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张敬轩,有点疲累也有点闷闷不乐。他说得坦白,这几年音乐上很迷失,但多少观众又听得出来?演唱会一开始卖票,绝望座位表出现,门票火速卖完,歌迷很火,但他的头上早已着火,却不愠不火地回答:「今次我的演唱会叫《HINSIDEOUT》,那条挢有点老土,来自卡通片《Inside Out》(玩转脑朋友),当中我最喜欢的角色是阿燥,正是海报中的灵感来源。」
从《Inside Out》到《HINSIDEOUT》,一般人未必看出他曾经对社会有很多不满的一面。他说那个阿燥已是过去式,那么还要拿来做演唱会主题?
可能我来了香港工作十多年,但在身份认同之上,我经常觉得,就算我住在这里,就算我是纳税人,我依然用一种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这个城市,而我觉得这个城市的人,普遍都是燥底的。当出现某种情绪时,与其掩饰,不如利用,你看我明明头上着火,却要保持一种玩乐的心态,反正燥底都做不到什么啦,所以我希望透过演唱会带出这个讯息。
或者,香港人有时候真需要第三者来提醒一下。早已拿了香港身份证及居留权的张敬轩,至今依然认为自己是广州人,永远有一种第三者的心情,至今在尖沙咀钟楼看过去,依然觉得壮观美丽。
我经常都说,我是一个没后台的人。当年两手空空来香港,唯一可以做的,我就是这样唱歌,我就是这样思考,希望大家支持我。我在这个地方耕耘这么多年,当大家开始不大理会:我有没有周柏豪咁靓仔,有没有张学友唱得咁好听,有没有彭于晏的身材等等,当大家觉得张敬轩就是张敬轩,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就像他的新歌《缺》一样:
残破身躯注满热血,坚拒眼前由谁掠夺日后岁月;以初心对抗暴雪,不怕在低温中气喘,愿望无惧否决;理想长存高空盘旋,从不缺;这困局就用双手来解脱。
原来,张敬轩勉励自己,也勉励着香港人。
残破身躯注满热血 -《缺》
不仅仅座位表绝望,张敬轩一样很绝望。上次演唱会是2014年《Life in Passion》,印象最深是谭玉瑛的表演环节,相隔四年再开红馆个唱,他说这四年很难过。
音乐上,对我来说,过去四年很迷失,当我以为自己的音乐造诣进步时,这两年香港乐坛突然重回八、九十年代的R&B。回想我入行时,正是周杰伦最流行商业R&B的时候,当年我的《My Way》就是打着R&B的旗号来港。当我以为热潮已过,开始尝试一些电子音乐及其他style,突然间AGA、JW、冯允谦等新一辈歌手出现,将我读书时所听Boyz II Men、Mariah Carey的风格带回来,于是这四年来我不停在找音乐上的位置。其实从我的唱片中也听得出,什么都有一些,什么都想尝试。
苦寻不果,面对前路更是悲观。
如今音乐已变成一张卡片,任你再值钱,网上都只是卖8元,按一个掣就下载,终有一日,实体CD会变成一种生活的风格。
他慨叹,偏偏自己每次搬屋,最重最花钱的就是他近千张CD。
现在拿着碟,这些歌曲能够跟足你一世。相对上,音乐慢慢变成一种比较意识形态的东西,不再为我们带来直接收益。我经常都说,香港仍然有心去写歌、签约、倾版权收益的人,真有一份傻劲。我问一位近年写了很多热歌的朋友共拿到多少版权费,他说四千元左右。唉,音乐变成卡片后,只希望卡片可以衍生周边其他来维持生计。
人置身这大时代 投入几番竞技赛 -《樱花树下》
2008年,张敬轩的《My 1st Collection》是香港最后一张「本地白金唱片(3万张)」的流行唱片。如今香港乐坛大不如前,他有否洩气?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前几日我才想过:有时在香港,都不知做来为乜?我不是对自己的前途没蓝图、没希望,而是以前香港乐坛很有影响力,哥哥、梅姐在日韩都有粉丝,现在呢?基本上连港岛、九龙都未必走得出去!
他说香港不乏音乐人才,但市道不好,整个娱乐行业、机制却没有因此而齐心,没有发掘出一种新的生存方式。
换句话说,从来没有求生过,依然拥有那种八、九十年代的优越感。
这些我们早知的事实,没人够胆说出来,更甚是没人够胆面对!
基本上整个乐坛的下坡路,源自四大唱片公司版稅风波。由那时开始,音乐颁奖典礼变得不好看,全因无论本地抑或国际唱片公司,都要拿着那条数,只要你(电视台)不给我那条数,我就拉大队不过来。以前八、九十年代传媒与唱片公司唇齿相依的关系,现在动辄就整间公司不来。另一方面,电视台又不给某间唱片公司去玩,有些电视台却没有资源开音乐节目,所以大家看来看去都是《流行经典50年》啰。
他指出,现在香港有很多高科技的公司,都能在时代尖端分一杯羹。
当整个潮流不是这样的话,就要转型,但我们娱乐行业是没这回事。
转型?他的好友王菀之,可说是近年转型最成功的例子,歌影视几栖。
如果纯粹做一个音乐人、一个歌手,尤其只做一个歌星,我们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而是在观众对你的认受性,以及唱片公司对你的宠爱程度。
与其千方百计讨好观众和唱片公司,他尝试去营运一些生意。
如果有一日,我不去唱歌,要去打一份工,起码可以做其他工作,生活上有点安全感。
假使不快乐 你总有得拣 -《友谊的小船》
与王菀之不同,他的转型,一切从音乐开始。
我做任何生意,音乐必须是一个最基本的元素,无论做录音室、抑或做餐厅,全都以音乐做出发点,亦是我最有信心全情投入的职业。我不会开一间投资公司,或者买一个物业去投资,根本没有兴趣,反而会做一个集合,集合到一大班音乐人的话,能够呈现到一份情怀。这几年来,我开始觉得,情怀越来越重要。
难怪,近年他的歌曲除了好听以外,还特別带出一些情怀,类似《青春常驻》、《不同班同学》等等。
具体意义上,如何在商业音乐上做一些有氧份的东西,而不是快餐?这是我入行多年来的一个宗旨,別人说「言之有物」,我觉得「唱之有物」是很重要的。究竟我在唱什么?我一定要知道自己唱什么。不过我知道这样某程度上可能是一点阻碍,但这真是很重要的。
说着说着,便说到《过客別墅》,当年希望做一张唱片纪念自己住过的地方。
有时我都会思考,我们做流行音乐,除了在Instagram呃几个赞,在YouTube争到一些小热门,有时还可以做些什么?可能我是八、九十年代长大,后生时听小凤姐的《顺流逆流》,觉得有少许老土,只有阿爸阿妈才喜欢,直到前年澳门演唱会唱完一段后,就开始很想喊,因为开始明白歌词入面的意思,开始有智慧去消化那首作品,才感受到它的震撼。
讲到震撼,最震撼张敬轩,相信是广州录音室事件,他斥巨资装修,后来因地政问题,血本无归。
八卦杂志一时喜欢报大数,一时又会报细数。广州那时比他们所说的数目说得多,当时我的投资是大约5千几万元。
哗,还不算血本无归?
广州那次,数字上是失败,但意义上却是成功。你说我安慰自己也好,从来没人在广州做过一间国际级的录音室,集合4个国家的团队,只可惜具体营运不到。除了面临本身的地政问题之外,很大程度是人的问题,我们兴建了一部宇宙飞船、太空穿梭机,但没适合的驾驶员去驾驶,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如海啸冲击我 使我向下沉 -《余震》
宇宙飞船已建成,但他是录音室的话事人,却一直深信自己只是个拿钥匙的人。
当时经常出现做一些私单情况,有人离开时甚至要求拿走他曾经录过的所有东西,几乎要去到报警的状况。老实说,我们帮歌手录音,那些录音资料是属于唱片公司、原作者所拥有,而我们只是保管而已。
他一直无法说服对方,就算没发生收地问题,也几乎走到尽头了。
当时我发了毒誓,说自己不再做录音室。一生人不想再听到「录音室」三个字,我说过再做就要斩手!
「姣婆守唔到寡」?又或者,上天注定要他继续做看门人。
Avon(佐敦雅旺录音室)业主问我有没有兴趣接手,不做的话就改建成写字楼。
他解释,Avon向来是全港最厉害的录音室,能够去Avon录音的歌手,证明有那么点实力。以往只要站在门口,就能看到梅艳芳、张国荣、刘德华等等超级巨星的出现。
如果连Avon都结束的话,象征着香港的唱片工业一个辉煌时段,正式划上句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算冒着斩手的毒誓,他依然挺身而出,最后发现宝藏处处。
当时我不知道Avon的录音资料有多珍贵,后来发现入面拥有超过400饼母带,保存了张国荣的《今生今世》、《追》、《我》,以及他在环球期间的所有歌曲录音,亦有两首他未曾发表过的作品。还有陈百强《一生不可自决》、《念亲恩》、《偏偏喜欢你》、林忆莲《没有你还是爱你》、梅姐的8张专辑等等,统统可以将当中的乐器静音而得到原声,甚至听到歌手的说话声。正如我们清理两饼Beyond的录音带,其一是他们在麦花臣球场的live,甚至可以听到家驹在说话。当时我问过业主,如果拆了的话,那些母带怎么办?他说可能只在油塘租个仓摆放就算……
在他眼中,Avon的价值不是纯商业录音室,而是一个充满文物、充满回忆的地方。
身处在 异地在认路的我 太过肤浅 -《我的天》
讽刺是,香港乐坛的重要回忆,全在「广州仔」张敬轩的一念之间。更讽刺是,即使他来了香港十多年,早已拿到香港身分证及永久居留权,但很多人依然觉得他不是香港人,偏偏他深表认同。
我都觉得我是广州人,到我死的一日,我依然觉得。无可否认,无论工作原因,还是生活原因,香港贯注了我很多的感情。
他说如果法例允许,很希望自己就像肖邦这样,心脏葬在波兰家乡,身体其余部分却葬在巴黎。
如果有一日,可能我选择土葬或者什么方式也好,甚至烧了都好,希望一堆灰摆放在香港,一堆灰摆放在广州,分別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城市。我们这一代的广州人,听着香港的流行音乐长大,看TVB长大,包括卡通片及剧集,对香港有种既不陌生,却又陌生的感觉。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电视里或者音乐文化里的香港,甚或是香港的人如何理解自己。我记得初来香港的时候,那刻站在尖沙咀钟楼,看着对岸的中环,觉得很美很壮观。当时我问身边那个香港长大的助手:「你们看到这个画面,是否没有感觉了?」他说:「不可说没有感觉,但,都是这样啦,由细到大都看惯了。」只不过,如今我每次再看,依然觉得这景色很美。可能我始终不是在香港长大,我看香港,与香港的人看香港,是有点不同。我唯一可以说的是,无论工作上、音乐上,我在香港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用自己的观点去对待这个地方。
我估错这个世界得到教训 -《酷爱》
经历这几年所有发生在张敬轩身上的事,究竟学到什么,看到什么?我觉得每个人始终都要埋单的。
埋单结算,他说,公众人物的难处,就是再没有私人身份了。
就算回到家脱掉所有衫裤的一刻都好,我都无法撇除公众人物的身份。正如Kay之前的疫苗事件,她只是用妈妈身份,私人身份来说话,但无办法,一日是公众人物,一世都是公众人物,当你是公众人物,所讲的每句说话,所打的每一个字,全都是一句声明。这,就是我近几年来最大的感受。
于是乎,私人感受只好留在心中,凡事变得更谨慎。
他坦言,从小母亲教他千万不要为別人带来麻烦。
譬如我入了英皇这几年所经历的事,我第一个想到的未必是大智慧、大道理,而是我搞到老板、公司同事很麻烦,很多事情需要解画。没办法,这是每个人的优先选择,我在这个群体里生活,我必须要以这个群体的利益和原则,作为考虑的先要条件。至于每个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只有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撰稿:Nic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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