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李宇春的横空出世,标志着某种权威评判体系的松动。人们不再需要一个“CCTV青年歌手”,一个价值多元、去中心化的新世界正在到来。
图片来自@李宇春疯狂工作室 微博
Why Me?
2005年,那时还没有“选秀”这个词,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多喜欢音乐的女孩,正在学校念书的女孩,就去参加了这样的一个比赛(《超级女声》)。当时觉得它只是一个夏天的事情而已,但是它改变了很多人生活的轨迹。
2005年8月26日,李宇春获得超级女声全国总冠军 (视觉中国供图)
我在大学的时候,学习的专业就是流行音乐,所以那时我对自己的想象,也是从事和音乐相关的职业。但真实的路径,还是跟我想象的有一些出入。
当时的我,去参加比赛,纯粹是出于对音乐的热爱。
通过那样一个夏天,那样的一个电视节目,每个人都知道了李宇春是谁,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我去一些比较小的城市,哪怕是一个在路边做清洁工的阿姨,她也会知道李宇春。但当年那一切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有一些措手不及。
之后我来到了北京,成为一个职业歌手,整个环境,包括媒体环境在内,给了我很大的压力。当时,对于我有很多铺天盖地的疑问,当然那个疑问也是我自己想问自己的:为什么是李宇春?
那一年,我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很多人会问,你怎么想?我说,那其实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李宇春只是一个符号而已。那么,我要做什么样的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去做自己的事情。
于是我2006年自己做了一个演唱会的品牌——“Why Me?”。我问自己,为什么是我?这一方面是旁人对我的“疑问”,另外一方面也是我对自己的一种鼓励和警示,我也想要证明为什么是我。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如果我没有去参加一个这样的比赛的话,我还会成为一个歌手吗?我觉得我会!因为我对音乐的热爱,我对音乐的热情,我还是会去做音乐,但是我也许会成为一个小众歌手。所以这件事对我最大的影响,也许就是“大众知名度”与“小众音乐喜好”两个表面上不同路径的东西,同时存在和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觉得,这是我一直以来,包括未来都需要面对的一种修行。
“唱片已死”?音乐还在!
2005年到现在,13年过去了。我觉得这13年是中国在各方面发展速度都极快的一个阶段。那个速度快到,我自己在做《流行》这张专辑之前,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
这个迷茫,就是我们这一代音乐人究竟应该要做什么样的音乐?
因为当互联网崛起之后,我们整个的听歌习惯,包括接触到的音乐流派越来越多,也不会因为距离造成困扰,我们听的很多音乐已经直接是欧美音乐了。在我的大学时代,要去收藏一张自己很喜欢的音乐唱片,比如一个欧美歌手的黑胶或者是CD,还是会有一定难度的。再往前,我小时候听到的,包括我父母他们听到的一些音乐都还是民族音乐。90年代,港台音乐盛行;那时,电台是我们接触流行音乐的主要渠道。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很少听电台广播,电台的音乐颁奖礼也很少了。而我是完全经历过这样一个时代变化的歌手。
所以,在当下的这个互联网时代,我自己也会有很多疑问,其中最大的疑问就是:从前,音乐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在那里,音乐人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然而这个标准突然就没有了,各种音乐流派涌入、更多的独立音乐人出现了。当然这也是好事情,但我也会觉得有一点没方向:在这样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我究竟应该做什么样的音乐?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
其实,因为《超级女声》而获得的巨大的知名度,对我的音乐创作,一度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我发现,因为知名度很高,相应的大家对我的期许、对我音乐作品的期许,其实远高于真实的状况。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大家都会问:为什么李宇春没有代表作?
关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纠结,我也尝试开始自己创作。但后来我发现好像这样讲也不完全对。因为《蜀绣》,大家也很喜欢;《下个,路口,见》大家也都会唱啊!究竟什么是代表作?这不就是代表作吗?但是我觉得可能和大家心里的期许就是不匹配。所以我还是认真做自己想要做的音乐吧。
和天娱10年合约到期后,我自己组建了团队,也就是3年的时间。3年的时间,我们做了《野蛮生长》和《流行》,这两张唱片。
2017年,《流行》这张数字专辑面世。
我心目中的“流行”,其实是一个比较沉重的话题,不是大家理解的表面的那种“流行”。我想表述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一种洪流当中,我们被它推动着往前走。至于是被它所裹挟,还是逆流而上?我觉得这可能在于每个人的选择。
其实,从唱片到数字专辑,全世界都在经历一种全新音乐消费模式的发生、成型。从免费到付费,从实体专辑到互联网,这是个巨大的转折,也是一个往前走的过程。
然而即便是现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音乐花钱,愿意在网上购买音乐。在这样的环境下,相比做一张专辑,很多人更愿意在网上发一首单曲,或者是两三首歌的EP。这样难度会减轻很多。但是对于真正热爱音乐的人,不管在什么样的年代,还是会坚持去做一个完整企划概念的专辑作品,而不仅仅是一首单曲,尽管这个难度会很大。
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下,还是可以通过很多的方式,去看到音乐人做作品的心境。
时代越来越包容、多元、自由
2009年,经纪公司希望我能出演陈德森导演、陈可辛监制的《十月围城》,我开始进入了电影表演的领域,后来又进一步拓展到了时尚。其实我自己,最初并没有想过职业生涯还可以这样拓展,我所有的心思都是在音乐本身。
再加上我自己本人的个性,以及2005年之后的媒体环境,我其实一直是被经纪公司保护起来的,我自己也非常封闭自己,基本上不太跟外界接触。基本上不混圈子,有的时候可能跟一些同事或者是朋友去吃个饭,大概就是这样的生活。然后我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长达四五年的时间。
我的经纪公司的同事,还是希望我可以去跟外界接触。于是,当时有很多电影的邀约,他们都很希望能够促成。在《十月围城》之前,我也见过很多知名导演。但是因为我自己没有这个心思,而且没有觉得我自己可以当演员,所以就都拒绝掉了。然而陈可辛和陈德森导演他们非常坚定。非常坚定地认为是可以尝试的。所以我觉得要不试一试看,因为如果真的搞砸了,以后就安静了,然后就做了这样的一次尝试。
《十月围城》剧照
当然我现在想来,这个尝试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电影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感受到了一个新的领域。因为做音乐,接触到的就那几个人:制作人、词曲作者。但是拍电影,进到剧组以后,你必须要跟演员打交道,包括导演,包括各工种的工作人员……包括我记得,还有武行的老师,因为当时是一个武打戏嘛。你要接触的人很多,你必须要去克服一些性格上面的困难。并且还可以更多地去观察别人,因为我是一个很喜欢观察别人的人。
我进入到时尚领域就更晚了,是2012年前后。在那之前我对时尚其实没有太多好感,因为我觉得那是非常表面和浮夸的一个行业。但2012年之后有机会和设计师进行一些幕后的工作,看到他们在幕后工作的一种状态,这种工作状态颠覆了我之前对时尚行业的一些表面的认识,我会留心学习他们在每一季服装里要表达的创作理念及故事,包括秀场的音乐,很多设计师对于音乐都有很高的品位。所以有的时候我去看秀,我喜欢去录音,因为有很多的秀场音乐以后也不太能听到。
这些经验,也给我的音乐创作提供了更加多元的视角。
如果谈时代氛围,这13年来,我们的文化环境一定是越来越轻松了。不管是音乐还是娱乐,都越来越包容。
我记得我刚刚出道那个时候,所面临的那些质疑,包括前辈的评判,还是非常严厉的。但现在,自媒体时代来临,大家都更加自由地去表达,包括大家可以上传自己的音乐作品。制作音乐好像也不再是特别难的事情,年轻人好像可以更容易传播自己的想法。
包括“偶像”这件事,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也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偶像”这个词,本来在我心目中只有一个方向:很积极正面、充满着精神引领的这样一个身份。但现在说到“偶像”的时候,可能就会有多种不一样的理解。
今年,我在腾讯出品的综艺节目《明日之子》中担任“星推官”。因为这个工作,我要直接面对那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男孩。第一期录完的时候,我内心有一种受到暴击的感觉。我觉得他们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在镜头面前,他们的表现也会让我感觉到是有准备的,他们很清楚自己要释放一些什么,回避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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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对于现在一些年轻人来说,音乐根本就不是他所热爱的东西。音乐只是一个武器,通过这个武器,他得以在这个平台上去曝光。他的目的是曝光,而不是我想做音乐。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星推官”,更重要的价值和角色的使命应该是去通过自己的经验、通过我的眼光和判断,提炼出这个人身上的一种可能性。
我觉得相比2005年那个时候,这个时代,机会很多,可以展示自己的舞台也非常多。可能通过互联网,确实实现了“每个人都可以成名15分钟”。但是我觉得,年轻人还是要问问自己: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只要这15分钟的灿烂?至少我自己不是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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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面前,没有人可以袖手旁观
最近几年,我渐渐有了一点和之前不同的认识。之前,在我把自己封闭得很紧的那个阶段,我认为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就可以了。但是实际上,我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社会身份。现在我会觉得,“做好自己就可以”根本就是一个非常不成熟的想法。每个人都不可能是一个孤岛,人与人之间,其实都是有联结的。我们彼此之间的影响,彼此之间的交流,都会对社会的未来起到一定的作用。
我也想过,哪天不再做音乐——其实只是不再做这个职业了,我不会让音乐离开我。我依然会保持着创作音乐,或者是我自己欣赏音乐的一种习惯,那个是跟我的职业没有关系的。
在我现在这个阶段,除了职业之外,我开始感受到更多的,作为一个人的基本的一些东西,我希望去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加丰盛的人。所以即便我不从事这个职业了,没有了一个偶像光环或者明星光环的笼罩,我依然希望李宇春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是一个很有魅力的普通人。
从2005年到2018年,13年过去,时代和我都发生了很多改变。现在的我认为,在时代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袖手旁观。还是会有所思考,会有所发声。
回望以前,我觉得,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可以对10年前的自己说:我没有停留在你创造的那个小小价值上,我还在往前走。
采 访 手 记
2005年,作为中国第一个全民票选出来的“全民偶像”,李宇春和《超级女声》是那个夏天最火热的记忆。当年,她的成功之路,让很多心怀音乐梦想的年轻人,看到了除“CCTV青年歌手大奖赛”之外的更多可能。那正是奥运会召开的前几年,时代给年轻一代许诺了一个繁花似锦的未来,就像《新华字典》里的例句:“我们都有着光明的前途。”
李宇春的横空出世,标志着某种权威评判体系的松动。在赛程中,包括黑楠在内的评委曾经非常直接地指出过她的唱功问题。然而,对于广大电视机前的观众而言,她独特的个人气质和魅力,早已弥补了她唱功的不足。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需要一个“CCTV青年歌手”。
事实上,《超级女声》预告了这样一个时代的出现:更加多元的价值体系与评判标准取代了唯一的标准;一个文化多元、去中心化的新世界即将到来。
13年后,网络选秀节目成为新的全民“嗨点”的今天,选秀早已不再仅仅局限于音乐。演员、配音、厨艺……任何一个细分的职业领域,都可能成为一个新的爆款真人秀节目灵感的来源。而选择“偶像”的标准,也早已多样到,或许只是因为喜欢他胸口的一颗痣。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人人都有机会成名15分钟”的时代。
从2005年到2018年,13年间,中国音乐产业经历了非常重大的转变:从唱片时代进入付费数字时代。事实上,从上世纪末开始,全球音乐工业一直在经历产值滑坡。2011年,内地唱片工业鼎盛时期最知名的操盘手之一宋柯发出了“唱片已死”的哀叹。那时,唱片公司纷纷倒闭,实体唱片销量惨淡,唱片店一一关门大吉;很多在李宇春之后通过选秀出道的歌手,专辑计划一拖再拖。财务报表上,唯一能让宋柯喜上眉梢的数字,是根据李宇春歌曲改编的彩铃的收入。
2014年后,随着网络音乐用户的积累,付费数字音乐渐成风潮,中国的音乐工业有所回暖。2017年,李宇春的数字专辑《流行》上线,很快连续打破QQ音乐平台的三项数字专辑认证。最快纪录:7小时突破500万元销售额;6天10小时25分突破1000万元销售额;15天10小时09分,最快突破1500万元销售额。
这些数字,标志着中国音乐工业全面进入了互联网数字音乐时代。此时,中国娱乐业,也逐渐进入了一个泛娱乐的时代:影视、音乐、游戏……每个门类都在进行交融和裂变。
这13年间,中国电影迎来了高速增长的黄金时代,一跃挑战全球第一大票房市场的地位。而李宇春也顺势进入电影界,从一名歌手,成长为多栖艺人;她在电影和时尚领域的拓展,使她真正成为一名大众流行文化意义上的明星,也释放了自身存在的多种可能性。
今日的李宇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把“想唱就唱”当成最高理想的青涩少年。她有了自己的团队、自己的事业;在音乐、电影、时尚、艺术的多个领域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某种意义上,李宇春也是一名“北漂”。新专辑《流行》中有一首歌《口音》:“我家乡偏南,北闯的眼泪偏咸。”
任何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到最后,个人的故事总是最生动的注解。而关于这个故事,最美好的结尾,就是当初那个离家闯荡的女孩,终于长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马戎戎)
(本文刊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40期,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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