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蔚婷 郑佳妮 谢紫怡
编辑 / 谭畅
2023年3月31日，因为参股企业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娱乐明星任泉登上热搜。
事情曝光源于一条“限消令”：上海市奉贤区法院于2022年11月3日立案执行九州建元（北京）投资管理中心（有限合伙）（以下简称“九州建元”）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一案，因为未按指定期限内履行给付义务，对九州建元及其主要负责人张颂华采取限制消费措施。
工商资料显示，九州建元第一大股东为任泉，持股比例为32%，王京花持股20%。
任泉是内地著名影视明星，曾和李小璐联袂主演偶像剧《都是天使惹的祸》，在热播剧《少年包青天》当中饰演公孙策一角，从而为广大观众所熟知；而王京花则在娱乐圈颇具影响力，被称为“内地第一经纪人”。
2014年，任泉联合其他几位明星，成立风险投资机构Star VC，开始将事业重心放到投资领域。他公开宣称，互联网金融是Star VC重仓投资的行业。
任泉还以有限合伙人的身份，通过九州建元参股过团盈（上海）网络科技有限公司。2020年4月，上海公安奉贤分局发布公告称，经调查，该公司涉嫌通过线上理财平台，向不特定公众非法吸收存款。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除了因为非法吸收存款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任泉投资的其他多家“互联网金融”公司，曾因为高息、爆雷、职业催收等劣迹，被监管部门处罚或被媒体曝光。
以“明星投资人”为标签的任泉，看似身处光鲜的互联网金融宇宙，实则投身于充满争议的网贷生意。
“资本娱乐化“
任泉本名任振泉，1975年出生于黑龙江齐齐哈尔，后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据任泉公开回忆，大学临毕业，他借款几万元，开了一家小餐馆，成为其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创业。
不过，任泉第一次见识到资本市场点石成金的魔力，是以签约艺人的身份投资华谊兄弟。2006年，任泉签约华谊兄弟，并且成为公司的明星股东，三年后华谊兄弟上市，任泉手中的股份获得十几倍的收益。
“后来一算（收益率）吓我一跳，什么叫投资？什么叫理财？我那么多年都在干什么？从那一刻，我觉得不是让我赚了多少钱，而是突然把我敲醒了，我重新思考人生，不再整天想着拍戏了。”2015年的一篇报道中，任泉回忆。
此后，任泉报读商学院，和朋友合伙开门店，跃跃欲试准备进军商界。积累下经验后，任泉开始在投资领域小试牛刀，渐渐尝到甜头。2014年7月，任泉领衔，联合明星李冰冰、黄晓明，成立明星风险投资机构Star VC。
Star VC中文名叫“北京大咖联盟投资管理合伙企业”，按照其官方解释，既可以理解是明星做的VC（风险投资），也可以理解是VC中的明星。2014年7月，Star VC在微博正式对外发布，凭借创始人自身影响力，成为当时一大热门事件。多篇回顾任泉投资历程的报道提及，Star VC公布后第一天，公司邮箱就收到上千封项目介绍书。
随着影响力与日俱增，陆续有其他明星加入，但任泉始终处于C位。2015年，任泉以Star VC创始人的身份，参与大型国际论坛的青年领袖圆桌会议，成为焦点人物；2016年，任泉宣布退出演艺界，专注于投资事业；2017年，多家权威财经媒体联合发布《中国顶级投资人排行榜》，任泉名列第35位。
虽然跨界搞投资备受质疑，但是，任泉非常清楚明星做投资的优势所在。他不断向外界阐述自己的投资理念——资本娱乐化。“资本娱乐化的意思是，以后我们会把一些相对比较专业的产品，通过大众或者娱乐的方式去传播。”任泉公开解释，明星本身就具备明星效应，这可以让投资项目以及商业模式得到宣传。
比如，在互联网金融起步阶段，任泉便曾大力科普，并在多个场合表达他看好这一行业：“我们选择做互联网金融，因为当时我认为，互联网金融会有爆发性的成长，会给人带来很大的惊喜。”
任泉在接受创投类自媒体采访时表示，虽然外界对互联网金融“谈虎色变”，但是他相信大数据技术，看好这个行业的前景，而且坚持一个原则：不遵循法律和行业规范的公司坚决不投。
对于Star VC投资的速帮贷、融360，任泉高调为之站台。此外，他还以有限合伙人的身份投资团盈（上海）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团盈公司）。
然而，任泉参与投资的上述互联网金融项目，屡屡陷入争议漩涡。
团盈公司：超百亿资金暴雷
“我是从微博小广告里看到的多盈理财。”陕西西安的张霞是一位女工程师，她在多盈理财平台损失几万元本金，至今未能收回。张霞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2015年，她已经参加工作几年，打算拿出积蓄进行互联网理财，“当时理财App很多，多盈打的是稳健型旗号”。
据上海警方公告透露，“多盈理财”正是团盈公司旗下的线上理财平台。张霞介绍，刚开始仍然不放心，在网上探听这家公司的虚实，各类财经文章对这款软件一片好评，于是信以为真，“迷惑性很强，现在回想，其实那都是软文啦”。
张霞先投入几笔三五千元的小额资金试水，感觉收益率和安全性都算可靠，便逐步追加投资。最后，她把15万元存款全部投资在多盈理财平台。
“前几年都好好的，2018年爆雷后就取不了款了。”张霞说，多盈理财爆雷时直接在平台发布了一条清盘公告，此外没有做出详细解释，此前也没有征兆，“App还能用，就是取不了钱”。张霞补充说，公安机关介入之后，她陆续追讨回部分本金，又过了一段时间，App才彻底登录不上去。
像张霞这样的受害者还有很多。上海市第一中级法院判决书披露，此案累计涉案金额超过百亿元。据公安机关通告，2018年8月29日，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对团盈公司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立案侦查。经查，自2014年9月起，团盈公司在未经国家有关部门批准的情况下，设立“多盈理财”线上理财平台，以承诺支付6%至8%不等的固定收益为饵，用销售“稳盈宝”等各类理财产品的方式，向不特定公众非法吸收存款。
工商信息显示，团盈公司注册成立于2012年8月7日，2014年，九州建元参股了该公司，而任泉正是九州建元有限合伙人之一。
2023年3月31日，九州建元发布声明回应外界质疑。声明称，任泉、王京花只是财务投资人，不负责经营管理，且团盈公司在九州建元持股期间一直处于合法运营状态；2017年12月1日后，九州建元将其持有股份转让给钢钢电子商务（上海）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钢钢网），便和团盈公司、钢钢网再无关系。
不过，裁判文书网上一份上海市第一中级法院的刑事裁定书显示，2014年9月10日至2017年11月28日，团盈公司以口口相传、线上活动等方式进行宣传，通过“多盈理财”平台向社会不特定公众吸收存款。经审计，在此期间，集资参与人累计通过平台购买理财产品支付资金合计144.3亿余元，平台未兑付金额为18.1亿余元。
2017年11月29日，钢钢网收购团盈公司后，继续以上述方式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资金合计38亿余元，截至2020年8月17日，平台未兑付金额为6.84亿余元。
针对此次事件，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九州建元相关负责人，以及团盈公司、钢钢网法定代表人的代理律师，对方皆拒绝接受采访；团盈公司工商注册电话已经注销，无法接通。
公安机关立案后，全力推进资金核查、追赃挽损工作。张霞回忆，平台分批次陆续退还部分本金，最多的一次有3万余元。2022年12月，她收到最后一笔四千多元的退款，至此共挽回十余万元的损失，目前仍有4万余元本金没有收回。
“亏得小时候看电视剧，还喜欢过任泉。”被童年偶像投资的公司坑了钱，张霞感到很懊恼。
速帮贷的借贷生意
在任泉的投资版图中，对团盈公司的参股，更偏向于财务投资性质。真正吹响进军互金领域号角的项目名叫“速帮贷”，这是Star VC投资的第一家互联网金融企业，任泉频繁为之站台。
公开资料显示，速帮贷成立于2012年，是北京汇聚财富管理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汇聚财富公司）旗下平台。2015年4月，速帮贷宣布获得Star VC战略投资，在深耕小微理财和借贷业务的基础上，开发包含股票配资、房屋抵押贷款、供应链金融等业务在内的多元金融产品和服务，升级为全产业链互联网金融平台。
当年4月15日，速帮贷在北京举办战略融资发布会，宣布正式更名为“财加”，任泉出席活动，并宣布正式向互联网金融界进军。
在发布会上，任泉再次强调他对互联网金融行业的看好，声称互金可以让大众便捷、放心地赚到钱。此外，他还开玩笑说，投资也讲究“颜值”，财加CEO余景舒是他见过“最美最漂亮的CEO”。
▲2015年4月15日，任泉（中）出席财加（原名速帮贷）的融资发布会，这是Star VC投资的第一个互联网金融项目。图/网络截图
作为首单互金投资，任泉在不同场合推介财加及其业务模式。财加CEO余景舒也不断打出明星牌，宣讲“资本+娱乐化”的转型模式，以及“资本娱乐化”的营销理念。财加推出各类时尚活动，加强和明星时尚界的深度合作。
有了明星加持，财加发展迅猛，成立短短三年时间，便通过被太平洋实业（00767HK）收购的方式，在香港“曲线上市”。然而2022年2月，该上市公司发布公告称，集团分管汇聚财富公司的子公司总经理正协助有关部门进行调查，该子公司簿册、记录也被有关部门扣查；由于集团未能与之联络，将会对集团的借贷、证券等业务的营运造成阻碍，进而影响上市公司业绩。
速帮贷的大起大落早有征兆。2019年，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的一份民事判决书揭示出速帮贷在实际运营当中的业务模式。此判决书审理的是一起借贷纠纷案，2014年7月，原告与被告以及居间方汇聚财富公司签署三方合作协议，约定通过速帮贷平台及与其合作的第三方支付平台，进行借款和还本付息业务。
原告和被告均为速帮贷平台注册用户，通过平台促成借贷关系，并向平台支付相关费用。原告出借15万元，借款期限6个月，年化利率18%，还款方式为等额本息，每月应还本息26328.78元，如若逾期，按每日0.4%计算罚息。平台首期管理费为出借资金本金总额的4%，另从借款第一个月起，每月支付本金总额的0.33%作为借款管理费，直至还款结束。
不过，法院认为，原告资金来源可疑。经调查发现，2014年至2015年期间，多家公司向原告银行卡打款50余笔，单笔金额从数十万元至上百万元不等。最后，法院认定，原告在一定期间内多次、反复从事有偿民间借贷行为，且其资金来源并非全部或大部分为自有资金，应据此认定原告属于“职业放贷人”。
更为蹊跷的是，法院查明，自汇聚财富公司成立至2016年7月21日期间，其公司股东、监事，和原告及向原告打钱公司的股东、高管，属于亲友关系。
此外，2017年，汇聚财富公司曾以居间合同纠纷为由，起诉速帮贷用户未依计划支付管理费。审理该案件的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认为，借款管理服务职责主要在于居间服务，在出借人完成借款义务后，汇聚财富公司的主要义务已经完成。此外，法院认定， 速帮贷的借款服务费约定过高，其服务费的计算方式系按月进行收取，增加了借款利息。
多份民事判决书显示，在被告收到借款前，汇聚财富公司已通过第三方支付平台，扣除借款本金总额4%的首期借款管理费。故法院不支持该公司要求借款人支付剩余管理费的诉讼请求。
针对上述情况，南方周末记者致电汇聚财富公司，发现其工商登记电话已经注销，公司网站也无法访问。
民事判决书显示，速帮贷的业务遍及全国。
“小额贷和‘互金’不能混为一谈。”刘俊是武汉一家投资咨询公司的老板，见证过前些年小额贷和互联网金融的“疯狂”和退潮。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小额贷公司一般有国资背景，本土化特质比较明显，需要地方银监局颁发牌照，才可以开展独立放贷业务；而所谓的互金公司只能算作撮合平台，实际上不允许出借资金，“它没有贷款发放的资质，就是一个中介”。
刘俊解释，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很多互金公司无视监管，偷偷变相放贷，其中积累了很多风险。所以，它们虽然发展迅猛，但溃败速度也很惊人。“2013年到2015年遍地开花，现在都没有了。”刘俊说，巅峰期至少上百家外来互金公司抢滩武汉，其中，速帮贷以激进、大胆的扩展风格，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在刘俊的印象中，速帮贷的单笔出借额度要高出同行很多。“同一个客户，可能在别的平台只能放20万，速帮贷可以放到50万到70万。”刘俊分析，放款额度其实和平台实力并不直接画等号，而是和公司的经营理念关系较为直接。所以，他当时就判断，速帮贷比较冒进，经营风险较高。
2023年4月，南方周末记者检索发现，速帮贷（财加）的官方网站已经无法访问，工商注册电话也无法接通。
融360：高息与催收
在打响第一枪之后，任泉迎来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次互金投资——融360。融360成立于2011年，运营主体为北京融世纪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融世纪），是一家移动金融智选平台，提供贷款、信用卡、理财等金融产品搜索比价及申请服务。
2017年11月，融360旗下“简普科技”在纽交所挂牌，任泉作为投资人到现场敲钟。上市当日，纽交所外大屏幕循环播放Star VC明星股东的视频，这是任泉投资生涯的高光时刻之一。
▲2017年11月16日，Star VC投资的融360旗下简普科技在美国上市，任泉到现场敲钟。图/网络截图
除了为融360站台，任泉反复向外界介绍融360创始人叶大清，以及该公司的商业模式。任泉说，他们两人结识于一场创业分享会，自己被叶大清商业企划吸引，主动上前接触，很快便做出合作决定。此后，任泉宣称，融360不仅是重要的投资项目，叶大清还成为他在互联网金融领域的顾问。
“很多人说融360是什么，我就跟他不停地解释。”2018年2月的一场科技峰会上，任泉说，希望通过Star VC的投资，让企业和产品一夜成名。
仅一年之后，2019年3月，央视“3·15晚会”便以“714高炮”为主题曝光了融360。
“714”指贷款周期在7天或14天之内，而“高炮”则指高额的“砍头息”及逾期费用。据央视披露，在融360借贷，平台要求借款人先进行网购，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砍头息。高利贷或地下钱庄给借款者放贷时，先从本金里面扣除一部分钱，这部分钱称之为砍头息。此外，融360存在为黑网贷导流以及高利息、暴力催收等等问题。
节目播出后，融360发布声明称，已主动下架App进行彻底自查，对少数涉嫌搭售行为的产品已全部下架。
当年6月，北京融世纪因为发布含有对未来效果、收益或者与其相关的情况作出保证性承诺，明示或者暗示保本、无风险或者保收益等内容的招商等有投资回报预期的商品或者服务广告，被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海淀分局作出处罚。
2023年4月21日，南方周末记者在融360 App看到，App推荐一款名叫“分期易”的贷款产品，额度范围3000-15000元，贷款期限12个月，年化利率24%-35.9%。贷款协议书显示，分期易关联的是深圳泽通城金融服务有限公司。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该司经营范围为提供商品分期变现的平台，不包括放款、借贷业务。
在各大投诉平台，充斥着针对分期易关于高息、砍头息、暴力催收的2023年最新投诉。2020年10月，《中国经营报》报道称，分期易平台涉及变相收取砍头息、过度收集用户信息等问题。
融360为网贷集合平台，此外，北京融世纪旗下还拥有一家从事专门放贷的品牌“时光分期”。
2022年，做电商工作的王刚在微博上接触到 “时光分期”广告，当时因为家里有人生病，手头比较紧，他下载时光分期App，注册并填写了住址、身份证信息。根据系统对征信情况的判定，他在该平台获得12800元授信，借贷12期，总利息为2630元，年化利率约为20%。
每月1日为还款日。王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到了2023年3月，他暂时没办法拿出钱来还款，在逾期的第二天，收到平台的催款电话。王刚恳求可否宽限几日，“电话那头的人说，不还款就给通讯录的人打电话，或者到身份证地址找人”。王刚称，在接下来的几天，他的父母、朋友都收到过具有威胁性质的短信和电话。
“一开始很慌。”王刚表示，大概十天后，经济稍微宽裕，他便赶紧把剩余款项归还，“平台一点不给喘气的机会”。
南方周末记者检索发现，在黑猫投诉平台，针对时光分期暴力催收的投诉不胜枚举。最新的投诉发生在2023年4月，主要反映无法进行还款操作，以及遭到威胁、恫吓等问题。
2020年，成都市武侯区人民法院的一则刑事判决书透露，公诉机关指控成都一家公司，为融360等没有持牌的网贷平台提供催收服务。在催收过程中，成都该公司对欠款人及无关联系人，采取辱骂、威胁、短信、电话轰炸、发送P图等方式，迫使欠款人还款，造成较为恶劣的社会影响。
“这些信息是甲方（网贷平台）给的。”该公司一催收员在刑事裁决书中供述，他负责过包括时光分期在内的众多项目，这些网贷App要求欠款人在注册时，允许读取手机通讯录，“欠款人信息，运营部全体人员都看得到。”
针对上述问题，南方周末记者根据融360官网提供的媒体邮箱，发送电子邮件提出采访需求。2023年4月，该司公关部门负责人电话回应称，融360为技术服务平台，入驻的商家产品都合规合法。“我们不合作职业催收机构，我们是给金融机构提供服务，金融机构怎么合作，怎么催收，都是他们那边的事情。”
同时，该公关负责人表示，用户信息均为商家所需。“我们不要用户信息。都是金融机构需要的。它需要什么信息，我们就通过表单的形式，请客户提供信息给金融机构，我们中间不会留存。”
2023年4月，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任泉工作室提出采访要求，该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表示，其不负责投资事项，不清楚具体情况。
（文中张霞、刘俊、王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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