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曾念
“维摩哥哥,你去跟皇上说句好话,南巡带上我一个。”陵鸢站在桌台前已经许久,嘴里不停念叨着,惹得萧统心烦。
他正研究着一种更美观的字体。落笔端正平稳,露锋凌厉,浓淡相融。
铺天盖地的静谧之中,有只小鸟飞了进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等她说到口干,他轻松挑眉,眼睛依然盯着笔墨纸砚:“父皇此次南巡旨在体察民情,衣食住行能简则简,你娇生惯养这么多年,没必要来陪我们吃苦。”
陵鸢还不死心,辩驳道:“义西灾情严重,我虽是女流之辈,不懂朝堂决断,同样向往为家国尽绵薄之力。灾民需要的不只是雨露,还有陛下和殿下的关怀之心。男子会诵经、杀敌、决策千里。我们女子却能传递实实在在的关切、温暖。我知皇恩浩荡,他们未必知晓。殿下自是懂得——得民心者,内乱少而江山固。”
民心。
笔墨停顿,他已经无心再写。
眼前的人看上去娇小柔弱,却拥有一颗男人般刚强冷静的心。
这些年,说来惭愧,他为这江山、为百姓做的事屈指可数。
心怀天下,一定不能丢了那份热忱。
终于,他鬼使神差般点头。
陵鸢高兴得乐开花,跑到园中的许愿树下抱着粗壮的树干自言自语,阳光映得白嫩的脸颊暖洋洋的。
他临时起意,写下一篇《姑洗三月》。
“啼莺出谷,争传求友之音;翔蕊飞林,竞散佳人之靥……鲁游碧沼,疑呈远道之书;燕语雕梁,恍对幽闺之语。鹤带云而成盖,遥笼大夫之松。虹跨涧以成桥,远现美人之影。”
那人站在阳光下,灵魂溢满香气。一双清朗瞳仁里,涌动着善良的、温柔的光芒。
这一年,萧统18岁,陵鸢14岁。
他笃信佛门,笃信宿命,笃信大梁国运昌隆。
她诚心向善,守护在他身边。
风轻抚面颊,仿佛在歌颂春天。
公元520年,梁武帝萧衍于宫宴群臣。
太子学问日益精进,辅佐皇帝处理政事也井井有条。
席间群臣无数次为太子举杯,并献上溢美之词。
萧衍并不喜欢臣子们的奉承,定睛一看,只有大将军陈庆之纹丝不动。
“陈将军,缘何不快?”
陈庆之眉目间都是担忧:“回皇上,近年魏国屡次来犯,臣以为,有必要加强防御工事……”
又是魏国。
魏国人野蛮剽悍,真打起仗来大梁若没有实力足够的军师和军队,完全没有胜算。
谋臣范云瞧着皇帝没有心思谈论军事,索性牵头转移话题。
“陈将军,你旁边的可是二公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将军旁边的“小儿”身上。
“小儿”的脸蛋红扑扑的,似是偷饮了烈酒,眉目清爽,笑颜缓缓绽开,给人以清新之感。
陈庆之心里暗叫不好,轻轻拽住“小儿”的衣袖。
萧衍来了兴致,问道:“这是8岁起便随将军出征的陈二公子?”
“父皇看错了。”
说话的是长公主肖玉瑶,朱唇微启,美目顾盼生辉。
“这位想必是陈将军的掌上明珠,她从前被父皇册封为‘月祈郡主’”
“哦?”萧衍依稀记得,一个白净单纯的小女孩在月光下虔诚许愿的情景。
“月祈郡主,今年多大了?”
陈庆之手心冒汗,紧张应答:“回皇上,小女今年十六。”
萧衍细想一阵,问:“魏国的四皇子与月祈年龄相仿罢?”
六王爷萧宏道:“正是,听闻四皇子人品贵重,才貌两全,深得魏帝喜爱。”
“送月祈郡主以公主之礼嫁入魏国,陈卿意下如何?”萧衍语气里有种不容反对的坚决。
陈庆之如遭雷击,不敢应承。
太子萧统见状,随手碰翻了酒杯。
陵鸢被响亮的声音“震醒”,面对她的却是萧衍的第二轮攻势。
“月祈……嫁入魏国……意下如何?”
“回皇上,臣不愿意!”陵鸢响亮的声音穿风而过,飞进萧统的思绪。
“为何?”萧衍忍着怒意发问,从没有人敢这样反对他的提议。
陵鸢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毫不迟疑地跪下去。
萧统静静看她,她的眼睛最会说话。
“陛下圣明。魏梁交战多年,陛下坚持整顿民风,勤俭改制,南巡体察民情……这一切为大梁今日立下了汗马功劳。众人皆知,魏国地大人蛮,若是硬碰大梁未必能取胜,而就是在梁军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仍然节节取胜,靠的不单单是武力,更多的是凝聚力。攘外必先安内,和亲并不是解决一切的法宝,有时只是在特定的时间里把国家苦难转化给个人而已。望陛下三思!”
群臣惊讶于陵鸢的清晰思路和勇气,小声交流着。
萧玉瑶沉声相劝:“父皇,您难道忘了前朝因和亲招致祸患的事吗?求您切莫让悲剧重演!若那一双人积不相能,反而会招致更大的战争!”
萧衍想起齐国旧事,面有愧色,便不再提了。
宴毕。
青鸾水榭旁立着长公主萧玉瑶和六王爷萧宏。
“你真是多此一举。”公主怒目圆瞪,玉手从萧宏臂弯里抽出。
萧宏一笑,眉眼舒展:“皇兄心里忌惮陈庆之。月祈若下嫁魏国,魏国必然要做出撤兵松散的样子给我军,这时我军若是出击便中了他们的招,陈庆之的将军之位不保,皇兄失去了左膀右臂,滚下龙椅岂不更容易?”
萧玉瑶眼中闪过凌厉:“大可不必。我今天为月祈说话,就是要她记得——我是她的恩人。”
“你想做什么?”
“这丫头来历不简单。她是萧综的妹妹,东昏侯之后。我暗中送她进将军府,让她与萧综保持传书,因此这几年来我对太子的近况了如指掌。”
“然后呢?”
“我会让萧统垮掉。支持萧综叛国复仇,最后……”
萧玉瑶不再说话,被情人的温暖环绕。
父亲萧衍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誓要毁掉他的大梁。
夜,月朗星稀。
潺潺流水,尽数化作凉薄境遇。
陵鸢驾轻就熟地坐在萧统身旁,静听心声。
他说:“女孩子不要喝烈酒。”
她不服:“男儿喝得,女儿便喝得。”
“你当真不想飞出大梁的牢笼?”
“我当真想飞出女儿的牢笼。”
“男儿也有诸多无奈。”
“我知道,可是男儿、特别是皇家二郎拥有特权。”
“什么特权?”
“爱人的特权。”
刹那间,他听到她心里的期待。
她犹豫着,如受惊的小动物,声音低低的。
“殿下,可有心悦之人?”
他沉默着,望着月光。
她曾说要做云彩,守护月亮的云彩。
如果他不是他,该多好啊。
良久,她仿佛看到鸢尾花生长在沼泽中,又迅速凋谢的画面。
正如鸢尾一生的写照——绝望的爱。
他说:“不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