住了进来，黄美英的钥匙打不开门，敲门进去亲家给她端茶递水，问她:听说你嫁到波兰了，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黄美英没反应过来：我啥时候嫁人了，还老外，我是出去旅居了，云南旅居，云南真的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气候好，尤其是咱们女人，空气好对皮肤好，你看我的脸，你再摸摸你的脸……

亲家说:那么好你就待着，山美水美的地方再遇到一个好点的人，一辈子住在哪里多好啊。

黄美英说：我得回来啊，家在这儿。

亲家嘻嘻笑着:回来干啥，我都待着别扭，你看他俩住大屋，我带着孩子住小屋，哪有多余的地啊？

黄美英说：笑话，我的房子没我的地。

亲家冷笑道:你的房子，哪里证明是你的房子，你的户口在大杨庄，庄上拆迁你还拿了一份钱呢！

黄美英急了：屁话，签合同时我也签字了，一人一半，一人愿卖一人出钱，明明白白写着，怎么就没我的事了？

亲家说:我不清楚，你去问你哥，你走吧，孩子要睡觉。

黄美英风风火火的赶回大杨庄，被她父亲一顿臭骂，她嫂子假情假意说着好话，她哥让她等几年，等几年给她在县城买套房。

黄美英不答应，跑回北京又去闹，年轻人啥也不怕，给人说姑姑找茬，哪有姑姑赖在侄子家不走的。

黄美英撒泼打滚无济于事，警察管不了家务事，只能和谐和谐，黄美英北京山东来回跑，跑回山东被父亲一顿臭骂，她哥也不提给她在县城买房的事了，她嫂子也不装好人了，一锅泔水兜头泼到她身上，说她晦气害男人得癌症，女儿当尼姑……

黄美英气疯了，北京的房子进不去，大杨庄没她的立足之地，高速经过时她名下的地钱在她父亲手里，空有户口地成了钱，她哥三层楼没给她留一间。

黄美英疯了，骂她哥说骗子，骂她嫂子是表子，和乡政府的人睡觉，骂她哥的村长是她嫂子睡来的，她那张嘴啥话都能骂出来，她父亲嫌丢人就打她。

越打越骂，越打越疯，最终没办法，送到了精神病院。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的纷纷扬扬，二哥收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易捷教育上了榜，上了电视，先后考上清华的孩子们听说他生了病，庞老师组织大家一起要来兰州看他。

二哥很激动：阿妈，阿妈，你看学生们要来看我，你看七个学生庞老师也来……

母亲问:高兴伐？

二哥答：高兴，高兴啊，这就是我多年付出的回报啊，孩子们有出息还能记得我，还能记得我杨易捷啊。

二哥说：阿妈，黄美英疯了，这才半年多，才半年多被她侄子撵出来了，房子住不进去了，大杨庄又回不去，她父亲当了一辈子村长，她嘴里胡骂被她父亲打的到处跑，疯了，她疯了！

母亲问:她疯了，你高兴伐？

二哥说：心里堵的慌，她父亲为人我知道，笑面虎，好面子，村人不敢惹，我躲着他，钱在黄美英手里他也很知趣，平日我们没啥纠葛。

她哥那个人比她父亲厉害，毕竟年轻有文化，表面看着一团和气，说话客客气气，见人三分笑，来北京请他吃过几次饭，他还笑着说:老家盖了三层楼，一层是留给你们的，等你们退休了，回大杨庄，门口有块菜地，想吃啥种啥，想种花了种花……

母亲说：兄弟砌墙是常事，没利益是兄妹亲戚，牵扯到利益就是仇人，敌人，房子哪有合伙买的，黄美英真疯假疯和咱没关系，是她自己造化，人有三运也有百坎，她有三百运却躲不过这一坎，也是她平日嘴上罪业带来的因果。

二哥叹口气:丹丹知道了不好啊。

母亲讲：孩子比我们看得开，她的理解和思维远超我们，她人化外人，你是局外人，以后别提她了。

冬至节后，兰州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屋顶，树木，街道花坛一片白茫茫，落在地上的雪化成了水，落在屋顶的雪却一朵朵的开成了花，二哥枕在母亲的膝盖上:阿妈，我从你的怀里出生，又要在你的怀里离去，你说这是多奇妙的多幸福的事啊，世上人能有几个如我，如我这样离去？

二哥头枕在母亲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母亲让我们都别吵，她一只手放在二哥的背上，一只手放在二哥的心口，念着阿弥陀佛，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仿佛钟声合鸣，仿佛白花盛开，仿佛声音很远又近在耳边……

母亲就那么坐着抱着二哥的身子念了十二个小时的阿弥陀佛，朱正祖担心人硬了无法穿衣服，担心母亲太累，母亲却依旧再念。

念到五更鸡叫后，母亲说：我儿穿衣上路吧，母亲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

二哥的身子是柔软的，脸上带着笑，一脸平静而祥和。

从母亲怀里出生，又在母亲怀里离去。朱正祖说：二哥是幸福的啊。

母亲让朱正祖喊人来，让朱正祖拿着二哥的身份证去华林山办手续，她给二哥洗脸，她给二哥用手指捋头发，她看着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她说：还有一片叶子在树梢，在白雪的世界摇晃，老二怎么就走了。

她开始恍惚，恍惚着给二哥套鞋，二哥的脚小，买的寿鞋太大挂不住，母亲让把父亲的一双软皮皮鞋给二哥穿上。

没想到刚刚好，长短大小刚刚好，一下子就穿到位。母亲说你急着走你就走吧，穿上你父亲的鞋去找你父亲吧，阳间不留你了，阿妈留不住你，你走了吗老二？

朱正祖问母亲：二哥的后事怎么安排，二哥的骨灰怎么办？

母亲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身皮囊成了灰，埋了也行，撒了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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